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在劫難逃
「狗賊,還能有什麼事?你實屬多慮了。」
芝嵐毫無所謂地道著,眼眸卻劃過一抹不易叫人察覺的奸黠。
「奸人,你的心跳出賣了你,如若何事也沒發生的話,為何你的心跳音如此劇烈?撒謊倒也尋個好時機啊。」
休整一夜的易之行,本還暗啞的嗓音終恢復了活力,正因如此,他對芝嵐的態度便也愈發不客氣了起來。
這時,經由易之行的點撥,芝嵐才發覺自己心臟的跳動音竟如此劇烈,而那手掌心的汗珠更被她切實地體察出來,原來她一直以來皆處於驚魂不定的心緒里,哪怕不久前還被盛怒所裹挾,對老嫗的口吻中羼雜著萬般挑釁,然其軀體里潛意識的種種行徑到底還是將她真實的心境全然走漏於人前。她根本就懼怕那對山野老夫婦,那些所謂的堅強不過皆乃佯裝。
詫異過後,芝嵐平復下心緒,旋即又以一聲簡潔的冷哼音告結自己與易之行間那向來不謙讓的對話。
「哼。」
面對女子的忽怠,易之行頗為不悅,其實打從芝嵐下榻解手之際他便蘇醒了,時刻保有警覺心的他明顯感知到芝嵐在此之後的種種異樣。
女子走漏的異樣毋庸贅述,她適才分明遭逢了什麼,至少於疑心甚濃的天子而言,他完全能真切地捕獲到芝嵐與那老嫗間平和的關係似是莫名劃開了一道罅隙,儘管他並不知這其中的隱情,可二人間的隔閡卻是沒法掩蔽的。
「奸人,朕問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你要知曉如今我們二人可是一條船上的人,隱瞞朕對你有何好處?沒準兒朕還能幫你答疑解惑,排憂解難。」
天子再度重複道,當然,他這一發問純粹是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慮,他實在不知這小小的一間村野屋舍為何能讓烈性的芝嵐頻現異樣,他迫切想要曉暢異樣的根源,這異樣定然非同小可,天子的嗅覺向來靈敏。
「一間村野屋舍罷了,平平無常,還能發生何事?殷國國君,你整日到底在疑神疑鬼些什麼?怕是你自己心底有鬼,便覺處處有事發生吧。前些時日您不是還嚷嚷著待到時機成熟便親手殺了我嗎?現在怎的就成了一條船上的人了?做您的春秋大夢去吧,今日,明日,來日,哪怕下輩子,我們二人都不可能且絕對不可能成為一條船上的人。」
芝嵐對易之行的態度一如往常般孤傲,今時還能同一活人鬥嘴,她自是相當慶幸,然而慶幸在胸,卻也並不妨礙芝嵐對這活人固存的殺心。
再休整一日,待自己的身子骨稍微好轉些,走起路來的難艱興許亦能轉而消停不少,到了那時,芝嵐將會背棄易之行一人而逃,就讓這來日的暴君單獨成為食人夫婦的午餐吧。
然而,這些念頭暫且只能停留於芝嵐的一腔妄想之中,依憑她如今的身子骨能否逃出這方彌散著驚懼的深野尚且存疑,這一點她再清楚不過。
女子的決絕無疑是在天子心胸燃起烈焰,方才蘇醒之時,當如今仍難以動彈的易之行發覺身側的女子能勉強走動之際,心底一種莫名的焦灼便打那時起襲擾而來,芝嵐與他勢如水火,芝嵐的優勢便是易之行的劣勢所在。偏這女子還是個藏著掖著的,那她現今的安康豈不成了自己最大的威脅?
「奸人,你必須回答朕,方才你到底去了何處?那處又發生了什麼讓你驚惶的事情?老實給朕交代清楚!」
天子的口吻略顯急促,且混雜著殺意而來,芝嵐愈加隱瞞,他便愈覺有事發生。然其身側的女子卻對此習以為常,面色不泛分毫的波瀾。
「好,那我便老實給你交代。」
冗雜著戲虐,芝嵐冉冉啟了口,話畢,但見她緩緩側過首來,眸光上下打量起男子僵直的身軀,唇畔則在這一過程中頗具深意地勾揚。
「殷國國君,您即將便要歸西了,這便是我給您的交代,您自個兒掂量著吧,不過這些確乎是小女的肺腑之言啊。」
「奸人!你在胡說些什麼!」
易之行同樣側過首來,只不過他的這一舉動實在比芝嵐繁難些,而那雙對視著芝嵐的深眸卻滿淬著猩紅,現今窘迫的處境讓他對眼前人含混的言辭抱持著顯著的倉皇與憤恚。他不相信眼前人的一腔妄詞,卻又同時懷疑著這腔妄詞到底是否憑空而來。
「我說你要死了,聽清楚了嗎?你,易之行,要死了。」
芝嵐重複道,此間冷傲與挑釁更甚。
「絕無可能!朕的性命從今刻起絕對會同你這奸人捆綁在一起!倘使你能生,朕必能存活,如若朕得死,你也莫想獨自苟活下去!朕定與你『同生共死』!」
不知曉的人,還以為這是戀人間的海誓山盟呢!可如若今時瞧見了易之行那充溢著陰厲與譏誚的臉孔,便也不會抱有這等純真的想法了,天子那勢必要同身側人『同生共死』的決心早已逾越芝嵐前時所有。因為如今他是劣勢一方,只能同往昔身處劣勢方的芝嵐一般時刻懷揣著玉石俱焚的覺悟。
「不必了,陛下,方才如若沒有碰上這對老夫婦,我們二人興許還能同生共死,可現今情況不同,既然有了生還的可能,那這遭我便不陪你了,您自己單獨個兒上路吧。」
芝嵐回答得很是利落,笑盈盈的模樣距離天子不過三寸之距,易之行顫抖著伸出手來,眼瞧著那伸出的手便要往芝嵐的脖頸上襲,沒料竟被芝嵐一把擒拿住,此時女子使出的手勁兒堪比易之行在監牢時對她的慘烈暴行,二人的命運如今的確掉轉了個個兒。
易之行是個狹隘的,同樣,芝嵐亦是個氣量低的小人,管他是否乃國君天王,總之那一夜的暴行確乎給芝嵐的心扉埋下了仇恨的萌芽,那曾拽著自己的烏絲腳踢拳打的男子實乃無恥之尤,芝嵐此時又怎能給個好臉色。
「易之行,認清楚你現如今的處境!還以為這是殷國皇宮呢?我告訴你,一旦踏出那皇宮,你便什麼也不是了,不過是那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罷了,少在我面前趾高氣揚!待到你瀕死之際,就能徹悟於這世道中一朝淪落的君王亦不再是能胡作非為的主兒!」
芝嵐一把甩開易之行伸出來的惡手,自己的手卻也同時生疼得緊。
「你這奸人簡直恬不知恥!朕一朝淪落究竟是誰人為之!朕本同你無冤無仇,是你誣害朕在先!今時你卻偏擺出一副朕虧欠了你的架勢!到底誰才是小人你自己心底不知嗎!」
「無冤無仇?哼,你殷人屢次三番踐辱我荀國的百姓,這便是你所謂的無冤無仇嗎?父債子償你沒有聽聞過嗎?既然你謹遵孝道,那便替你父皇的罪孽償命好了!再者言,你在監牢中對我的暴行以及後頭將韋丞之死推責到我之身,這些便是你的無冤無仇嗎?既然我們二人行的道是對立的,我們二國又是彼此敵恨的,那便沒有無冤無仇之說!只要你的骨子裡還淌著殷國皇室罪孽的血,那你我二人便永遠都是仇敵!」
「荒唐!你一區區姬人同朕談什麼道義?你不覺得以你這刁民之力抗衡大殷王朝實在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嗎!」
「哦?既是螳臂當車,那陛下今時為何身居此處?既是以卵擊石,陛下便當即殺了我這區區姬人,荀國刁民啊。」
芝嵐冷笑道,挑釁的眉頭高揚著勝者的不恭。
易之行實乃憋屈在心,他的雷嗔電怒困拘於嚴峻的傷勢中,他現今沒法對芝嵐如何,但盛怒的行跡卻已在他獰惡的眉宇間原形畢露,他同芝嵐的梁子算是愈結愈深了,似乎只能賴以他們其中一人的亡命才能徹底消解二人間的敵恨。
「奸人……」
現如今的易之行耽溺於憤恚中,不知怎的,興許是他同芝嵐的氣場太過相衝,因此每每遭逢她時,固來的深穩便隱沒了。未曾體察到現境險惡的他在心底暗自下定狠念,倘使有機會逃出,他必要親手殺了這刁婦!
風水輪流轉,今時輪到好風水的芝嵐卻也並無預想中那般欣喜,除非她能順遂逃出這食人夫婦夢魘般的領地,否則這進退兩難的處境根本沒法叫她安寧。畢竟此時的芝嵐還走一步顫三顫呢,內里的骨碎並未被療治,還怎談逃出生天?
這整一夜,二人都未再安眠,易之行與芝嵐未同彼此道隻言片語,哪怕連一句慣常的譏誚也徹底隱匿於二人臨近冰點的關係間。
芝嵐四面楚歌,驟覺周遭皆是欲取其性命的魔怪,這與往日寡常的姬人日子判若鴻溝。一種無力感冉冉攀爬至她的心間,自打一腳邁入為國雪恥的可笑道義以來,她那凡俗命運便徹底墮入至某種從前不可設想的奇境里,這更像是一次久久攝住她的夢魘,尤其在遭逢今時村野食人魔之後,芝嵐更覺自己撐持不住了,她迫切想要逃出此境。
在這之後的一兩日內,芝嵐往往欲想尋機會潛逃出去,本想尋些神不知鬼不覺的時辰,哪怕自己力不能支,她亦想踱著步強撐離開這方詭異的境地。然而卻是每每方才睜眼,眼下便乍現老嫗的慘惻臉孔,她正如前一夜般死死地盯著自己,宛若那幽魂,要麼則是三更半夜出沒於屋內,沒法叫芝嵐存有半分逃脫的妄念。顯然,她對芝嵐提高了警惕,表面上假借著換藥的名義,實則卻乃在看守芝嵐的一舉一動。久而久之,芝嵐愈發氣餒,頓覺生還的希望渺茫不可期。
如今瞧來,想要逃出這荒涼的山野怕是難乎其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