第2章 【使徒】
「那是個人。」聖約瑟夫沉聲說。
「一個人?從外層空間來?毀掉了整套防禦系統?」尤金問,不朽者轉過頭,他懷疑年邁的柱頭隱士是不是在短短几分鐘里又老了一些。
「打開掩體!」英諾森格喊了一聲,卻沒有聽到回應,空氣中只有火炮劃破天際的尖嘯。所有修士臉上都帶著近乎悲壯的平靜。
二十分鐘內毀掉月球工事,兩分鐘毀掉巡天者,對於這樣的敵人,掩體又能有什麼用呢。
「我們應該怎麼做?」尤金看著不朽者,眼神裡帶著虔誠,現在,只有聖人才能支撐起大家的精神。
「該做戰前祈禱了。」聖約瑟夫淡淡道。須臾后,他的指示被遞送出去,修士們檢查著手中的武器,口裡念念有詞,肅穆的禱告聲從修道院的每一個角落滿溢而出。
告解牧師懷揣手銃在人群中穿梭,飛快地聽取兄弟們的懺悔,技術僧侶左手晃動著香爐,將聖水潑灑到動力甲胄上。全副武裝的唱詩班手持經卷在瞭望台上站成三排,她們將是第一批直面敵人的精銳。
「好了,」不朽者輕撫左手的戒指,感覺體內血液時隔數百年後又一次奔湧起來,「讓我看看,你是何方神聖?」
對方並沒有讓他們等多久,因為身上沒有照明物,那位不速之客一直飛到修道院正上方時才被人察覺。
一開始,不朽者認為那確實是個人,他看到了頭顱,軀幹,對稱的肢體,還有背後一對修長的翅膀。但是當闖入者落在平台上,聖約瑟夫才發現自己錯了,那狹窄,洗鍊的金屬外殼絕不是為人類準備的,它是一個機器人。
不速之客幾乎跟聖約瑟夫一樣高挑,身材瘦削得像是幾根捆紮在一起的鋼條,它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古老氣息,黯淡的銀白色外殼上布滿了各色傷痕。
聖約瑟夫在機器人的左臂上看到了一行褪色的字跡,這字跡來自另一個文明,而不朽者剛好會念這一句:「宇宙中沒有一處是不被看護的。」一股暈眩感幾乎要把他擊倒在地:「機械使徒!」
這簡直像是一個笑話,聖約瑟夫心想,距離上一個機械使徒屍體被發現已經過了一千年了,人們都以為那是最後一個在茫茫星海中游弋的失落者,他們當然太天真了,這場鋼鐵的噩夢怎麼可能如此輕易結束。
聖歌又一次從機械使徒身上傳過來,這是修士所不熟悉的旋律,讚美著他們所不熟悉的神,尤金手提高斯槍顫顫巍巍站到聖約瑟夫身邊,不朽者在他混濁的雙眼中看到的只有迷惘,柱頭隱士太年輕了,他們所有人都太年輕了,簡直就是嬰兒。
「你!報出來歷,」尤金張口拋出嘶啞的聲音,他的話沒說到一半就已經氣喘吁吁,「你冒犯了,歌利亞的,聖域,說明目的!」
聖歌停止了,接下來幾秒鐘內,機器人內部發出一連串雜亂的人聲,似乎是在適配語言。過不多時,使徒便開始說話。
「警告,偵測到未批准的暴力,天堂,是和平的地方,不允許要塞存在,不允許軍人存在,放下你們的武器,接受和平,讓我來為你們服務。」機器人的語氣友善而又柔緩,但卻難以掩飾一種機械特有的冰冷。
「這裡不是要塞,這裡是修道院!我們不是軍人,我們是修士!」聖約瑟夫徒勞地辯解,「這裡不是你的天堂,這裡是歌利亞的聖域。」
機器人沉默了一秒,對於AI來說,這實在很不尋常,它彷彿自己也在猶豫,一秒后,使徒重新開口時,歌利亞產生了一種錯覺,機器人似乎是在極力控制著自己友善的語調:
「宇宙中……沒有一處……是……不被看護的。」它頓了頓,「歌利亞,異端邪教,不應存在於天堂。」
然後,它就開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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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約瑟夫踉蹌地爬進電梯,他的一條腿在流血,一隻手嚴重燒傷。電梯門關閉后他仍然能聽等見頭頂上傳來交戰聲,修士們還在枉然地反抗。歌利亞的主教們移除了不朽者哭泣的能力,因為他們認為聖人是不應當落淚的。聖約瑟夫艱難地喘息著,心想這真是個蠢主意。
歌利亞沒有站在他們一邊,戒指啞火了。機械使徒只用了不到十秒就解決了唱詩班,柱頭隱士和他的繼任者也死在了那輪射擊中,尤金太老了,他甚至沒有彎腰躲閃,只是佝僂身子看著爆脹彈在他面前散開。
告解牧師勇敢地衝進戰場,在槍林彈雨中聆聽瀕死者的懺悔,然而很快他也死了,瞭望台的防線也隨之瓦解。
英諾森格拉住不朽者,小老頭身上掛著兩把幾乎跟他身高一樣的重型手提銃,這一幕有種讓人心酸的滑稽感。
「修道院沒救了兄弟,」他說得很坦蕩,就像一個農民正在談論今年的收成得失,「我打算殉教,兄弟,但你不能死……」
「……得有人帶點經卷出去,兄弟,得有人把巨人的宗教延續下去。」
有那麼一剎那,聖約瑟夫以為院長在開玩笑,當他意識到英諾森格有多認真時,一股無名之火竄了上來:「這不公平!」他的聲音幾乎險些當場把老院長震聾,「你不能這麼對我?」
他努力扭動著重傷的身軀,想要坐起來跟小老頭講講道理。相比於傳承歌利亞教,殉死實在是太容易了。他要如何再去找一群信徒?他要如何用他自己都不看不懂的福音佈道?
六個手持鐵杖身穿重甲的蒙面修士走過兩人身邊,盔甲中還透著墓園泥土的氣息,聖約瑟夫沒有看到通靈者,他或許已經在喚醒六兄弟后力竭而亡。不朽者忽然有些內疚,他其實從來沒有了解過他這位沉默的兄弟。六兄弟在使徒的外圍站定,低聲默禱了兩句,手中鐵杖開始隱隱散出微光。隨著領頭人一聲號令,六根鐵杖同時敲在地面,無數力場絲線從杖頂散出,剎那間織出一張大網將機器人包在其中
「聽我說,兄弟。」英諾森格溫言安撫,「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倒下,你是……聖人……」說到最後兩個字,老頭雙眼噙滿了淚水,「你是我們的聖人,是歌利亞的奇迹,是我們……能支撐到今天的全部原因。」
這就是聖約瑟夫如今躺在這裡的原因,院長在樓上組織新的街壘,這座修道院是塔星科技的最高結晶,幾乎每一處都可以轉換為防禦工事。現在這裡的主人正在以生命為消耗品為自己爭取時間,聖約瑟夫從來沒有這樣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肩上的份量。他們能有勇氣去死,完全是因為相信不朽者能活下去,從來他們都沒有真正把他看做他們的兄弟,他是神跡,是聖人,是需要捨出命保護的更高存在。
然而他不是啊!他只是修道院中的一員,他跟他們一起勞作,一起祈禱,一起歡樂,一起迷惘,他與他們相互扶持著在這種絕望的生活里苦中作樂。他們是他的家人啊!
聖約瑟夫站了起來,之前的傷都已經恢復了大半,不朽者基因,這是歌利亞的祝福,也是巨人詛咒,詛咒他永遠駐留在活人的世界。
電梯門在抄寫室前重新打開,那裡已經空無一人,連抄寫員都武裝上陣了。聖約瑟夫沖向書架,像是個粗暴的劫匪一樣把經卷攬入囊中。
「這份經文太珍貴了,我得帶上他……這份也是……該死!」不朽者狠狠把背囊甩在了地上,他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在裡面做取捨,這是無數代信徒用畢生傳承下來的,他沒權利放棄哪怕一張紙片。
大個子孤零零站在空曠的房間里,雙肩頹然垂下。憤怒很快就消退了,但可悲的是,鬥志也隨之消退了。
就算把整座圖書館都搬出去,又能怎麼樣呢?他自己也知道,那些東西早就沒人能看懂了。外面的世界已經遺棄了歌利亞,他們是毫無存在意義的一群人。
其實答案很清楚不是嗎?聖約瑟夫望著入口處歌利亞的畫像,他今天才發現,畫中的人如此陌生,彷彿自己從來都不認識他。
「對不起,先知。」他轉身誠懇地面對著畫中人,聲音在空曠的室內久久回蕩,「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歌利亞了,可是……我還需要……我的家人。」
然後,他把經卷的傳承事宜拋諸腦後,再一次前往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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