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昔日兄弟生死與共,今朝故人對面不識
吳銘打完尤不解恨,語氣激昂地兀自罵道:「你、你誰啊?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打我家將軍,真是混賬!」
邵安忍著腹間的疼痛,迷茫的看著哥哥一張一合的嘴,聽著從那張嘴中吐出咄咄逼人的話語,神思卻有些游散了。他想笑,這麼多年不見,哥哥還是那般不善言辭,連罵人都乾巴巴的,沒一點長進。可笑著笑著,嘴角漸漸上揚不起來了。
眼前明明是那張熟悉的面龐,卻不再是以前溫和的神色。向來只會護著他的哥哥,如今卻護在別人身前,橫眉冷對地痛罵著他。更沒想到李洪義發起狠來,居然是這個樣子。
要見多少次面,才能了解一個人;要經歷多少動蕩,才能看清一個人的內心。邵安此刻多麼希望他從沒有真正了解過李洪義,更沒有看清過他的心。倘若那樣,便是一路平坦的感情,無交集,只平行。
皇帝和高巍也被李洪義的舉動震驚了。高巍急忙拉住李洪義,阻止他的惡行。陳公公也連忙扶起了邵安,見邵安眼中暗含著痛楚與迷茫,心中微微嘆氣。
皇帝注視著邵安,眼中閃過一絲不忍。被自己的哥哥痛打,恐怕心比身更痛吧。又看向李洪義,見他用仇恨的眼神看著邵安,心頭更不是滋味。
邵安還在盯著李洪義,似乎怎麼看都看不夠。李洪義比起幾年前,皮膚變得黝黑。衣袖翻起的瞬間,邵安敏銳的發現他的手腕處又增添了新疤,可見戰場艱苦。想到此邵安無意識的開口,「你……」
邵安剛說一個「你」字,就被高巍打斷了。因為高巍聽成了是李洪義的「李」,生怕邵安與他哥相認,急忙對邵安道:「你可要想清楚再說。」
「珺義,三思而後行啊!」孫敕的喊聲也恰巧從身後傳來。
皇帝十分詫異,這孫敕怎麼也來了?一轉頭髮現孫敕被侍衛擋在外面,卻不忘高聲提醒。
「諫明,你怎麼也來了?」皇帝皺眉,順便揮手讓侍衛放他進來。
孫敕跪地叩拜,解釋說:「皇上,只因微臣剛剛看見這位將領來此……」說著看向李洪義,又瞟了一眼邵安,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將這名小將帶下去,其餘侍衛也全部退下。」
李洪義還想說什麼,見高巍一個勁的給他使眼色,只好被莫名其妙的帶下去了。
等無關之人全部散去,只余邵安、皇上、高巍、孫敕和陳懷恩。
高巍先說:「他現在叫吳銘,不久前我給他取了個表字,叫洪義。」
「吳銘……無名……」邵安喃喃念道。他記得軍中名冊有這個名字,當時也沒多想,如今再念此名,只覺得滿心悲涼。無名,沒有名字。
高巍和皇帝一樣,也是在犒軍當場才發現李洪義。後來出征時,高巍專門問過李洪義的身世,他是在西北被人所救,後來為求生存才投了軍。
「我給他請過很多大夫,皆診斷為腦部受重擊,受傷導致失憶。而且他一旦回憶過去的事,就會頭痛欲裂。不過他雖然失憶了,但他說他習慣了,一天樂呵呵的,也沒覺得有什麼。既如此,不記得往事,也沒什麼不好。」高巍續道,「邵珺義,你要真是為他好,拿他當兄弟,就別告訴他真相。」
頭痛欲裂么?邵安默然,哥哥他到底是不能記起,還是不願記起?畢竟那麼殘忍的真相,那麼痛徹心扉的傷疤,誰都不願再去回想。
孫敕見邵安神色不悲不喜,心中也焦急了,「珺義,你看現在這情形,實在不是什麼認親的好時機。反正來日方長,不如……先瞞著?」
邵安抬頭,他沒想到孫敕想法居然和高巍一致。他緩緩轉頭看向皇帝,只見皇帝也正看著他,但沒有說任何話。
抉擇,就在此刻。
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只是一瞬。邵安疲憊的吐出一個字,「好!」
皇帝這才開口:「瞞下一件事,看似容易,實則很難。子重,軍中當年的倖存者,你要吩咐他們保密。諫明,朝中應該沒有認識他們兄弟的,但也要注意。懷恩,宮女太監中安王府舊人,你負責讓他們閉緊嘴。至於皇后和太子那裡,朕會去說。」
高巍、孫敕和陳公公躬身領命。
「安兒,其餘人等都好辦,最重要的是你。」皇帝輕嘆,「這條路是自己選的,那就管好自己的心。從今以後,你和他,不再是兄弟!」
邵安聽后覺得心中酸澀無比,面色更是蒼白如紙,但依然說道:「是。只要他好,我怎樣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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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打架一事,被皇上掩蓋了下來。當然還是有臣子聽見風聲,但見兩位當事者跟沒事人一樣,也就不自討沒趣,煽風點火了。不過大夥對於邵安此人,算重新認識了,都說邵安看似文弱,沒想到是個狠角色。
邵安近日以身體不適為由在家休養。閑來無事時,腦中總是想起過往舊事,世事無常,故人相見不相識,頗有物是人非之感。這日正無所事事中,阿瑞說有位孫大人前來探望。
邵安猜是孫敕,連忙起身相迎。見孫敕還慎重其事的買了點補品送來,邵安笑道:「哪有什麼病,不過是想偷閑找的由頭。」
孫敕道:「那一拳力道還是不小的,最好找大夫看看。」
「我本就會點醫術,不必看了。」邵安說著,忙讓阿瑞去泡茶待客。
孫敕環顧四周,見這裝飾擺設和原安王府一樣,沒做改變,笑道:「珺義是懷舊之人啊。」
「王府本就富麗堂皇,何須再修整。而我也的確懷念這裡的一草一木,不想改變。」
孫敕想問題則更深遠些,「保持原樣雖好,但以後你哥在京為官,若有事來你府上,見此舊景,怕會想起什麼。」
邵安若有所思的點頭道:「大人所言極是,只是畢竟是皇上賜宅,大改恐不敬,就換換傢具擺設即可。」
「說到賜宅,你這幾日沒上朝,還不知道皇上也賜了宅子給高子重吧。如今他可是聖眷優容。他手下那群副將的賞賜也甚為豐厚,尤其是……吳銘。」
皇帝為了保密,讓所有的知情者不再叫他哥哥李洪義,改叫吳銘或吳洪義了。可邵安聽見吳銘這稱呼,備覺刺耳難聽。
邵安忍下不快,問道:「哥哥封了什麼官?」
孫敕道:「吳銘他現在是宣威將軍,從四品。」
邵安欣慰,哥哥終於當上將軍了。驀然回想起當年出征時,他對哥哥開玩笑說的一句話:「將來你封壇拜將,可別忘了兄弟。」沒想到當年的戲言一語成讖,等李洪義拜將之時,真的就忘記了兄弟。
多感無益,邵安收拾心緒,再問道:「皇上這般賞賜武將,文官們該不高興了吧。」
「不高興又能怎樣?」孫敕高深莫測的說,「皇上的真正意圖,大家都明白的。」
朝中官員都認為,皇帝的深層意思,是要大刀闊斧的剷除當年的太|子|黨。由於此事牽扯到前朝的奪嫡之爭,關係錯綜複雜,有著很深的政治背景;所以朝中官員即使對大封武將不滿,也不敢說什麼。
邵安問:「廖丞相做何反應?」
孫敕答:「暫無動靜。」
邵安暗自思忖:太子|黨不像晉王黨那麼容易剷除,畢竟太子|黨在宮變中沒太大損耗,所以黨羽眾多。最可惡的是,御史台里大都數是丞相的人,這可就把住了朝廷的言論風向。皇帝要想讓人站出來彈劾太子|黨,就只能從刑部、大理寺入手。
而此次皇上會驟然擢升邵安的官職,並且將他調到刑部。為的是讓他搜羅太子|黨人罪證,以備將來彈劾丞相。
邵安看到孫敕眼中期待的目光,知道自己清閑的修養該結束了,對他道:「聖上的意思下官知道了,明日就回部里銷假。」
孫敕續道:「還有一點,莫要和高子重再鬧僵了。」
邵安的確和高巍不對頭,但現在是合作時期,為大局也得忍了。遂點頭同意。
次日邵安去上朝,果然感覺到朝中氣氛迥異,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等回到刑部銷完假,再見到馮徹時,他第一句話就讓邵安鬱悶不已,馮徹說的是,「傷好了?」
邵安:「……」
打架的事即使瞞不住眾人,但同僚們也不會明著說。這馮徹一言挑明,果真是太耿直,太一根筋了。
而馮徹的第二句話依然很犀利,他問:「你和高將軍曾結過仇?」
邵安嘴角一抽,「未曾。」
馮徹見他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便不再多問,將一堆厚厚的卷宗撂在邵安書案上。
邵安疑惑,「這是什麼?」
「陳年舊案,皇上讓重新查。」
邵安隨手翻看卷宗,都是當年奪嫡時期的案子,心道皇上還真是雷厲風行啊!他邊看邊問道:「查到什麼了嗎?」
馮徹搖頭,「已是定案了的,再查能查出什麼?」
邵安隨口說道:「定了案的也可以翻案。」
馮徹冷哼一聲,有些生氣的說:「製造假案冤案的事,本官不會!」
邵安尷尬,訕訕道:「是下官失言。不過下官可不信人人正直無瑕。比如以前的太子|黨人……」
馮徹雖然迂腐,卻不傻。經邵安一提點,他就明白是皇帝要處理廖丞相等人了。可丞相根深葉茂,黨羽眾多,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想要一擊即中,唯有那宮變之事了。
馮徹捋捋鬍鬚,「這倒是……說起太子|黨,本官就想起當年宮變。本官可不認為僅憑太子一人之力可以辦到。」
「大人要查太子宮變之事!」邵安真沒想到馮徹如此大膽,當年宮變之事當今聖上也算是攪入其中的,最終漁翁得利。後來皇帝登基,金口玉言說過只懲主謀者太子一人,其餘人皆放過,以獲得廖丞相的支持,順便彰顯天家胸懷,皇恩浩蕩。
然而邵安清楚當年的太子和晉王奪嫡之爭有多激烈,心知宮變並非如眾人所知的這般雲淡風輕。內里隱藏了什麼,恐怕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知道吧。
馮徹可不管這些,堅持道:「這樁案子結案的模稜兩可,疑點重重,何不乘此機會將此事查個清楚?」
「此事……今上早有聖斷,下官認為還是不要深究為妙。」
馮徹直言道:「廖丞相乃三朝老臣,以他的資格與身份,非重大案件無法將其拉下丞相之位。」
「……」邵安暗中誹謗,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何必說出來呢。
馮徹繼續說:「況且當年那麼多人死於那場宮變,難道不應該給逝者一個交代嗎?」
邵安沉默了,他想起了晉王。此次宮變,晉王失去了他的母妃,他的舅舅,他的追隨者。作為朋友,是不該坐視不理。
想到此邵安坦然一笑,「那就查一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