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賊
竊國者,大盜;偷盜者,小賊。
不知幾時開始,河陽城裡出了這麼一夥賊娃子,他們破衣爛衫,像個影子般潛伏進陰暗犄角旮旯里,專偷外來商戶,腳行路人。多則百十兩,少則一二兩,當地官差也是頭疼不已,每每出手懲戒,卻因年紀太小,夠不上定罪標準,只好教育一番后,放他們重新做人。
如此一來,這幫賊娃子三五一夥,七八成群,越發作了大死。今兒個,手氣不佳,連過幾位旅人皆是面黃肌瘦,窮困潦倒,本想小爺們餓了肚子湊合點剩菜剩飯吃了,住一宿天橋馬路。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河陽鄉親鄰里的是偷不的,畢竟還要出去在這片市面上混。神霄宮的弟子那就更不敢偷了,輕則斷手斷腳,要是遇上剛才那個惡婆娘說不定讓人拖出酒樓就給斃了。老和尚就不值當了,出門要飯的主兒,自己施捨幾個銅板給他還差不多!龍鳳樓里竟鬧出了大動靜。小金爺穿金戴玉,出手闊錯無比,按照以往經驗,必定非富即貴,此等二愣大款,不偷他又去偷誰?
要是換做普通人,這小賊早跑沒影了,幾十兩銀子偷了也就偷了,全當給助紂為虐,積點陰德吧!可他金鱗小爺的銀子那是偷得的?臨安地面上混世一霸,往長了說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往短了說吃喝嫖賭五毒俱全,臭小子不長眼偷到你金爺爺頭上,那就不叫強龍不壓地頭蛇,確確實實是太歲爺頭上動土,活膩味了!
當下,決定遠在臨安外十萬八千里也不能丟了大旗國惡霸一方混世魔王的臉面!茲事體大,有傷國體,文弱書生一改往日慵懶無比的姿態,拔腿便追,心中暗道:
你小子敢做賊,我就敢做惡霸土匪,不然三天不作惡,天下人還忘了我小金爺的手段。
忽聽得耳旁風起,一隻粗糙乾瘦得大手領住了自己衣領,兩腳兒蹬空,金鱗整個人就飛了起來。
他平地吃了一驚,仰頭只見那隻抓住自己的苦手原來是玄智,玄智此刻踏空而行,乾瘦的身姿套在寬大昏黃的舊袍里,隱隱有了出塵之意。
「老和尚,竟然有這麼厲害!」
金鱗訝道。其實,飛天遁地的本事也並非稀奇,比如大旗國的皇宮裡便有那麼幾位極其厲害的存在,可惜,他沒有見過。少年時,苦於七俠五義的記載,他也向姬天瑤哭訴過要去龍虎山之流學個長生飛天之道,金母不肯,伴著胡蘿蔔加大棒的尊尊誘導,道:
「拿刀砍人都是流氓,你小子放著狀元不當,要去當流氓啊?」
從此,在金麟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
如今,他果真見到了高人,如何不驚,如何不恐,又如何不喜?
玄智單手致禮,笑道:
「老衲不能白白收了你的恩惠,算是報達小公子的一席酒肉,再說除惡務盡,乃我佛門中人教化之根本……」
之後,他郎朗不絕口,硬是將佛門廣義,普及的無法無邊。聽的金鱗那雙耳朵里都起了老繭。
心道:
老和尚,厲害是厲害,就是太啰嗦。
只待,稍時片刻,他二人便尋覓到了那條身影,金鱗掙扎著便要撲去,老和尚攔住,高宣一聲佛號,道:
「不急,且等等他的同夥!」
金鱗眉頭一仰,笑了,這老和尚好大的心機,不愧名中帶了一個智字。
那條黑影一路小跑,過了河陽城門樓子,連奔數里黃土高地,躲進山腳下一處破廟,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來人「啪」的一聲關上了漏風的破門,震的滿是蟲蛀的房梁「咯咯」作響,一間供著濟公活佛的廟宇就時向要塌了般。
「咦……」
狂風略過,驚起地上塵灰點點,空隙中的陽光從外頭打進來,照亮長久不見天日的內堂,那股腐敗的空氣全然抽去,只留下破斷梨花木的淡淡殘香。
打濟公佛後傳出一個女人的輕聲,末了從燭台後摸出一隻生遍創痕的纖細手掌來,接著,一張披了黑皮的人身站了起來,她顫顫巍巍的走進,打身形看得出來是只女子,卻全然縮進一道滿是破丁補片的斗篷里,看不清容貌,依稀聞聽,聲如銀鈴。
「虎子……」
原來真是個賊娃子,八九歲的樣貌,蓬頭垢面,個兒還不及供台那般高,許是剛長身體,一條黝黑麻布的褲子明顯短了些,露出一截黑油發亮的小腿,那雙不知被誰撲了又穿穿了又補的布鞋,一大一小,也不是自家買的。單是臉蛋飢黃拉瘦,可見日子艱辛,往往吃了上頓沒下頓,有趣的是滿臉的雀斑上,一條鼻子彷彿驕傲的很,衝天翹起,倒有了那麼七分的滑稽。
「姐,沒事別起身,你要多注意休息,王神醫講你這病要靜養!」
小虎子少年老沉,拉下那張小臉倒是一本正經的教訓起了大她兩輪的姐姐。
那少女呵呵苦笑,心道:哪裡有什麼神醫,真有神醫又怎地醫不好我?一時間,頭緒千絲萬縷,似是心中那般凄苦百轉千回。眼裡一濕,哀創道:
「姐姐命苦,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隨你那短命的娘去了。」
小虎子鼻子間也一酸,但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便忍著眼淚,知道現在自己是男子漢了,男兒有淚不輕撣,偏偏裝出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道:
「姐,你別胡說八道,等過段日子弟弟攢夠了錢,便到神霄宮裡去求上一枚金丹讓你吃下,肯定包治百病,說不定還是個美人坯子,到時候送進皇宮去做個貴妃娘娘,弟弟可跟著你吃香喝辣的。」
他形容的繪聲繪色,縱然少女心如死灰,也不覺「噗嗤」一聲樂的出來,姐弟兩個自是哈哈大笑,難得開心。
就在此時,忽門「崩」的一聲又被人推開了,他二人一驚,發現黑壓壓的湧進四五個毛頭小叫花這才送了口氣。
小虎子一反常態,板著小臉,大有一副老大姿態,訓道:
「後面跟了人沒有?」
眾孩童間,擠出一個高了半頭的小女娃,臟抹兮兮的一身大紅衣服早被洗的褪色,其上花格子補丁反反覆復,也看不出個高下,只有那雙大眼睛碧玉般純凈漂亮。
「虎子哥,沒有!」
她挺直了胸脯,小女孩本就早熟,現在彷彿比一眾孩童還要高出了一等,她不無驕傲的嚷道:
「本來早就該回來的,小豬兒饞嘴貪吃,非要我去偷黃老三的糖葫蘆被他纏的煩了,就費時弄了一根給他才來。」
小女娃崛起小嘴,一把揪出藏在人群里依稀拖著兩根鼻涕的白嫩小胖子,說道氣氛處還不忘輕輕朝那貨圓潤的大屁股上給了一腳。
小虎子笑了,罵道:
「你個吃貨!」
眾人大笑,好不歡樂。
「虎子哥,你打開看看那隻錢袋裡有多少銀子,我看那個極是好看的公子哥,肯定有錢!」
女娃娃樂著道。
小虎子冷哼一聲,他聽的女娃娃說金鱗長的好看,一時間竟是眼前浮過他那張堪比當紅燕子樓花魁的秀氣臉蛋來,不免置氣道:
「長的像女人的公子哥,一定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丫兒,我不許你見到漂亮公子哥就兩眼放光!」
他稚氣未脫,有些話說的跋扈些,卻絲毫不影響,那個叫丫兒的女娃子心裡一甜,一股暖暖從內里流過。
眾目睽睽之下,小虎子打懷裡小心翼翼的掏出一隻錦繡鴛鴦的錢袋子,隱隱里還帶著一股少女特有的淡淡花香。他不知道,這隻荷包,金鱗一路上總是格外留心的貼身藏好,如果看到眼前,這個小孩烏龜爪子一般的小手給抹的黢黑,估計就要氣的當下賓天了。
「哇,這麼多!」
一眾娃子,不免驚嘆道。只見,這隻秀麗秀氣的錢袋子里裝的還不是銀子,而是滿滿沉沉的金錠子。縱然,他們偷的多了,也不曾見過那麼些錢財。
總歸是少女心智多些,忙道:
「虎子,這麼多錢,那個人一定不是一般人,恐怕惹不起,我們還是還給他的好。」
小虎子現在正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快樂,要知道就河陽城裡來了說,他口袋裡的錢一向是許進不許出,與金鱗到有異曲同工之妙。
「姐,你別多心,那公子哥早就被我甩的沒影了,況且,我拿了他的錢那叫替天行道,不然,我們就喝西北風去了,傻子才還他!」
他心眼賊多,暗暗盤算,這趟活下來,湊足了銀子,也夠上神霄宮裡去瞧上一瞧的了。
少女擔心,眾孩童一起起鬨,圍著小虎子,扯開嗓子大叫道:
「傻子才還他!」
恰在此刻,一陣幽幽艾艾的聲音傳來。
「你真不還我?」
說時,破門被人狠狠一腳踢開,進來了一名風度卓悅的公子哥,此刻,他滿臉的怒容,手上順地拾起一塊板磚,就沖架勢,跟河陽城裡街頭鬥毆的混子沒有什麼兩樣,哪裡還是方才儒雅秀氣的公子形象。
倒是,他身後跟進來的老和尚,滿臉慈祥,目光柔和的很。
「嘩!」
一陣鬨堂,那群賊娃兒跟炸了鍋的老鼠,紛紛亂作一團,有的躲進了佛像後頭,有的鑽到了破桌子底下,還有一個胖子索性拿塊布頭將腦袋一蒙,趴在地上崛起大屁股,彷彿等死。
倒是小虎子臉上驚的厲害,煞白一片,還有幾分男人樣子,一步退後,長開兩條瘦弱無比的胳膊,連忙護住丫兒和自己姐姐,嚇著了半天,這才上氣不接下氣道:
「江湖規矩,禍不及家人,是我偷你的錢,你有什麼手段就沖我來吧!」
金鱗詫異,居然還有江湖規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小金爺從不講什麼江湖規矩。他本就想拿回錢袋子算了,沒想到這小子倒是有種氣,煞時就有幾分自己小時候在臨安街面上混事的樣子。
不!不對,自己小時候哪這麼笨,早就一把塵土揚臉,帶著那幫小子跑路了。
於是,玩心大起,想找找樂子,臉作奸惡,陰笑道:
「那好,反正錢也找回來了,咱們按照江湖規矩,我拿磚頭卸下你一條胳膊來這事就算了了。是卸左手,還是卸右手,你自己選!」
小虎子一聽就肉疼的要緊,想想右手偷拿拐搶用慣了,不能給,自己這左手以後還抱著丫兒享福呢,一想到自己被人打個皮開肉綻,骨斷筋折,不絕豆大的汗珠就往下落。
在一旁,玄智緊皺眉頭,他暗暗嘆氣,自己居然端沒有看出來,眼前這個少年,小小年紀,心智如此狠毒,這賊娃子廢了一條手臂,還能活嗎?可不能叫他犯下如此罪行來,希望,我佛廣大無邊,普度世人。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小虎子深吸了一口氣,他想到自己是個男人,得保護好姐姐和丫兒,自己是個老大,要照顧好手底下的小弟,頭一撇,眼一閉,就把那隻黢黑的左手遞到了金鱗面前,大叫道:
「就這隻手吧,你痛快點,我怕疼!」
當真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金鱗哭笑不得,暗道: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啊!後生可畏,自己這手下不去,眼看著就要被錯穿了。
玄智苦嘆一聲,他看到金鱗高高揚起的那一塊磚頭,舉在半空中,就欲出手阻止,誰料,一道身影比他要快,猛的抱住了金鱗的一隻大腿,哭叫道:
「大爺饒過他吧,我們是在有苦衷,你卸了他一條胳膊,叫他怎麼討生活呀,還望你高抬貴手,不要傷了他。」
她眼淚鼻涕一把,又沖著小虎子,哭道:
「小虎子,你快給大爺跪下,磕頭認錯!」
她說的急,一時竟忘了,頭上黑色斗篷忽的滑落,就在眼前,露出一張滿是狼瘡,無比醜陋的臉來。
「我草,我的娘哎!」
金鱗赫然嚇了一跳,早先就在臨安城有個乞丐,屁股上長過一朵狼瘡,他得意無比,每每當誰家小媳婦,大姑娘露過,就脫下褲子跟他娘炫耀一般,嚇的良家婦女四散而逃。全臨安城人都嫌他噁心,現在,沒想到這少女竟是長滿了狼瘡,不由得他不怕!
「你別過來啊,小爺害怕!」
小金爺四馬傳蹄般,躲到了玄智身後。玄智苦笑,這位小施主,剛才還要一副吃人不吐骨頭的嘴臉,何曾想膽子如此的小,這有什麼好怕的。
少女由自淚痕未乾,又見金鱗嚇成這般模樣,全到自己不好!忙是重新帶好斗笠,一個人縮到了一旁,只聽的隱隱哭聲。
忽然,金鱗只感覺自己肩頭一疼,原來是自己那袋金錠子,再一看,只見小虎子滿臉怒容,站在原地,他小小年紀氣的發抖,臉色漲紅,沖著金鱗喊道:
「錢還你了,滾吧!」
說罷,他跑過去,深怕姐姐再收傷害,輕輕柔柔的抱著她,臉色憂傷。
一時間,金鱗愣在了原地,他往常只道讀書苦,夫子手上的戒尺苦,也許自己從小沒爹也是種苦,可是,普天下真正苦的人,那是自己不敢想象的。
他有些後悔,也許方才,自己忍住不說話,那個少女就不會哭了吧!
「阿彌陀佛!」
玄智宣了一聲佛號,走到那少女身旁。小虎子急忙惡狠狠的瞪著他,用盡全身力氣吼道:
「老禿驢,你要幹什麼,別碰我姐姐!」
玄智彷彿充耳不聞,他伸出一隻手,小虎子在他手裡跟只雞崽子般,被提了起來,輕輕一丟,竟穩穩落在了一旁。
金鱗驚愕,想不到老和尚竟好這一口,難不成他把持不住……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急忙出口叫道:
「大師,你……」
他話未說完,只見,玄智對那瑟瑟發抖的少女,道:
「姑娘別怕,老衲略懂醫術,還請勞煩伸出手來,姑且讓我一試!」
少女楞了片刻,彷彿還是有些抵觸,緩緩抬起了胳膊,露出一截早就不滿結痂,看不到肌膚的手臂來。
金鱗吃了一驚,他渾身的汗毛都乍了彷彿乍了起來,暗道:
這還是人的手臂嗎?
玄智眉頭緊鎖,打懷裡掏出一隻破舊的布包來,一打開,裡頭竟是長短不一,幾十枚細如頭髮的絲針,他手法很快,取出幾根來,分別在她手裡,少陽,天池,血海,三處大穴下扎了一針。
少女忽一陣吃痛,叫出聲來。在一旁小虎子大驚,他以為老和尚要折磨他姐姐,連忙起身趕過去要跟他拚命。
「老和尚你幹什麼!」
忽然,在一旁有隻腳將他踢到,小虎子怒視,只見,金鱗一臉陰鬱,道:
「幹什麼,老和尚在給你姐姐醫病呢,別多事!」
小虎子依舊不敢放心,惡狠狠的看著他,只見,玄智忽雙手運氣,一道金燦無比的光芒照亮了整間廟堂,乍看之下,似有神跡。
他一隻手握住少女手腕,另一隻手合十她掌心,只見,少女手中結痂緩緩掉落,露出同嬰兒般嫩紅的皮膚來。臨了,那少女忽的崩出一口黑血,全打在了玄智那件昏黃破舊的袈裟上。
玄智灰心一笑,他慢慢收手,此刻,那張老臉似蒼白的更加憔悴,又從懷裡掏出一隻瓷瓶遞給小虎子道:
「此乃我門中祛毒良藥,三日一顆,可報這位女施主三個月的平安。」
小虎子跪倒,千恩萬謝的接過。倒是,金鱗在一旁聽的清楚,忙問道:
「那三個月後呢?」
玄智面色一沉,嘆了口氣道:
「她生的毒狼瘡,日積月久,毒已入心脈,雖我剛才運功祛毒,卻是治標不治本,若三個月後去不了心毒,只怕她這條命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