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交易
「陛下,飲些降火茶吧。」
莫汐茹儘管一直未曾得到天子的一夜眷顧,然令易之行糟心的這段時日她卻一直相守於男子的身旁,未有絲毫怨怪,更無絲毫焦炙,於其臉孔呈現更多的則是為郎君提心弔膽的鬱結。
當女子的茶盞遞來,易之行頭一回推卻了。
「朕現今不想飲茶,溫妃還是將它收了吧。」
男子的口吻暗含著不耐,莫汐茹識趣地將茶盞挪到一旁,可為男子憂心的態勢卻是半分也未消減,但見她再度湊近易之行的身側,試圖輕揉他的肩膀為其至少趕走身子上的乏累。
然而此回,易之行確乎動怒了,只見他怒目圓睜,這副少見的面孔登時叫莫汐茹駭了一大跳,眼前人的模樣同當日自己被爹爹帶至殿廳面見天子時所瞧見的他那一瞬的獰惡別無二致,女子雙手滯愣在半空,久久無措。
意識到自己再度失態的易之行從速斂了惡容,白日里因韋國丞相當場玷侮女子而失言,今時又因眼前人的過度關懷而失態,偽飾兩度泄露,易之行不由暗中嗔怪起自己的德行來。
「抱歉,溫妃,朕這些日子實在心裡頭焦灼,並非有意遷怪於你。」
聞此答覆,莫汐茹的驚恐才得以散去,但見她當即勾起一抹淺潤的笑意,再歸溫嫻體貼。
「無事的,陛下,您如何責罵臣妾也無事,倘使陛下覺得心裡頭稍稍氣順,臣妾倒還知足些。」
舒緩的語氣來得極為真實,這是渾然不同於自己的溫和,每每身處在這等真實脾性的和煦下,易之行總覺自慚形穢,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感就此蕩漾在心間。
「溫妃,這些時日你還是莫要在朕身側侍奉著了,近日裡朕被瑣事纏身,不想再度失態傷及於你,如若溫妃有心,待事態消停些了再來侍奉朕則足矣。」
這是易之行頭一回體貼人,儘管這裡頭也有焦慮自己會暴露真容的自私成分,總之這或真心或假意的提議卻被莫汐茹當場駁回。
「陛下,臣妾不打緊的,您渾然不用在意臣妾。臣妾……臣妾其實只是擔心陛下您的心緒而已,畢竟這才方登基,卻總是有不安分的人事找上門來,臣妾實在不想陛下一人經受這般多的苦楚,臣妾想陪著陛下……」
女子真心實意,低首含顰,眉頭如易之行般從未有過放下之際,她好不容易將自己的羞赧退去大半,必也想著能將全部的精力奉獻給所愛之人,儘管身軀羸弱,可她這襲嬌小的身軀中卻因依附易之行而被灌注著強大的力量,她愛他所愛,恨他所恨,易之行所焦慮的必也是她的焦慮,易之行所痛恨的也為她所痛恨。
正當天子預備好言相勸,門外的稟報音卻就此響起。
「陛下,您之後遣去的女子仍舊不合乎韋國丞相的心意,現今韋國丞相於殿廳內出言不遜,陛下……您是否要親自一去?」
燕祺的嗓音剛落,便聞寢殿內器物擲地的聲音以及溫妃娘娘被這一動靜駭出的輕微驚叫。
顯然,易之行雷霆大怒,哪怕是在莫汐茹的面前,他也藏不住什麼了。
「燕祺!先遣人將溫妃娘娘好生送回寢殿,朕想一人靜一靜。」
「是!」
「陛下,臣妾想陪在您……」
「溫妃,讓朕獨自靜一番,朕不喜被人煩擾。」
自此,易之行的眸光再無移向莫汐茹之意,憋著一肚子悶氣的他只想趕緊將眼前這位阻遏自己流露盛怒的女子從速遣去。
在奴才們的再三懇求之下,莫汐茹只得攜著憂色而離,然而燕祺卻在溫妃走後匆忙於天子的耳畔處私語著什麼,只見天子的臉色瞬間狡黠且陰冷。
「哼!算她是個明白人,這件事情一旦辦妥,朕的心也能安下來一半,你去將她暗中調出來,記住,莫要讓人覺察到她的行蹤,朕隨後便到。」
「是!陛下。」
不多時,本還埋首政務的易之行便已抵至於自己的寢宮當中,因天子的寢殿非常人所能及,此乃整座皇宮上下最為安全之處,在此商謀秘事恰是最好不過。此處的僕從早已被他悉數遣了去,由於天子素來喜靜,因此他的這一舉動並不招疑,而在此處一直迎候著他的人則是一襲宮人打扮的芝嵐。
此刻,身軀仍舊殘弱的芝嵐卻是癱倒於地,雙手勉力支撐在地面上,冷汗仍舊冒個不休,相較於前些時日,她的臉色的確能看得入眼了,然而相較於常人,她整個人散逸出的氣息卻又近乎於病入膏肓的頹唐感,因此在天子方瞧見她時便禁不住地於唇畔漬出一聲冷笑。
「哼,朕本以為你熬不過昨日了,沒成想今日你卻還苟活於世。」
餘光方及易之行的身影,骨氣與血性便逼迫著芝嵐鬆開強力支撐在地面的雙手,儘管今時她已沒有餘力站起身來說話,可女子卻還孤冷地將首抬起,穩噹噹坐於地面的她實則身軀卻因疼痛在微微發顫,就此,她亦絕不容許自己在殷國人面前流露出絲毫的弱態,哪怕疼痛,也得固守不屈的態度。
「殷國國君何必裝腔作勢?在未曾榨乾我之身最後一絲價值之前,您可能放過我嗎?」
當此言一落,易之行已然落座,只見他自顧自地呷起茶來,口中卻還道著譏誚之詞。
「裝腔作勢?朕再怎的裝腔作勢還能甚過你不成?當日你憑空為朕捏造污名的本事實在令朕『嘆為觀止』啊。不過,你誣害朕當真僅因為你不滿於殷國朝政嗎?還是說,另有旁的企圖?」
霎時間,天子的眼神犀利起來,幾乎是與發問之際處於同一時分,這犀利再度掀起易之行內心的諸多不快與痛恨,盯著女子的眸光也分明像是剜著的了。
可惜,一個將死之人無非在乎的是自己所在乎之人的性命,旁餘一切便也無關痛癢。
「這恐與殷國天子毫無干係吧?我的手,我的足,我的嘴,我的身,乃至於我的心思,我想如何使喚它們便如何使喚它們,這一切同殷國天子本就無關,您還是先行管好您自己吧,莫叫真面目曝露出來才好。」
芝嵐傲睨天子,口中言辭悠悠蕩出,她似乎忘卻了當時被眼前人殘暴對待的畫面。不得不說,這副目空一切的狀態足有些討打之嫌。
此時,易之行的臉色已然很是難看,唇角微微抽動的他當即站起身來,正巧,今日在韋國丞相那正遭逢辱沒,眼下芝嵐卻偏要撞上刀口,易之行暗踏著某種不可言狀的危殆向女子走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瞧見芝嵐跪下求他的卑劣嘴臉,儘管他知曉這等可能乃是微乎其微。
然而,女子下一刻的言辭卻打斷了天子心底那預備一報為快的惡念。
「陛下,您又要動用拳腳嗎?哼,瞧瞧您如今的德行,便也只能以拳腳相威脅了嗎?動輒踢打,這便是君王的作為嗎?您還當真不負我望,同那死去的老頭兒一般是個耽溺於暴行的庸君啊,果真是令人可憐,可棄啊!」
二人四目相對,威嚇與獰惡在彼此的眸底交鋒著,縱使芝嵐看似有烈女之風,可這忤逆天子的冒死行徑卻叫她后脊背冷汗直冒,因為她的身子實在禁不住男子再一記的摧殘了,那等昏嘔的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得其中的可怖之處,芝嵐的內心悄然危寒著。
幸而,易之行不曾再繼續行動,被猜透行徑的他實在不甘於被眼前人一眼看穿,直至此時,他才發覺自己在這並不諳熟的女子面前屬實暴露出過多的醜態,而這些醜態偏是他的真實面目,且是被他一直所深深隱藏著的內里脾性。向來謹小慎微的易之行哪怕在瀕死之人眼前也絕不會展露分毫的真容,然而在芝嵐面前卻破了先例,純粹只因這女子太過招人恨。
強忍住心頭惡氣的易之行登時甩開衣袖,再度歸於原位,他不願再袒露自己那雖獰惡卻又足夠真實的面容,芝嵐根本不配目見自己的真實容顏。
然而他殊不知自己歸位的行徑卻讓女子徹底放下心來,那位被天子所認定的棘手之人此時正暗中輕呼鼻息,感喟自己得此躲過一劫,當然,這弱態的聲音並不會被天子所聞。
「朕不願同你這將死之人廢話,朕今日來是要同你做一場交易的,只要你將朕交代給你的事情辦妥了,監牢中那男子的性命便也就此妥了,可如若你膽敢戲耍朕,再生出什麼該死的事端來,那男子的腦袋便會頃然落地,你可信否?」
「既然無需廢話,殷國國君便可直言,莫要浪費時辰,想必我們彼此間實在都不想共處一室吧?」
芝嵐仍舊孤高,此回易之行便也暫且忍住惡氣,當即切入正題。
「你這誣害功夫不是素來一流嗎?那朕便讓你繼續使著你這功夫誣害旁人,你可能做到?」
「殷國國君是想讓我誣害誰人?」女子挑了挑眉,清冷且幽深。
「還能有誰人?自然是以其人之道還之於其人之身,朕所經歷的需得叫此人亦飽嘗一番。」
天子的唇畔噙著某種詭秘的陰毒,儘管這份陰毒並非沖自己而來,可芝嵐卻明顯覺察出自身內心的倉皇,說實話,此時她的的確確是不想同眼前人共處一室了。
「陛下,您欲我如何?快些直言吧。」
冗雜著急促,芝嵐不耐地催促道。
此時此刻,天子的寢宮外一片安詳靜謐,除卻燕祺在此看守,幾乎無人涉足於此,而因芝嵐的到臨,易之行確乎將那還在殿廳內吵嚷個不休的『鑒美師』拋之腦後,那位難伺候的主子正焦灼於沒法擁持殷國真正美人兒的憤恚中。而現今的天子卻只有一個明確的目的,且是直衝易之臨而來。
當二人交易畢,宮人打扮的芝嵐就此便被遣送了回去,一路上,在燕祺眼皮子底下,女子一直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著,口中似乎還能隱見血絲,然而這副憔悴的模樣卻與她趕赴此處時哪怕苦痛難耐也要保有驁桀的態勢判若天淵,燕祺雖當即生了疑,可當目光觸及到女子痰中的血時便也逐步打消了疑慮。
而這正是芝嵐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