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活著

第三十七章 活著

不知不覺,已至夜時。

夜時的山谷是瑟涼的山谷,僅是一陣秋風拂來,便若涼水澆頭,凄冷侵骨。

易之行與芝嵐二人誰都不好過,至此為止,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未曾咽氣,似是勢必爭鋒,非得熬過了彼此的命數才行。結果到頭來,此二人皆乃烈性子是也,萬般的熬煎摧殘著他們氣若遊絲的軀體,然誰人都不肯打此撒了手去,依這勢頭髮展,這二人定然是要『同生共死』了。

兩隻相伴的飛鳥嘶鳴著躍過二人的頭頂,終捎來了易之行久違的開口之詞。

「你還打算犟著嗎?」

此時,天子的微弱嗓音早已歸至瀕死的邊緣,嘴唇毫無血色的他像是個死人一般。

「什麼叫犟著?倘使不讓狗賊活下去……便叫犟著的話,那我……咳……咳……那我勢必要……犟到死了……」

顯然,芝嵐亦迫近於亡命的邊際,她的臉色再也尋不出半點生還的轉機,只是這張厲嘴卻仍倔強且頑拗,令天子生厭。

當即,易之行漬出一聲冷音,白晝之時他還能綻露怒容,今刻卻連袒露真實面目的氣力也不復存在了,他觸及到自身即將命絕的訊息,心底卻還殘餘著騰涌的不甘。

「奸人,朕……朕可是天子!怎的……怎的會同你這無名奸人死在一起!簡直……簡直乃奇恥大辱!咳……咳咳!」

男子迸發出猛烈的咳音,換來的卻是身邊人無力的嗤笑。

「陛下,您可得悠著點兒……萬一您先……我一步去閻王殿,而這之後我又被過路人僥倖救起,那……那才是您的奇恥大辱……」

思緒及此,芝嵐的笑意莫名暢快起來,儘管因為身體原因嗤笑總是斷斷續續,羼雜入諸多的猛咳,卻還是抵不住其心裡頭的快意,她的身軀因譏誚抖動著,一想到最終易之行到底還是逃不了一死,笑音便更為猖獗。

「賤人……」

易之行對其稱呼終算是從『奸人』轉而至『賤人』,由此可見,在易之行眼底,芝嵐非但奸詐,更乃卑劣齷蹉。

看來,二人必得攜帶著極端的恨意隨同極端恨意的源頭一齊入土了。

就在此時,不遠處似飄來幽弱的燭火。不對,仔細瞧之,那燭火旁的晦暗中似還朦朧勾勒著人形。

無意瞥見,易之行的深眸瞬即亮堂了起來,他連忙發出嗓音,欲圖招來那旁的過路人。

「救……救朕……」

那旁的兩人似被乍然而出的嗓音駭住了,久久呆楞於原地,待瞧清楚了這旁的人形后才試探性地踱步而來。

此時,在易之行與芝嵐的眸底,皎皎的月色正冉冉勾畫出兩位質樸的村民形象,他們年歲較大,似是一對老夫妻。

「你……你們……這是……」

其中的老嫗顯然是被二人血肉模糊的身軀驚止,但見她當即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后挪一步的她恰撞入老翁的懷裡。

「老太婆,莫要害怕,老頭子還在這兒呢!」

老翁蒼老的嗓音里染帶著稚氣的關懷,待懷中的老嫗立定好之後,他則大著膽子上前幾步,旋即以手中罄著的燭火照了照。

「老頭子,你可別過去!那都沒得人形啊!」

「怕甚?到底這不還是人嗎!又不是見著了鬼!老太婆,我在此,你莫怕嘛!」

此言一出,求生心切的易之行連忙插了嘴。

「兩位老人家……朕……朕不是惡人,亦不是鬼,只是戰役之中被奸人所害才墜至此地,還望你們二老能行行善心,朕日後定……定以萬金報答你們!」

此刻,易之行的溫良麵皮再度牢牢地貼合於其臉孔之上,然芝嵐卻在其身側打著岔。

「別聽他信口雌黃!大娘,大爺,此人無惡不作,救下他你們日後定也難逃一劫,莫要同他牽扯上關係,為了性命安危你們還是快些逃吧!」

「姑娘,你為何要屢次誣害朕呢?朕雖不願納你為妃……你倒也不必惡意中傷,畢竟感情的事情……是強求不來的啊。咳……咳!」

易之行語重心長,活脫脫一個被惡女糾纏的可憐良人,這般出神入化的演技實在叫芝嵐嘆為觀止!

『陛下,您可真是一個好戲子!下輩子您乾脆投胎去當伶人得了!』

這本是芝嵐勢欲吐出的言辭,然轉念一想,她卻又登時將這欲說之言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則乃合乎於此番情形下的演技。

「陛下,我的確曾傾心過陛下您,也甘願成為您的妃子,但是您屢次陷害忠臣,常常披著偽善的麵皮殘害百姓,其實我一早便轉了心意,您的所作所為早已不值任何人的惻隱!」

話畢,芝嵐緊接著將眸光移至那對老夫妻之身,懇切哀戚地央求道:「大爺,大娘,我知曉你們定是個熱心腸。我曾經雖也深愛著陛下,但陛下早已不是我當初所識得的那位良人了,他為了自身利益不惜犧牲無辜者的性命,現今我只希望你們快些逃去吧,他的兇殘程度遠超你們的料想,就算為了這全天下的百姓,你們也莫要給他任何生路啊!他就是下一任的暴君!」

芝嵐的演技似乎高於易之行一籌,那洶湧著的淚珠好似情真意切,像是她當真要奔赴大義,滅其所愛一般,殊不知這翻騰滾落著的晶瑩只是由於芝嵐疼得直想哭,今時正是她可以藉此痛哭流涕的時分。

一側的易之行不可置信地聽聞著這一切,他沒法相信這女子竟滑頭到了這般地步,這當真是他平生所見的罕有之人,無論是這殘忍的烈性還是這遊刃有餘的演技,皆同自己太過相似了,芝嵐就宛若自己的影子。

無邊的盛怒在男子的冷意里翻湧,幸而,那旁的夫妻倆似乎未大聽清芝嵐這番秉公滅私的『肺腑』之言。

「姑娘,你說啥個玩意兒?我同老頭子年紀大了,雙耳不好使!你再道上一遍,可成?」

話語一落,芝嵐的臉色陰怖了下來,以她如今的身子骨能麻溜地道出一番話語實屬不易,結果此時還得醞釀感情,再行重複一遍,這確乎有些令其崩潰。

然而此時,天子的冷意全無,慍怒則被唇畔的嘲弄取而代之,他的內心今刻自是幸災樂禍,卻沒法露骨地袒露而出。

趁此時機,他陡時提高嗓音,連忙補充道,溫良的態勢再顯。

「兩位老人家,朕是天子,是殷國的天子,朕不會傷害殷國的良民,你們大可放心。」

『天子』二字比什麼央求都更為有效,僅僅只是這二字一出,那旁的夫妻二人便已駭得魂飛魄散,忙不迭地跪了下來。

他們倒也純粹,易之行所言他們皆奉為真理,不曾有半分的質疑。

「咱有眼不識泰山!還望陛下寬恕我們二老,我們二老也是老眼昏花,不識天子真面目啊!」

「朕從不曾怪你們,你們二老還是快些起來為……」

「你們的確是不知他的真面目,他就是個偽君子!兩位老人家,你們怎的就聽不進去我的勸呢?你們莫要被他的假面矇騙啊!」

芝嵐的氣不打一處來,怎的自己言辭懇切時他們未曾聽聞,一到易之行這頭,他們便什麼都能聽個清晰呢?女子沒好氣地奉勸著,卻遭老嫗當即的反駁。

「小妮子,噓!這種話可萬萬不能亂說的啊!」

老嫗輕聲在其身側叮囑著,旋即連忙捂住了她的口鼻,似是害怕叫一旁的天子聞見,可不知怎的,芝嵐竟在其手掌心裡嗅到了血的腥味。私以為是自己身上散逸出的,因此當時她便也不曾在意。

最終,寬仁的老嫗與老翁到底還是將這二人帶去了村落自家所建的屋舍。

既然易之行繼續存活於世的現實無法逆轉,芝嵐自然亦要苟活下去,無法共同赴死,那便也只能暫且同生。

古怪的是,此處的村落好似並無人跡,道路坑坑窪窪,殘毀潦倒的光景裹挾著村落的每一角,每一處,此番毫無生氣的野景實乃叫芝嵐脊背發毛。

由於膽寒,早已被馱上拉車的芝嵐下意識地發問起來:「大爺大娘,你們這村子只剩你們一家住戶了嗎?」

「是啊,就剩咱們一家哩!十幾年前,這村子本還人丁旺盛著呢!誰知這些年戰亂不斷,總有流寇襲擾於此,久而久之,逃的逃,死的死,哪裡還有人嘞!不就剩我和我這糟老頭子嗎!」

「那……那你們二老的兒女呢?」

「有是有,只不過都死哩!他們……唉……不提了……不提嘍!」

老嫗似是陷入了往昔的傷心事中,自知失言的芝嵐不敢過多言語,她本就不會哄人,旁人的傷心處,自己這個不甚了解之人還是少說為妙。

然而其身側的易之行卻久久緘默無言,他與芝嵐不同,他沒這閑心功夫理會旁人的家事與難處,今刻的他只想養精蓄銳,貯存精力才有可能再度振作歸來,他是一國天子,而她僅是一介凡人罷了。

當然,二人一路上交換的狠戾眼色卻是不少。

不知行了多久,二老終將芝嵐與易之行穩妥地帶至家中,他們隨即將這二人馱於裡間屋舍里生硬且只有一層薄薄被褥的床榻之上。

「委屈你們二人嘞!咱家沒有條件,只有一個榻子,只能勉強讓你們二人擠擠哩!」

「無事。」

易之行得體笑意之下掩蔽的卻是對芝嵐的殺意,一個榻子也挺好,他能時時刻刻盯著這女子的動向,因為他絕不容許在自己生還之後,芝嵐能逃離於自己的視線當中。可芝嵐卻對這一安排大為不滿,儘管嘴上不曾表露出來,然而當這二老一走,她那兇狠的眸光便當即暴露無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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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身子沒有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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