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郎中
子夜將至,在易之行的三番催促下,暫且還不肯暴露端倪的老嫗終將城內的郎中請了來。
這些時日,芝嵐與易之行的表面傷勢仍舊遲遲未愈,老嫗思襯著自己確乎還是請位可靠的郎中來為好,畢竟這爛肉她可分毫不想食入口,早些治療好表面傷勢,也能快些將他們二人的鮮肉遞入口中。
待那郎中抵至此處時,乃為子夜時分,屋內黃暈的燭火如舊,不免叫人徒生鬱結,只有那芝嵐暗自歡欣,到底她終算見著了個『活人』,要知這身側躺著的,屋內遊走著的,可皆是欲圖取其性命的魔怪啊!她整日同鬼共室,只有在今刻見到生人時才能感知到人間的零星生氣。
此時此刻,目光所及乃為位身子骨單薄的郎中,其面相溫良,瞧起來倒是個可親可敬的良民。
然而當這位年輕敦厚的郎中一入屋瞥見芝嵐時,竟頓然臉孔煞白,雙瞳凝滯,明顯愣在了原地。
「這……這是……」
他蹙悚地望著芝嵐,驟而發出此問。
「咋的了?難不成你們二人識得?」
一側的老嫗假意驚詫,實乃掩蔽自己的一腔倉皇。倘使這二人真當相識,自己豈不是為這小妮子請來了援手?如此局面,終究對己不利,她甚而都想好了待會兒該怎的除掉身側的郎中。
幸而,極力平復心緒的郎中很快便否決了她的滿腹憂懼。
「萍水相逢而已,哪裡識得。」
隨和的笑意掛於男子唇角,適才走漏的異樣打此無了行跡,看起來並不像是蓄意隱之,眼望這張親切的良民面孔,老嫗終算稍稍安下了心來,卻還是留了三分狐疑。
然而榻上的芝嵐卻已然有了自己的一番揣度。自己當是不識得這位素昧平生之人,可此人方才既流露出那般詫異之容,必證明此人識得自己,而唯一能諳悉自己的地方便也是那滿天下布告的通緝令了。
本還殘存的某些希圖,希圖此人能救自己於火海的念頭今時亦成了飄渺的奢望,像自己這等被殷國四下重金搜捕之人,恐是哪一位頭腦清醒的良民也不肯與自己扯上任何牽連吧。
芝嵐的眸光瞬即黯淡無光,無聲的咨嗟在其口畔吟轉。
「有勞郎中了。」
不知怎的,在被郎中診治的過程中,芝嵐的容顏反而沾染上些許怯懦的意味,本來的滿面欣忭今時皆化成了不敢直視眼前人雙眸的避閃,身側的易之行很快覺察出她的異樣,但見他不禁雙眸眯狹,於此開始打量起芝嵐的一舉一動來。
然而,屢屢避閃郎中目光的芝嵐並未受到想象中的冷待亦或說未曾目睹到郎中如履薄冰的神容,相反的是,郎中待芝嵐頗為和善,細心地叮囑過她現今傷勢的忌端,言辭間更不見任何厭棄之勢,無論是內里的骨碎還是表面的嚴峻傷勢,芝嵐能切實感受到自己的悉數傷處皆受到眼前人毫不忽怠的細心體察,最終她還得到了一帖良方以及耳畔的一聲出乎意表的道謝,這聲音只有芝嵐才能聽聞。
「姑娘乃大義之人,您定會受到上蒼庇佑的,在下便就此替荀國那些飽受凌虐的百姓們同姑娘道上一聲謝了。」
語出,芝嵐愣了神,眸光移向眼前人,而眼前人的溫煦笑面無疑是真切的。她本以為自己隻身同強國作對,定會受到千人唾,萬人嫌,哪怕當初身在荀國,她亦受到了同胞的背棄。正因如此,芝嵐曾以為自身所行的一切所謂道義在旁人眼底許是乖謬的,甚而連本國人亦不願接納自己,她一度灰心喪氣,卻在今刻的窘境遭逢了並不如其所期的善意。不得不承認,這一刻,芝嵐那顆堅硬的心腸動容了,她忽而覺得自己曾經所歷經的劫難皆是值得的。她那將自己推向火海的行徑從不是為了匡扶正義,只是心之所趨,碧血丹心者的一份憤慨罷了。
下一刻,芝嵐柔軟的目光陡時觸及到郎中腰側所佩系的青琉璃,荀國盛產青琉璃,那是荀國的象徵。
「你……你亦是荀國人?」
芝嵐激動難掩,在歷經種種劫難后還能於這等絕望叢生的山野逢見自己的同胞,這種動容只有被迫流亡他鄉之人才能切實體悟。不喜在生人面前流露傷容的她,今時的眼眶內卻滾燙著什麼,但她瞬即便強行抑遏住這滾燙晶瑩的墜落。
「是啊,在下正是荀國人,這位姑娘,今日得以於外鄉遭逢同胞,實乃在下的大幸。」
「這更乃我之大幸,我已然甚久不見荀國的琉璃,今時能從你身目睹,亦算是餘生無憾了……」
芝嵐直視起郎中的眸子,二人眼底交錯著鄉思與舊念。
這時,榻上的天子頗有些不耐,想著能儘早安康歸朝的他,卻遭逢到眼下這兩位非得傾心吐膽的同胞人,但見他陡時投來一抹深邃的眸光,口中本欲催促著什麼,轉念一想,卻又吞了回去。到底這兩位皆是荀國人,而自己又是他們所仇視的殷國天子,一旦自己促成這二人沆瀣一氣,那可真當沒了生還路。
「哎喲!原來你們二人皆是荀國人啊!那郎中您便在此留宿一夜吧,在外鄉能遇見一位胞人實屬不易哩!你們是該好好談談天!你便別急著歸去了!」
老嫗熱情地勸留著,卻遭芝嵐一記犀利餘光暗移。
芝嵐本希圖此處抵至的良人能相助自己脫險,卻沒想此人竟是她荀國的同胞,今時的芝嵐非但沒法忍下心來讓這位身子骨單薄的郎中牽連於自己的危境中,甚而還先行憂懼起他的性命安危來了。畢竟這郎中身子骨孱弱,怕是還不如自己。
「在下雖想同這位姑娘談談天,然現卻已有家室,倘使不在行醫過後及早趕回去,妻兒們恐是要著急了。」
郎中面露難色,芝嵐則趁機連忙補充道。
「既如此,那我便也不挽留了,待郎中幫這狗……幫我這身側之人查畢身子便快些歸去吧。」
此言一落,老嫗的眼眸明顯掠過了一層不悅,在這之後,她曾悄然向身側的老翁遞過一抹眼色,不久,老翁的身影便消隱於屋內。
「這位公子也是荀國人嗎?」
當郎中為易之行療治時,曾冒膽吐露出這遭詢問,此時笑意融融的他壓根兒不知眼下這位滿身憔敗的男子便是令他欽佩的胞人曾親手殺害的暴君之子。
「對!他也是荀國人!不過……不過他腦子不好使,總自稱為皇帝,你無需理會他。」
許是驚惶於易之行的身份會駭住這郎中,芝嵐便搶先一步答了話,然而易之行卻根本沒有答話之意,卻在芝嵐言畢過後向她襲來一抹狠戾的眸光,意在警醒她說話的分寸。
郎中淺淺一笑,旋即又轉而流露出哀戚的神容。
「是嗎……看來皆是禁不住殷人的壓迫才就此從荀國逃了出啊,唉……這世道上都是不容易的……有國不能歸,反而還皆迷戀這敵國的繁華與安樂。要怪便也只能怪在下性子怯懦,沒法像姑娘你這般大義凜然。身為荀國人,不僅沒法在危難之際為自己的國家出一份力,還要趁此時機棄離故土而去,苟且偷生,在下實乃荀國之恥啊……」
「這怎能是你的錯,分明是那殷國皇族殘暴無性!我們的國君尚且沒法抵禦殷國的慘無人道,你一介尋常良民又何需抱愧!當初我只是一時糊塗罷了,本也想著苟且偷安了去,卻亦是個無所依託的孤零人,這才做了些荒唐事,你不必效仿我,這世道能活著便已是大幸了,不必去尋求那些所謂的道義,只會徒生你的痛苦而已。」
儘管並不悔於當初所做的決定,然而時光逆轉,當那一日暗殺夜再現於眼前,芝嵐也不知自己是否還會毅然決然地投身於此後這漫無天際的劫難之中。
「怎能是荒唐事,姑娘,您的義舉早已救不少百姓於火海,那暴君一死,多少苛政暫行擱淺,又有多少蓄意侵軋被徹底隔絕於那暴君的骸骨上,那暴君才是一切禍端的根源,您親手將那根源除了去,這又怎能叫荒唐事呢!」
郎中的口吻隱約冗雜微怒,於他眼底,芝嵐行的是尋常人等不敢行之的正道,這是值得被頌揚的,絕非謬妄之舉。
當身側二人不絕於口地唾辱殷人之際,榻上的易之行卻早已沉下了面色,他合起雙眸,渾身莫名散逸著危寒。
芝嵐明顯體察出這份危寒的情緒,口中便也愈加恣肆無忌了。
「放心吧,只要我還殘存一口餘氣,便會讓侵軋我們荀國的人付出相應的代價!殷國這喪盡天良的皇族早該亡了!」
陡提音調,女子蓄意讓這些妄言一字不落地躥入易之行的耳中。
「二位,如何?你們現今所站著的乃是殷國的疆土,你們在旁人的領土上說著旁人的壞言,如若叫有心人聽了去,你們二人恐是十顆腦袋也不夠掉的。」
乍然,一直緘默無言的易之行終開了口,實則他是被芝嵐的挑釁逼迫至不得不開口泄憤的境地。
此話一落,郎中頗感詫異,他本以為荀國子民應是一條心,卻沒料這榻上男子的口吻竟這般陰鷙,竟莫名叫人膽寒,就好似他是殷國皇室中人一般。
下一刻,郎中那一抹不解的目光移於芝嵐身,二人的眼神相交錯,芝嵐登時開了口。
「你無需理會他,方才我不是說了嗎……他腦子早些年被家豬撞了,整日幻象著自己是殷國天子,自然便也不滿於我們對殷國的怨言了。」
「是……是嗎……」
郎中略有些驚惶,望著此時易之行那張青筋暴漲的臉孔,他忽地覺得后脊背發涼。
「這位姑娘,你可得牢牢記住今時你對朕的一言一行,到時便再也沒有你耍心眼的時候了。」
易之行的眸光生刎著芝嵐,嗓音更是格外地陰怖與警醒,仔細聞之,似乎還能捕獲到其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
「到時?到什麼時候?難不成是你重歸君王位的時分?哼,你最好惦量掂量清楚,你是否還有重歸於高位的可能啊,我瞧你是整日活在夢裡吧,你該醒醒了。」
芝嵐挑了挑眉,眉宇間暗含著某種預兆性的警醒,那旁的老嫗在聽聞此言后,曾下意識地往後挪動一步,其目光旋即暗移至屋內未曾緊閉之門流露的罅隙內,在那裡頭,她能清晰地瞥見外頭老翁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