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深夜十一點四十,上海的街頭仍然車水馬龍,不知什麼時候下了一些雨,路燈暈開路上的積水,一灘一灘的昏黃。

波特曼酒店門口打車的人排成隊,不知道這麼晚了大家興緻勃勃是要去幹啥,我打著哈欠等了好久才等到車,要去的地方在浦東。

司機愛說話——我發現夜班計程車司機都比白班的愛說話——問我:「你住那兒吧,那個小區不錯啊,很新的,可不便宜。」

我嗯嗯啊啊地:「男朋友家,我偶爾去一下。」

師傅樂了:「男朋友家別偶爾才去啊,要天天去嘛,有事就去,沒事找事也要去嘛,必須當家做主啊.」

我嘆口氣:「師傅,您說的那個是工作單位。」

傅加藍在上海的公寓不大,小複式,兩層加起來只有五十多平米,樓上是卧室洗手間,樓下是起居室廚房,樓梯下空間比較大,傅加藍把整面牆架上書架,稍微往樓梯外展了一點地方,就活生生騰出了一個小書房。

他人很乾凈,房子里也沒有多餘的東西,如果要搬家的話,想必一兩個小時就可以收拾完畢,而且不管什麼時候來都是一塵不染。

我有時候也覺得,他的公寓,大概就是傅加藍習性的直接寫照,他自律這麼嚴,永遠看不到他有混亂或失控的一面。

我用他公寓的備用鑰匙打開防盜門,開燈,抬眼一看牆上的鐘,時針已經指向十二點半。

我換了鞋子,徑直上樓,走進他的卧室,習慣性地抱著他的枕頭,貼在臉上,聞到傅加藍的味道,如果閉上眼睛的話,可以假裝他就在身邊。

然後我從他的衣櫃深處,拖出那個田娜從英國寄回來的箱子。

箱子很沉,一層一層東西壓得嚴嚴實實的,放在最表面的是一本書。

聶魯達情詩選。

很老的版本,出版日期在二十年前,我們都很年輕的時候,封面和紙張都已經微微泛黃,摸上去很脆弱。

我翻開首頁,那裡有一行藍黑鋼筆寫下的字,儘管已經看過不止一次,傅加藍漂亮的行書卻始終尖銳如箭矢,一撇一捺都在我心上帶來生靈塗炭。

「致我一生之愛,以及無法預言的未來。」

我呼出一口長氣,坐下來繼續翻書,翻到有書籤的一頁,書籤很眼熟,是著名的京劇人物鋼製剪影,是傅加藍四個月前出差帶回來的,我一套,他一套。

我看了看那一頁書,幾行字跳進我的眼裡:

我們錯過了這個晚霞。

今天黃昏沒人看見我們手拉手

那時藍色的夜正漸漸落到天下。

從窗口處我看到了

落日在遠山裡的宴會。

那麼你當時在哪裡?

呆在什麼人中間?

說些什麼話語?

為什麼正當我傷心,覺得你在遠方時,全部的愛會突然而至?

經常在黃昏時分被挑中的書落到了地上,

像一條受傷的狗在腳下滾動了我的衣裳。

你總是、總是在暮色蒼茫時分離去

走向晚霞邊跑動邊抹去雕像的地方

我默默把那個書籤拿出來,塞進自己口袋裡。

書的下面是一紮信件,用藍色繩子捆得很好,和書一樣,都是舊信,早在電郵,簡訊,社交媒體和微信肆虐人世之前,人和人之間遠隔千里時,要讓各自知悉健在和如在,這是唯一和最好的辦法。

這些都是傅加藍和田娜的通信,按照時間整理好的,你一封,我一封,或者你一封,我兩封,其排列之精準如同報紙上的連載,從頭到尾看一遍,就能把故事前因後果都了解完全,說不定比當事人還清楚。

我把那扎信件放在腿上,深呼吸,解開那條藍色繩子,打開第一封信,來自十七年前的夏天。

三小時之後,我先撥了一個電話給二逼陳,他接得很快,估計又在通宵打機,神神叨叨地用東北口音說:「咋啦,失眠呢吧?」

交二逼陳這種朋友的最大好處,就是一看到他你就覺得自己絕不應該有任何煩惱,就算小行星過兩小時就要撞擊地球,他都會認為這種全世界人一起死翹的設定很帶感。

我說:「老子馬上就會失戀了,你支持我不。」

二逼陳好不猶豫:「我絕對支持!!我用實際行動支持你,要是你失戀了,我就請你一起去東莞!」

我當場就噴了:「這算啥支持?老子為毛跟你去東莞。」

他言若有憾:「你不是失戀嗎?找人乾乾就沒事了,相信我,還有啊,我又找不到跟我一起去嫖的朋友,就剩你了,哎,說你是拉拉,人家會讓你叫小姐不。」

他正興高采烈的,忽然旁邊傳來梁某人大怒的聲音:「要談小姐的問題去陽台談,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需要睡覺你的明白?」

我趕緊叫起來撇清自己:「我沒跟他去過東莞啊,我是清白的。」

啪電話給掛了。

我嘆口氣,順手撥通了傅加藍的電話。

因為父母遠在其他城市,而且日漸年邁,傅加藍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並且從不靜音,我聽著那鈴聲一遍遍的響,心情平靜如水。

他接了起來,聲音還是睡意朦朧的,第一句話是:「毛毛?怎麼了?」

我說:「田娜在你身邊嗎。」

他想必詫異得不行,但仍然耐著煩說:「當然沒有,她回自己家去了,你沒事吧。」

「她今天為什麼會接你的電話。」

「今天?什麼時候。」

「她問我是哪位,說你在洗澡。」

傅加藍沉默了下來,好像在回憶,我捏緊了電話,感覺到手心裡一點一點滲出汗。

他終於說:「洗澡?那是在醫院的時候,我媽反胃,吐了我一身,田娜今天也回廣州,跟她父母一起過來看我媽。」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了,大得我一去琢磨,就會失去繼續打這個電話的勇氣,所以我拒絕分神去想,只是繼續不依不饒:「她幹嘛要無端端接你的電話,跟她有什麼關係,我從來不摸你的電話。」

我一輩子都沒有這麼蠻不講理過,業務很不嫻熟,可傅加藍只是很平淡地說:「她是不應該接,不過毛毛,你凌晨四點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說這件事嗎?」

我按捺不住地抖起來,胸口埋著一個土地雷,引線燃燒,時斷時續,不是不爆,時候未到,我鼓起勇氣大聲說:「傅加藍,我在你家裡。」

他徹底清醒了,那邊悉悉索索的,想必他爬起身,開了燈,我凝神靜聽,沒有聽到有人在旁邊嘆氣或翻身的聲音。

然後他說:「到底怎麼了。」

我說:「我想知道,我們之間到底有沒有未來。」

關於未來,我想過很多,每一步每一天,傅加藍都在我的未來里,全程參與,全情投入。

我想過在大得荒涼的城市裡如何營建我們的蝸居,如何擺放陽台上的一草一木,沙發要小小的,於是我能與他擠在一起,感覺到彼此體溫在冬天帶來的慰藉。

我們必得環遊世界,年輕時或年老后,反正我再也不需要墜入任何其他人的愛河,於是艷遇對我毫不吸引。無論在冰天雪地還是沙灘林海,我們總要如影隨形,羅馬,克里特島,角馬過河,夏威夷的浪,兵馬俑與九寨溝,八大菜系和法國蝸牛,他的存在令一切值得經過與探尋。

我當然要給他生個孩子,最好是兒子,那個小朋友會有我的樂觀和父親的強悍,反過來也成,反正我們又不希望他去拯救世界,每天清早,他從他的嬰兒床爬到我們倆的床上,睡在中間,牽著父母的手,從此我們面對死亡不必太過恐懼,世事無常,人生已有延續。

我所奔向的未來,是要有你的未來,否則,那隻不過是生命中一段又一段漫長艱辛的忍耐。

我屏住呼吸,而傅加藍沉默著,時間變得很慢很慢。他終於說:「毛毛,我們可以見面再談嗎。」

我一下就爆發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傅加藍,我要一個答案,我等了十年了想要這個答案,就是一個很簡單很簡單的答案,你說有,我就掙紮下去,我等著,等到世界毀滅我他媽還可以變成望夫石,你說沒有,我就算了,我就走了,這個世界很大不是嗎,你就當我死了我就當你死了,死了就什麼都不用想了,可是我不要繼續熬下去了,我熬不住了啊。」

他聲音低沉下來,很溫柔,真的好溫柔,溫柔得我想要哭了,他說:「毛毛,你別這樣,我不想你這樣...」

我打斷他的話,繼續破釜沉舟:「你知道為什麼要來你家裡嗎,因為我想看看你和田娜的通信,我剛剛全部看完了,傅加藍,我想問問你,也許我的感覺是錯的,所以你來告訴我,你和田娜在一起快樂過嗎?她一次又一次離開你,一次又一次傷害你,一次又一次在其他人那裡粉身碎骨之後再回到你身邊,用你的熱量和感情來養傷,養好了再出去冒險。」

我差不多是要喊起來了:「你他媽是受虐狂嗎??就算她是一輛超級法拉利,你都沒怎麼逮著過開啊,你就是一個維修站啊。」

我說這句絕對不是誇張的,作為經常在各種日程表和計劃書里輾轉求生的專業人士,我非常擅長總結事件時間線,在傅加藍和田娜十八歲到二十六歲之間,田娜至少劈腿四次,每次劈完都奔到老遠的地方去,音訊不同,生死不明,有一回傅加藍給她寫了足足六封信,最後得來一張她寄的明信片:

活著,勿擾。

你猜過了半年發生啥事了,她跑到傅加藍工作的樓下,大冬天淋了一整天的雨,等傅加藍出去見到她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可以死了。

據信件上透露的蛛絲馬跡,當時田娜發表了一整篇演講,大意是傅加藍是她最後的依靠,永遠不變的信仰,我一邊看一邊你這說的不是人好嗎,你說的是中國的天宮一號太空空間站,滿太空都炸完了,大家都得去投奔的地方。

而傅加藍呢,很明顯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把自己的羽絨服給她披上,帶她回家烤火煮飯,在接下來的七八個月里,又撿回「田娜男朋友」這頂顏色明亮的帽子戴在頭上。

我這真是撕破了臉了,傅加藍不是明星藝人什麼的,可對隱私保護很嚴,同事,朋友,同學,誰對他的私人生活都可以說完全不了解,現在我擅自跑來把人家的隱私看個底朝天不算,還拿來羞辱和攻擊他,人說不作死就不會死,我今天身體力行了一把。

結果傅加藍噗嗤笑了一下。

這聲笑就跟小火苗上澆下來的一盆冰水,瞬間把我給蓋帽了,我舉著手機,瞪著眼坐在他的床上,身邊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信件,首飾盒,舊照片什麼的,我隨手抓起一張來看,那是田娜的照片,寶麗來一次成像,都已經嚴重褪色了,她站在某一處夜店的門口,肆無忌憚地大笑,潔白牙齒和濃黑眉發,不愧是超級法拉利。

我抓了抓自己亂蓬蓬的頭髮,心氣就跟放在雪地里的溫度計一樣,咔咔落下去。

我很無力地說:「有那麼可笑嗎?加藍,我愛了你這麼多年,對你來說,真的有這麼可笑嗎?」

我把手機拿下來看看,想要掛掉電話,然後乾脆去死。

但傅加藍就在那邊說:「我想要一個有你的未來,毛毛。」

我一凜,趕緊把手機拿回到耳邊:「喂喂喂,不好意思剛剛沒聽到,你再說一遍。」

他又笑了起來,說:「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未來,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讓我放心和開心的人,毛毛,和你在一起,我是真的那個我。」

我給噎住了,是真的給噎住了,感覺一塊蘋果滾到了氣管里一樣,我一下子喘不過氣來,憋了半天,我扭過頭劇烈咳嗽,咳得胸口疼得不行。

他在那邊叫我:「毛毛,你沒事吧。」

我抹了一把鼻涕眼淚,說:「後面沒有但是了吧。」

傅加藍說:「什麼但是?」

「你不會接下來再說,但是我還是不能跟你在一起,因為田娜需要你什麼的吧。」

他很清楚地說:「我不想不會了,她明天要跟我吃午飯,我會告訴她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下次可以介紹你們兩個認識。」

我趕緊說:「別別別,千萬別。」

但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你是被我逼的嗎?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回來。」

「我一直在等她這次回來,安然無恙,那我上半生所承諾的要對她負的責任,就已經全部完成了。」

我懵了:「什麼上半生的責任。」

他頓了一下,柔和地說:「故事很長,毛毛,太晚了,你就在我那兒睡吧,空調遙控器在床頭櫃抽屜里,走的時候記得反鎖門。」

他掛了電話,我一下子撲到床上,跟游水一樣把他們那些信物全部都蹬到床底下,管他老鼠來吃還是蟎蟲來啃,我不管了,我緊緊抱著他的枕頭,閉上眼沉浸在幸福里,天哪,這就是幸福啊,全世界的花都在一秒鐘之內開了,我比武則天還牛逼啊。時間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要死死感受一下,要不地球就在這一瞬間爆炸了算了我也接受啊,故事於是就此到了美麗結局,什麼轉折也傷害不到我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愛情只是過來說再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愛情只是過來說再見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