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第 63 章

當夜,裴象先和張望若離開原家,前往城中軍營尋找關幼萱。如今蔣墨離開,張望若又從蔣墨那裡看到來自西域的葯「胭脂笑」,兩人最擔心的,便是關幼萱出事。

還未到軍營,一眾師兄弟們便在人煙罕至的破落寺廟后的灌木叢中,將被打暈捆綁、嘴裡塞著布的侍女們撈了出來。侍女們被救下,清醒過來后,她們認得裴象先。

然而她們看到裴象先身旁的陌生男子,神色變得猶疑不決。

裴象先和氣解釋:「這位是我師妹,張望若。你家小七夫人怎麼了,為何你們被捆綁,她不在?」

聽到都是小七夫人的娘家人,侍女們才放心又急切地告狀:「都是五郎做的壞事!小七夫人和七郎在軍營里不知道因為什麼吵了嘴,小七夫人回來路上就遇到五郎,五郎將我們夫人哄騙上馬車后,就讓他的衛士們打暈了我們。

「小七夫人不知道被他帶去了哪裡!郎君,女郎,我們快去告訴七郎吧!」

侍女們氣憤的:「五郎見不得我們七郎和七夫人好,找到機會就逗弄人。我們要向七郎告狀,向二郎告狀!」

張望若按住最激動的一名侍女的肩,她與裴象先眼神一對。張望若道:「這可不是逗弄人玩。」

張望若喃聲:「他可是拿著胭脂笑的人。」

侍女不解這是什麼,她們見裴象先和張望若不動,便再次催促著去尋七郎。關幼萱這位女扮男裝的師姐卻很奇怪,不讓她們走,還問奇怪的問題:「你們五郎,是不是特別喜歡我們家萱萱?」

侍女們頗自豪:「小七夫人,誰不喜歡?」

張望若與裴象先對視一眼,二人神情皆有些微妙。

讓其餘師弟將侍女們按捺住,二人去一邊商量對策。裴象先直接道:「你懷疑蔣墨擄走萱萱,用胭脂笑對付萱萱?他是這樣的人?我在涼州見過他幾面,卻對他知之不祥。」

張望若眼中的笑很冷:「這小孩兒,大約缺誰的愛,性格是有些問題的。我不願意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他父母是怎麼管教他的……但他來欺負別人家好好養大的女孩兒,我便不能饒他了。」

裴象先:「此事……先不要讓七郎知道。」

他憂心忡忡,身為郎君,最清楚男性的心理。「胭脂笑」這樣下作污穢的藥物,再加上蔣墨擄走關幼萱……原霽年少衝動,如何能忍得了自己妻子可能不貞的事?

關幼萱希望裴象先能夠不插手她的婚姻生活,裴象先這幾日亦在反省,是否他和她阿父對她盯得太嚴了些。裴象先正琢磨著南下回家的事,如何願意看到在這個關口,小師妹被人這般欺辱?

自然可以找原家要個說法。

但是女兒家的名聲,更為重要。涉及此事時,便是夫君,都是外人。

張望若默然片刻,神色更冷。天蒙蒙亮,西北的晨風拂面,如刀子般割來。

她當機立斷:「蔣墨走了一整晚,現在追還來得及。我帶師弟們去追他,救下萱萱。師兄你穩住原霽,最好……原霽不知道此事。若他知道了,他嫌惡萱萱,我們便向原家要說法,帶萱萱離開。」

裴象先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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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象先用「張望若到來,思念小師妹,特意請小師妹來小住兩日,兩日後再還給原府」這樣的理由,告知了原家七郎。他順便帶走了關幼萱身邊那些侍女們,並花了一整日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她們為了小七夫人的名聲,隱瞞好此事。

原霽在軍營中得到了裴象先送的話,神色不虞。他心裡一直對裴象先警惕,何況關幼萱離開的時候,又推開了他……原霽心裡七上八下,一直覺得似乎哪裡出了問題。

原霽一早上,都在想著要不要回家一趟,看看萱萱。

得知張望若帶走了關幼萱,原霽勉強按捺下自己的衝動——張望若是萱萱的師姐,是娘家人。萱萱和張望若在一起,總比和裴象先在一起讓他放心。

但是,為何要將關幼萱帶走整整兩日?

白日練兵的時候,原霽盯著女英軍,眉頭緊鎖。他心中煩悶不堪,比起前兩日糾結於關幼萱愛不愛他這樣的問題,他的煩悶似乎更加嚴重。而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為何會這樣,他的心情反映到現實中,便是加強練兵程度。

讓女英軍們苦不堪言。

中午開伙食時,好幾個女郎都扭捏著來找束翼,求束翼說她們受不了了。

束翼到營帳前,見原霽坐在營門前的大石上,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十步」衝上衝下,冷酷地呵斥「十步」動作的遲鈍。一人一鳥在那裡,如同吵架一般你一言我一語。

束翼扶了下額頭。

束翼道:「你就是自己心裡不痛快,拿來折騰我們。好吧,看在你這麼難受的份上,我就告訴你——昨天,你把小七夫人氣走了。小七夫人都被你弄哭了。」

原霽一愣,仰頭怒目:「胡說!我什麼也沒做,就和她說了兩句話而已。」

束翼:「小七夫人看到了你推著女英軍一個女郎的背影,她堅信那人是女孩子。她應該誤會了你,我怎麼解釋她也不聽。她眼圈當時就紅了,但她不讓我告訴你。」

原霽大腦轟地一下,空白。

他卻仍試圖說服自己:「但我告訴她沒有女郎。萱萱向來聽我的話,我說什麼她都支持的。只要兩日、再挨兩日……等到我生辰的時候,我將女英軍給她,她就知道了。」

原霽低著頭,說服自己:「難受兩日而已,死不了人。我不都難受好幾天了么?我還活得好好的。」

自束遠走後,束翼性格已經沉穩許多。束翼此時卻還是一個沒忍住,懟他道:「那是因為你皮實。你二哥怎麼打你你都活蹦亂跳,你能想象萱萱被你打一下么?」

原霽空白的大腦中,想到,她會哭的。

他不受控制的,想到她昨日坐在床上質問他的樣子。她小臉微白,眸子漆黑濕潤,她似乎每說一句話,都在忍著不哭。他一句句冷冷地堵回去,她便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

關幼萱傷心地推開他,轉身離開。

原霽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憶昨天發生的事,他極好的記憶力,讓他連細枝末節都回憶起來——她期待的眼神,失望的眼神。她最開始雀躍含笑、對自己招手,嬌嬌地喊「夫君」。她最後推開他,聲音悶悶地說要回家,不想他跟著一起走……

所有這些,最後在大腦中匯成一句話——她會哭的。

原霽猛地站起來,嚇了束翼和「十步」一跳。他沉著臉,也不練兵了,掉頭就往軍營外走。原霽牽走一匹馬,躍上馬背。少年將軍身法伶俐,目視前方的目光堅毅:「駕——」

束翼:「哎——」

原霽的聲音在風中遠去:「軍營女英軍,你先操練。我回頭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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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象先自然不肯見原霽,他讓人將原霽擋回去。院中出現騷動、打鬥聲,裴象先一杯茶還沒喝完,便頭痛地出去,果然見到原霽被府中的衛士們圍著。

衛士們都抽出了刀劍,原霽根本沒有動武器。他單槍匹馬闖入此院,一番游打之下,衛士們被放倒的不少,原霽卻神清氣爽,越打越精神。

裴象先立在廊上,感受到冬日的冷風。原霽驀地隔著人海,抬目向他望來。鷹隼一樣的目光鎖住他,危險感隨棍而上,裴象先一時間被震住,竟動彈不得……原霽沒有表情地盯著他半天,緩緩的,笑露白齒。

原霽笑起來的時候,看著便不危險了:「大師兄,我跟著萱萱也這麼喊你。我是來找萱萱的。師兄讓我見一面萱萱,我和她說兩句話就走。」

原霽張望裴象先身後的空無一人,他自若無比:「還有張師姐。師姐遠道而來,我都沒有見過,實在沒有禮數。我應該和萱萱一起敬師姐一杯茶水。」

裴象先:「看不出七郎這般懂禮數。」

原霽笑:「以前不懂事嘛,我就是野蠻人,師兄和師姐這樣讀書多的才子才女們,不要跟我計較。但我現在跟著萱萱熏陶,我也懂很多了……我知道我應該和萱萱一起孝敬師兄師姐的。」

他張望:「師兄,讓萱萱出來吧。」

裴象先低聲喝:「你把她弄哭,還有臉來找她?」

原霽鎮定萬分:「夫妻之間,吵架本就正常。我們自己能解決的事,不勞煩外人插手。師兄有心陪著萱萱,不如將萱萱還給我。我夫妻感情好了,會感謝師兄。」

裴象先:「我們師兄妹借走你夫人幾人,你都不給。如此還說什麼孝敬我們?」

原霽心裡已然不耐至極,若非這位是關幼萱的師兄,他早一拳打了過去。原霽心裡雖厭惡這位師兄總圍著他的妻子轉,但他偏偏要將這位師兄架在高處,讓這位師兄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原霽和氣地解釋:「我沒有不給人,我只想和她說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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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象先讓人進去找關幼萱,之後告訴原霽,說關幼萱不肯見他,讓他走。裴象先又以師兄和同為男子的身份,拉著原霽一同建議,要他給關幼萱冷靜的時候,過兩日再來。

原霽口上說好。

他心裡卻肅冷萬分,壓根不信裴象先的話。

強兵面前無謀算。打仗打慣了的人,不相信任何人口頭上的甜言蜜語。漠狄人打輸了就給涼州保證,結果次年只要緩過來就賴皮。原霽信奉的是拳頭,武力,智慧。

他意氣風發,偶爾魯莽,但他不蠢。

裴象先當晚沒有睡好覺,除了憂心師妹有沒有追到蔣墨、救出關幼萱,他又被外面的動靜吵醒。這一次,是原霽直接踹門而入,提著一個瑟瑟發抖的侍女進來。

裴象先無奈地看著他——真是屬狼的。

折騰一整天,都不用睡覺么?

原霽:「師兄,我再問一句,萱萱在哪裡?」

裴象先披衣而坐,看眼原霽提著的侍女。顯然侍女已經把事情都告訴了原霽,裴象先一時沉默。原霽冷笑一聲,鬆開手中人,掉頭就走。裴象先喝道:「原霽,你不顧忌萱萱的名聲么!」

原霽腳步一頓。

裴象先聲音也冷下:「這是你們原家兒郎們之間的齟齬,惹出的禍事。你要是敢怪在萱萱身上,我當即帶萱萱南下!」

原霽回頭:「然後與我和離么?還不到兩年,你們就算計著和離,將她從我身邊帶走?」

裴象先一怔。

原霽緩緩地回頭,看向他。

原霽眼睛漆黑如深海,一點兒光看不到,幽幽若若,冰涼萬分。他的回首,如戰場上的殺人剎那時刻,睥睨萬分,冷傲決絕萬分,殺氣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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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關幼萱醒來,伏在桌案上,她頸窩僵得都有點痛。她眨了一下眼,忽地反應過來如今是什麼情形。關幼萱當即跳起來,拉開門就要往外走。

蔣墨正好進屋,將她堵了回去。

關幼萱氣得抱怨:「五哥,你放我走!」

蔣墨好整以暇地關上門,笑著坐下。他懶洋洋地手撐下頜,一雙桃花眼漣漣生情,端詳著她:「如何能讓你走呢?你不是和原霽吵架么,他那麼欺負你,你跟五哥回長安,散散心,不好么?」

關幼萱道:「我不要!」

她氣得坐回榻上,怨懟地盯著蔣墨。她嘗試與蔣墨溝通:「我與夫君之間的事,是我和他之間的問題。我是跟他生氣,可是我沒有要離開他……」

蔣墨道:「為何這樣都不離開他?他背著你玩女人,你便卑賤至此,連這個都要忍受?」

關幼萱臉色微白,她道:「我沒有要忍受!但是我並沒有弄清楚真相,也許有誤會呢。我還是想聽他解釋……」

蔣墨靜靜看著她。

他忽而笑,低聲:「你們這樣的女郎,都是這般心善,對男子抱有期待,覺得一定有什麼誤會,一定會有難言之隱。可是錯了就是錯了,為什麼還要去問一遍,弄清楚真相,對你們有什麼用?反被他們這樣的人利用——利用你們的愛,傷害你們。

「萱萱,五哥心裡疼你。我是和原霽不睦,想氣他。但是你告訴我他背著你養女人,我忽然轉了主意,我想帶你離開他。萱萱,欺騙你的男人,是不值得你回頭的。

「你要知道,原霽和原淮野,他們是父子。原霽,是原淮野這麼多年來、唯一、最……」

蔣墨喃聲:「原霽是原淮野真正想要的兒子。父子都是一樣的。」

他想到了原霽生辰的一千二百一十六隻孔明燈,那是他永遠得不到的;他想到了幼時,原淮野走到哪裡,都將原霽帶到哪裡,對自己,卻只是點頭一下,熟視無睹。

他明明是長公主的兒子,是公子墨。可是他從未得到過父親的愛。

原淮野是混賬。可是憑什麼這樣的混賬,他心裡在意的人,不是母親和自己,而是死去的金玉瑰和金玉瑰的兒子?

關幼萱怔怔看著蔣墨。

她不認同蔣墨的話,她不覺得原霽真會那樣壞。何況她有師兄,有阿父,即便原霽真的那般壞,她也有底氣對抗原霽。她是自小被寵愛的小淑女,她生長在愛中,親人的愛養成了她的簡單,也造就了她的剔透,自信。

他若無情,她便休。

但在那之前,她和原霽並沒有結束。

關幼萱輕聲問蔣墨:「五哥為什麼這麼說?什麼叫『我們這樣的女郎』?還有誰像我一樣?」

蔣墨盯著她。

他緩聲:「還有金玉瑰。原霽的生母。」

蔣墨:「我母親不喜歡這個女人,我也厭惡這個女人。但是我知道做錯事的人是原淮野。萱萱,你知道么?你的夫君,原霽,他本是可以不出生的。是金玉瑰回頭了。」

他低聲苦笑,說起自己母親的情敵昔日的故事,他心情何其複雜。他道:「玉廷關一戰後,原淮野尚了我母親。金玉瑰受傷昏迷,醒后得知未婚夫婿移情別戀。她心中不解,又傷心萬分——就如你一般!

「她拖著病體去長安,想問原淮野一個答案,或者結束他們的關係——就如你一般。」

蔣墨閉目,睫毛輕輕顫了顫。

他輕聲:「原淮野囚禁了她。

「她對自己的愛人抱有期待,只想告別。她的情人什麼都想要,見到她一面,就不會再放她走。萱萱,我想帶你離開,我不想你回到原霽身邊……我怕他像原淮野對付金玉瑰一樣對付你,而五哥救不了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三更之夜,屋中燭火搖落,關幼萱低著頭思量。蔣墨走向關幼萱,誘惑地、溫柔地。他去牽小女郎的手,顛倒是非道:「萱萱,五哥是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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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的裴象先暫住的府邸屋舍中,寂靜無聲。

燈火蓽撥一聲,裴象先向後退了一步,後背生了冷汗——這是身體本能的、面對強者壓制時產生的危機感帶來的。

裴象先啞聲:「你、你……」

原霽笑。

他啞聲:「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告訴你們,你們誰也不能將萱萱從我身邊帶走。除非萱萱親口告訴我,她要離開我——不然,誰也別想搶走她!」

他仰頭,看著黑色天幕。

他想到了自己母親的病容,想到了玉廷山下落不盡的雪,想到了涼州冬日的天高地闊。

黑夜漫漫,夜盡天明。玉廷雪落,愛不復歸。

裴象先凝視著站在屋門口的少年,他每次見原霽,都能見到原霽身上鮮活的生氣……充滿野性,無拘無束。

是否這樣的昂然野性,正是小師妹嚮往的?

裴象先:「你常年打仗,又是原家未來的主人……萱萱被我們養得單純,她跟著你,真的會快樂么?」

原霽回頭:「我希望她快樂,可是她不快樂也沒關係。因為我會在她身邊,我會抱抱她,會帶她吃好吃的,給她買她喜歡的。你們如何寵愛她,我會做得比你們更好!我也許現在還不夠好,但我才十八歲……我和萱萱要走的路,比我們相遇前的人生要長久得多!只要她願意留在我身邊,我就不放手。」

裴象先聽到原霽低聲:「除非生老病死,除非陰陽相隔……我都愛極她。」

原霽立在廊下,微仰頭看天,金明色的搖晃燈籠光落,照得少年剛勁秀美。

他繃住面容,眼眸冷銳,一字一句:「而我,會努力,不讓那一天到來!我會拼盡全力,永不讓她放開我的手!」

原霽大步走入夜幕中,裴象先沒有再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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