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都別活著

第三十六章 都別活著

亂世之下,民生凋敝,動蕩如漣漪般推及四方,處處皆是雜沓的。

也只有這深山窮林里才能為有心人捎來片刻的安謐,層層林葉掩蔽下的自然與世無爭,沉靜地坐落於與亂世無關之處。

此處生長著千年蒼樹,萬年植株,甚而還橫躺著無意墜入此方安謐的骸體,仔細瞧之,那是人的骸體。

如今,距離當日韋殷兩國大戰之夜已兩日有餘,這段時日里,無論派出的殷國兵卒怎的找尋,也找尋不到關於天子的任何蹤形。朝堂上下亂作一團,而莫宏峰則死死咬住蔡良的罪愆不肯鬆口,亦有人提出讓六皇子重返朝堂即刻登基的主張。後宮里,溫妃終日以淚洗面,對待天子的情意天地可鑒。而民間則更有稀罕的傳聞,說是這位新皇本就乃溫良之輩,仁慈的性子禁不住皇家的紛爭,因此才捏造出自己已逝的假象,那一夜,他其實是隨著民間的嬌娘歸隱田園,從此不問世事,比翼齊飛了。

總之,在易之行消匿的日子裡,殷國好生不太平。

時節漸漸入秋了,涼風習習,卻叫人莫名舒爽,至少於芝嵐這等生於秋,喜之秋的人而言,這天氣則再適宜不過了。

興許正因如此吧,初秋的頭一陣風拂來,女子竟奇迹般地睜開了眸子。

此時,文文莫莫倒映於昏厥兩日的墜崖女子瞳孔里的乃是碧藍的蒼穹,歡愉的飛鳥,以及不遠處的蕭瑟山壑。

驟時,一種還未回過神來的安逸直襲女子的心胸,可顯然,此時絕非值得安逸的時辰,因為俯仰之間,芝嵐便已渾然感知到身軀的極端痛苦以及亂世中的悉數慘痛記憶。

僅僅須臾的功夫,女子方欲揚起的笑意頃刻無了行跡,像是本就不預備綻露在神容之上。

下一刻,芝嵐強忍著體內的劇痛徐徐側了首,猛映眼帘的乃是這人世間最令其驚悸亦是最令其厭棄的臉孔,女子下意識地放大瞳孔,卻在意識到此人基本已死無誤之時舒緩了下來。

瞧著眼前這張再無血色的矜貴面容,目睹著眼下這具滿身猩紅的骸體,芝嵐竟比方才觀望碧藍蒼穹時還要愜意,她不禁發出一聲輕細的感喟。

「哼,狗賊,可惜地府不要我,這黃泉路上您便自個兒走好吧。」

發覺自己已然徹底逃脫出殷人的圍剿,甚而還再殺一君之時,內心的狂喜才逐步被芝嵐切實感受到,她忽而發覺自己這等小人物的命運也可以是這般走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此時這位被疼痛裹挾著的『重生』之人正歡愉地渴念著自己的『後福』快些到臨。

乍現其腦海的乃是隨璟的身影,她迫不及待想要歸返人間尋到那男子了,更乃按捺不住想要告訴那男子自己仍還存活於世的惶急之意。

這一刻,令易之行極為厭棄的笑意再度掛於芝嵐的唇角,女子掙扎著爬起身,然而這無力以及渾身各處像是即將粉碎般的劇痛卻偏叫她這一細微的起身動作變得萬般艱險起來,她幾乎花了一炷香的時辰才勉強爬起身且從一切鑽心的痛楚中緩過神來。

不能死,絕不能死,哪怕能比易之行多活一日也足矣。

正是如此念頭才支撐著芝嵐從血跡中艱辛地起了身,亦正是對殷人的恨惡才致使芝嵐敢於同易之行一齊喪命于山崖,在尋常人眼底,這絕對是一種無法企及的妄念。

東搖西擺的她似乎無法順遂挪出一步,可賴以堅決的信念,似乎也沒什麼不可能的了。

然而,當芝嵐攜著劇疼亢奮地邁出步足時,她方抬起須臾的右足便被某隻乍然伸出的陰冷的手禁錮住了,正如當夜芝嵐死命禁錮住易之行的右足一般,當時魘住易之行而來的命運與感受今時皆捉弄似地回饋於施惡者之身。

莫名的寒涼陡襲心胸,一陣凜風掠過,芝嵐愈發膽顫,狂喜終凝滯於唇角。

「可惜,地……地府也不收容朕……」

當嘶啞的嗓音混雜著秋風齊齊灌入女子的雙耳,她的腳腕忽地一陣生疼,瞳仁放大的她始終未曾動彈分毫,這等因果報應來得實在迅即,簡直超人所料。

待芝嵐徹底從那隻遽然從身後伸出的涼手給予的驚悸中回過神來時,她才敢於冉冉轉過首來,可這一過程卻叫她的心臟卒然提到了嗓子眼兒,她多麼希圖這一切只是一場幻象啊!

然而,僥倖並未僅僅降至其一人之身,這份福祉同樣到臨於易之行的命運之上。

此時,芝嵐瞠目中散逸出的驚異與男子眸底固有的陰厲激撞著,二人對彼此的恨與惡一目了然,尤其是易之行眸中的凶光則更為昭彰顯著。畢竟眼下的一切光景皆是芝嵐所致,倘使死了便也罷了,問題是現今彼此都還活著,那今生的舊賬必又得繼續算下去了。

芝嵐曾一次次挑釁他的尊威,誣害不夠,竟又不惜自己的性命將易之行拽入了鬼門關,這叫本就狹隘心腸的易之行如何容忍?

因此今刻,男子那死命禁錮住女子腳腕的手所使出的氣力實在迸發出一種勢欲將

其捏成碎末的兇險氣勢。

「嘶~」

芝嵐當即輕喚著,方才她那對身軀劇疼的容忍與亢奮此時皆被易之行仍舊存活於世的現實碾碎得再無效應,然而易之行致使其足腕的生疼卻令她頃然於驚悸中抽離。

她再也不想見著這張能生人夢魘的可怖臉孔了。

下一刻,但見芝嵐玩命般地掙脫,易之行卻遲遲不肯鬆手,眸光更不像一個氣若遊絲之人,它們羼雜著點點陰毒深刻地剜於芝嵐的肌膚上,易之行絕對無法容忍殺害自己的兇手就此逃了去。

「你放開我!你這該死的狗賊!」

今時的芝嵐其實已然力不可支了,能穩當地正立著便已是傾盡氣力,又怎能奢圖健步如飛地逃竄出這『厲鬼』的手掌心呢?

「放開我!你放開我!」

危急之下,芝嵐不挪步了,她乾脆順著男子的手勢而去,徑直將那被禁錮住的右足狠戾地踩踏於天子幾近煞白的臉孔上,不得不說,這一踐辱的行徑,迸發出芝嵐諸多的快感。

「狗賊!這斷崖深山便是你的葬身之處!只要我尚存一口氣,你就莫想繼續活下去!」

女子的右足瘋狂地蹂躪在天子的臉頰上,這還是天子頭一遭領教如此深刻的羞辱,被人足踐踏臉孔是誰人也沒法容忍的辱沒,更何況本就兇殘的一國之君呢?芝嵐又一次成功地激蕩起易之行的氣焰,而這番頗具冒險精神的行徑最終導致羸弱的她被易之行一把拽下,傷處直撞岩石,新的血色汩汩流出。

易之行那留下了女子足印的臉孔上終於綻露出得逞的奸黠,他大口喘著粗氣,相較於芝嵐,他的傷勢的確嚴峻得多,甚而都沒法挪動一下,好似軀骨都被斷崖折騰得裂斷開一樣,但心底這份勢必要同芝嵐『同生共死』的念頭卻與當夜抱持著同等想法的芝嵐一般濃烈。

此時,倒在一方血色里的女子,眸中無疑漬出了某種晶瑩的東西,疼痛感在這之後猖獗地侵襲而來,哪怕只是輕微動彈一下,身軀那碎裂開的剜肝之疼便遽然騰涌而至,如此熬煎,終還是熬出了女子的淚珠。

她只是默然吞淚,未讓身側的男子察覺一分一毫,晶瑩在眼眶內滾燙翻騰,芝嵐的身軀好似也隨著疼痛感顫慄了起來。

「奸……人,要麼……你便帶著朕一起走,要麼你我二人……一個都別想活著走出這方深谷……」

易之行紋絲不動,其實是沒法動彈,他眸底的快意與容顏的慘白幾乎雲泥之別,好似一個仍存於人間,一個早已墜至地府。

此言一落,天子身側那同他一般動彈不得的芝嵐登時咬緊了牙關,而其眸底本還打著轉的淚珠驀然因為易之行的話語變得頃刻冷凝了下來,堅韌在女子的雙瞳中飛也般地掠過,就像易之行絕不容她得逞一般,芝嵐亦定不讓易之行遂願。

「狗賊,那便你我二人都別活著吧!」

忿恨的詞藻方一吐出,易之行的臉色再換了樣兒,他實沒料到此女竟這般執拗,無邊的憤恚又一次盪激起來,男子的青筋遽然凸起。

良久過後,芝嵐遲遲不曾有妥協的傾向,她不發一言,仍困拘於『同生共死』的執念當中,然而意識到自己游余的精力正被一點點消耗殆盡時,易之行卻先行急促了起來。

下一刻,為了求生,他暫且藏匿起對芝嵐的恨惡,反而還提芝嵐的生路出起了主意。

「你……你將朕一齊帶出去,帶到有人家的地方,到時朕滿身傷病……根本沒法擒拿你,你……你大可趁機逃生,豈不是妙哉?」

試探性的一問卻讓天子顏面盡失,他當即得到的乃是女子乾脆利落的冷待。

「狗賊,你休想活著。」

女子言畢,易之行的臉孔上再迸青筋,可此回的他卻禁忍住了,求生的意識繼續佔領高處。

「朕允諾你……倘使朕最終能……能順遂歸於朝堂,朕便減輕你們荀國的賦稅,讓荀國子民過上……安生日子,如……如何?」

此時羸弱的口吻中已羼雜入慍怒,卻沒料芝嵐的冷待卻更為乾淨利索,其神容里的固執甚而未曾有過半分的動搖。

「狗賊,你必死。」

就此,易之行再無放低尊嚴去同一險惡女人商量的餘地,那些活生生凸起的筋脈暴漲著盛怒,天子幾乎是咬牙切齒般地說道:「好……好!你這奸人最好莫要再落入朕的手中,否則朕定……」

還未待易之行將狠話放畢,芝嵐則再以篤定的詈罵堵塞他的聒噪之口。

「狗賊,你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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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身子沒有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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