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天子近些年多病,好在有小太子正在長成。梁王卻是好玩樂的,他在鐘山下拉著諸國使臣一道舉辦馬球賽,揚我國威,長安城中不少貴族男女都有興趣參與。
原霽是不參與的。
他只是一個涼州少將軍的身份,就需要跟人解釋無數次他為何會出現在長安城郊,實在麻煩。何況長安城下郎君女郎們這些遊獵打毬、追鷹逐狗的遊戲,在他眼中如同鬧著玩一般。
真正的將軍是不與人炫耀武力的。
星夜下,原霽走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他不和長安人士交流,免得落人口實,他眼巴巴跟著的,是自己的妻子。關幼萱和張望若行在前邊,師姐妹二人聊著天。張望若隨意往斜後方瞥,就能看到原霽昂然無畏、又偷偷瞪來的眼神。
張望若咳嗽一聲,打開摺扇擋住唇角的笑意。
關幼萱正與張望若比劃,並有意氣原霽:「昨夜,公公手挽大弓如撈月,威風凜凜,他箭來的時候,大家都沒反應過來!」
原霽在她們身後嗤聲:「小淑女就會睜眼說瞎話。什麼沒反應過來?若非我攔了一下,那位將軍就被他一箭射死了。我比所有人都最先聽到了聲音!」
關幼萱不理他,繼續和師姐誇讚:「公公多年不上戰場,又因舊傷而不能動武,就這般,他能拉滿一支箭。那箭射在地上,昨夜需要三名武士一起合抱,才能將箭拔出,好大的力氣……」
原霽再次插嘴:「有什麼了不起,我一張弓能同時射出三隻箭,準頭全是十成十!你沒有見過,就不要少見多怪。」
關幼萱忍了他半天,此時也撅起了嘴。她與自己的師姐聊天,他厚臉皮跟著也罷;她與師姐說什麼,他都要插話,唯恐將他自己拉下;插話也罷,她說什麼,他都要反駁。
關幼萱回頭,瞪向原霽。
小淑女目光清黑若秋水潺潺,唇兒嫣紅如芍藥花瓣。原霽欣喜,大方地露出笑容。
關幼萱板著臉,正兒八經地懟他:「昨夜長公主要我們繳械投降,難道不是公公救的嗎?這總沒錯吧?」
原霽譏誚道:「我需要他救么?是他慣會顯擺!我有陛下所賜的千里馬,這馬馬速不如我原來的馬,我為什麼騎它出涼州?不就是為了應對昨晚那樣的意外情況么?陛下所賜御物,當臨君面,長公主她敢動手么?!
「他要是不來,昨晚我也能自己解決問題。你們以為我沒腦子就敢出涼州嗎?」
關幼萱怔忡,她真的沒想到這個。她知道原霽打仗是很厲害,但是生活中,她更多見到他魯莽的一面。原霽有勇有謀的一面,實在讓她罕見……原霽見她這般,氣得倒仰。
她非但不愛他,她都不信任他的能力!
他是娶了怎樣一個壞妻子!
張望若見小夫妻這般,咳嗽一聲,委婉建議:「大庭廣眾,這般吵架也不好。不如你們私下解決?讓人看笑話多不好。」
原霽這才想到還有蔣墨對關幼萱虎視眈眈,他心中一凜,上前來就扯住關幼萱的手腕。關幼萱掙扎無果,整個人被原霽抱起來,風一般溜向他們的住處了。
原霽將關幼萱橫抱到懷裡,她小小一團在他懷裡拚命掙扎,但他對她,就如按著一隻不聽話的小兔子一般容易。
關幼萱臉漲得面紅耳赤,手腳都在推拒:「放開我,放開我!」
府邸臨時派來的侍女不敢多操心,她們躲著,只偷偷看到年少的涼州將軍抱著他的妻子進屋。而跟隨原霽的涼州武士們,分散各處,自是不會在此時出現。
屋舍內,一路吵鬧后,關幼萱被原霽拋到了床榻上,她鯉魚打滾一般跪起來,仰頭敵視瞪他。
原霽站在床榻外,他獃獃地看著長發凌亂的關幼萱。關幼萱那麼生氣,但是在原霽眼中,她眼睛比平時更加亮,因氣怒而明媚生氣;她細長的柳眉翹起來,幾綹長發沾著面,唇兒水紅微張,衣裳也因為兩人的鬧騰,而領子松垮,襦裙微亂。
她跪坐在他的床上。
原霽眸子一暗,喉結輕輕滾動。他野狼一般的目光直直地盯著關幼萱,瞬時饑渴得整個人血液都在跳將而出。他拿不配合的關幼萱沒辦法,可他腦中驀地想到自己在軍中時常聽到的郎君們討論出的對付女郎的手段:
婆娘不聽話,床頭打架床尾和。
一次不行就兩次。
沒人能夠抗拒親密到極致的刺激和溫暖。
關幼萱見原霽眼神不對,她警惕地側肩要躲,要跳下床。原霽惡浪撲食一般向她撲來,一下將關幼萱按在了懷裡。細密的溫度,灼灼而凌亂,混沌又激烈。原霽扣著關幼萱,關幼萱如同面對烈風暴雨一般。
關幼萱趴在硬木板上,拚命掙扎:「我不要!放開我!」
原霽胡亂地安撫:「馬上就好,萱萱,別躲我……」
關幼萱心中泛起無限委屈,這是怎樣的人,他在涼州做的混賬事說不清楚,見到她就仍想得到獎勵。他這般壓制她,是否他也會用同樣的手段壓制涼州軍營中那個被他藏起來的女郎?
關幼萱心中湧上無限酸楚,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在原霽的壓制下,猛地將他推了開來。小女郎聲音帶著顫音,向來軟糯的聲調變得幾分尖厲:「我說了我不要!」
原霽怔然而坐,長發貼面,領下肌膚被掐出幾點紅痕。他不在意那些,他只迷惘地看著眼眸發紅、似含淚意的關幼萱。榻外帳口的燭火幽幽照著帘子,簾中卻靜到了極致。
關幼萱仰著臉,堅定地準備迎接原霽的怒火。
而原霽傻傻地看著關幼萱這般抗拒自己的樣子,他想不通,又怕她哭,便訥訥道:「到底怎麼了?我為什麼不能睡?」
關幼萱:「你背著我養過女人么?」
原霽脫口而出:「當然沒有!你、你……在吃醋?」
他恍然大悟后,眼睛一瞬間亮起。他興奮地要撲去,但關幼萱目光幾分冰涼,原霽撓撓頭,沒敢越雷池一步。他抿唇一下,糾結道:「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沒有做那種事。」
關幼萱目中含哀。她盯著原霽,可她心亂如麻,她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他。
原霽試探道:「你想知道什麼,我直接告訴你好不好?」
關幼萱低聲:「可是夫君,我不相信你了。」
原霽呆住。
五雷轟頂一般的打擊感催來,他臉色微微發白,眼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怒恨和委屈之意。可是原霽怔坐著,半晌只道:「我做錯了什麼,你就不相信我了?明明是你、是你……」
明明是她被她家人攛掇著離開他。
他都沒有發火,她憑什麼先指責他。
關幼萱低頭,好一會兒,她小聲而堅定:「我現在不想告訴你,因為我不信任你,你對我撒了謊,你的一次欺騙,造成了我再也不能相信你的話。我需要回涼州,自己查清楚。如果我查清楚了,我查清楚了……」
原霽冷冷道:「你就會離開我?」
關幼萱抬頭,在這一瞬間,她從原霽眼中看到了酷戾和陰鷙,還有風霜冰原下藏著的刀劍。刀劍光影飛爍,她一句回答得不夠好,都會引起他的暴虐。
關幼萱想到蔣墨口中的原淮野囚禁原霽母親的事。當日原淮野決定囚禁金玉瑰時,原淮野看向金玉瑰時,是否正是原霽此時看向自己的這般眼神呢?
那麼金玉瑰,自己的婆婆,傷痕纍纍之下想要一個答案,想與原淮野一刀兩斷時,卻遭受情人的囚禁……她是何其痛苦絕望?
關幼萱柔聲:「少青哥哥。」
原霽怔一下,因她這一聲喚,而眼眸光微晃。
關幼萱伸手握住他放置在膝上緊握的拳頭,她不顧他之前的猛烈與此時的狼狽,她溫柔地依偎向他,抱住他脖頸。關幼萱輕聲安撫他:「少青哥哥,無論我們是什麼樣的結局,你都是很好的。」
原霽心中沉悶,想到,我再好,你不還是想離開我?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想,我絕不會放她離開。他沒有做錯事,關幼萱會知道的。他會想辦法……原霽絞盡腦汁地想如何討好關幼萱,讓她重新信賴自己時,他忽然覺得不對勁。
小淑女窩在他懷中,輕聲細語地安撫他……安撫他?
原霽眼底陰霾浮起:「你是不是在馴養我?」
關幼萱一驚,連忙從他懷中移開。她認真地仰頭,向他保證:「沒有的。夫君是人,又不是寵物,我怎會馴養夫君呢?」
她笑容乾淨甜美,欺騙性強。原霽低頭盯著她的笑臉半天,冷嗤了一聲,半信半疑之下,卻也沒說什麼。原霽不悅道:「既然不想和我……那就洗漱睡吧。」
關幼萱怕刺激到小狼崽來強的,當然乖乖點頭。吹滅了燈燭,小夫妻二人一里一外地睡著。關幼萱模模糊糊地陷入睡夢時,又被原霽搖醒。她含含糊糊地唔一聲,臉頰就被他快速親一下。
他怕她不肯給他親,親一下就離開。原霽晃關幼萱的肩膀:「你要跟我回涼州算賬,就是起碼現在不離開我對不對?那你,你是小淑女,小淑女是不是應該顧忌夫君的面子?」
關幼萱眨巴著眼,長發散在榻上,抱怨道:「你要幹嘛呀?」
原霽又趁她不備,偷親她一下。小女郎瞪來,他卻嬉皮笑臉,心滿意足。原霽正兒八經道:「在外人面前,我們扮演好一對夫妻,好不好?不要讓人看笑話,覺得我連你都管不了……咱們私下裡再吵架唄。萱萱,你得給我面子啊。」
關幼萱太困了。她不想理他,但他一直晃她。她混沌中,只好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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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只蒙蒙亮,關幼萱尚在熟睡,原霽就出了院子。他清晨有晨練的習慣,關幼萱已經可以做到不被他吵醒。但是今日原霽出門,不是為了晨練。他按照自己昨日在鐘山腳下記下的地形圖,熟門熟路地跳上房檐,在一片黑如麟的屋宇上自如穿梭。
他尋到了自己的目標,跳下去,正要到目標地方報身份入門,旁邊傳來一聲咳嗽聲。原霽側頭,見是關幼萱那位師姐,天未亮她也不睡覺,正靠著牆守株待兔。
張望若困得眼睛發紅,哈欠連連。但是等到原霽,她還是很欣慰。她向原霽又賠笑又拱手,才說服原霽與她一道走遠了些。到巷口一槐樹下,張望若連連嘆氣:「我就知道你要來找蔣墨算賬,所以從昨晚蹲到現在。幸好你光明磊落要敲門進去,你要是直接翻窗進人家屋子,我可等不到你了。」
張望若:「妹夫的武功天下第一,就是難啊。」
原霽的沉冷臉色,因她一句「妹夫」而微微緩和。原霽卻仍道:「蔣墨擄走萱萱,我是要給他教訓的。我要讓他知道,我的人,他敢碰,我就要他付出代價。師姐不要攔我。」
張望若:「你能如何報復呢?頂多將他揍一頓。但是他是你阿父的孩子,只要他心裡不服,你能揍得他聽你話么?他現在虎視眈眈,可還盯著萱萱,心裡兀自不服氣呢。你顧忌朝堂,不能真的打死公子墨……那你揍一頓,與揍兩頓,除了出口惡氣,又能如何呢?」
原霽臉色陰鬱,他說:「我會帶走萱萱,不會讓他再見到萱萱了。」
張望若搖頭:「根壞了,你解決不了根。」
原霽:「師姐的意思是什麼?」
張望若嘆氣:「我只好辛勞一番,代人教徒弟了。我在西域與蔣墨有些師徒名分,雖然他不願意承認,見到我就躲……昨日我拿著名帖拜訪過長公主,試探地說起公子墨。長公主提起自己的兒子,也是沮喪萬分,不知該拿兒子如何是好,我便毛遂自薦,說給蔣墨噹噹老師……」
張望若笑:「不瞞妹夫,我這麼些年遊學不斷,名氣還是有一些的。長公主雖然對我是萱萱師姐一事,頗為猶疑,但是當她知道自己兒子在西域如何坑我時,還是決定將蔣墨交給我了。」
原霽嗤之以鼻:「教育有什麼用?我被我二哥打了這麼多年,我何曾怕被打過?」
張望若:「文人與你們武人的方式,自然不同了。這樣,妹夫先消消氣,我若是做到讓蔣墨向你們夫妻道歉,承諾再不打擾你們夫妻生活……妹夫今日,也可免了揍他一頓吧。」
她笑:「他那張小白臉,打壞了,還挺可惜。」
原霽盯著張望若片刻,頷首認同武力不能解決所有矛盾。他從未讓蔣墨真正低頭過,若是蔣墨認輸……那自然是好。
張望若將原霽勸走後,又打著哈欠,拿著名帖進了公子墨的府邸等人。蔣墨昨日與自己父親一番對話后,心情低落,夜裡沒有睡好。然而他醒來,便迎來一位女羅剎坐在他廳舍,對他露齒而笑,慢悠悠地說:「奉你母親之命,我來教你一段時間學問。為了你,我可是打算留在長安,閣下是否感動?」
蔣墨冷聲:「我不需要你,你給我滾。」
張望若托腮而嘆:「哎,我可真命苦。在漠狄時差點被一孩子坑得死掉,我的師弟們也差點因此而死。你說這小孩兒,他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嗎?」
蔣墨愣住,他遲疑地看向張望若:「……你,真的差點死掉?」
張望若看著他,心裡微欣慰:還會愧疚。說明有救。
為了自己妹夫和小師妹,她這般懶散的性格,也不得不擼起袖子,帶帶孩子了。
張望若笑:「知道我目的么?我想讓你給萱萱他們兩個道歉。」
蔣墨當即嘲諷:「你做夢!絕無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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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日,不提蔣墨如何被張望若教學,原霽小夫妻的相處,一改之前的劍拔弩張。鐘山腳下的貴族男女們問不清這對小夫妻的身份,小夫妻也不和他們玩。
李泗和武士們說話時,扭頭,正看到原霽和關幼萱手拉著手,來看馬球賽了。
原霽殷勤地低頭看草地上的露水,為關幼萱提起披帛,態度端正如同做戲:「咦,露珠上有水,水會弄濕你衣服。萱萱,小心,咱們走這邊。」
關幼萱甜軟的嗓音抑揚頓挫,恰到好處地表現出驚訝和讚賞:「呀,夫君真厲害!我都沒看到露水呢。夫君辛苦了,夫君你幫我提披帛,累不累呀?」
原霽感動:「我不累。萱萱,我扶著你騎馬好不好?你不要走路了,累著腿了怎麼辦。」
關幼萱甜甜笑,依偎到他懷裡,一定要表達出來:「夫君你真體貼。」
李泗和周圍的武士們面容微微皸裂:「……」
李泗哭笑不得:「用得著這般做作,虛偽么?大家都知道你們感情好,沒必要這樣吧。」
原霽和關幼萱扭頭,齊聲:「你不懂!」
二人繼續以誇張的甜言蜜語表達對對方的愛意和關心,成功讓武士們看不下去,紛紛逃走。兩人卻小孩子心性,覺得這般好玩,真就這樣演得開心。原霽牽了馬來扶著關幼萱坐在馬上,仰頭告訴她注意事項。
關幼萱笑眯眯:「雖然我會騎馬,但是夫君這般無微不至的關懷,我心裡暖洋洋的。」
原霽太喜歡她的配合,給足自己面子。他便要更拼力地表現自己的好:「旁人教你騎馬,沒有我教得好。我完整地教你怎麼御馬,你想不想學?」
關幼萱道:「只要是夫君教的,我都學。」
小夫妻二人一邊別著氣,一邊耀武揚威自己的做戲姿態。她二人知道自己不過是演戲,不過是不想將矛盾讓外人看到,但是放在別人眼中,二人鶼鰈情深,實讓人羨慕。
原淮野遠遠地立在高台上,本是和其他官員看馬球賽事,但是原淮野目光穿越過烏泱泱的人頭,看著的,是那牽著馬在草原上嬉鬧的年少夫妻。
無憂無慮的夫妻生活,原霽仰頭笑,束著的長馬尾被風吹到臉上,關幼萱俯下身,為他理好發冠,而原霽趁著沒人注意,扭頭偷親關幼萱一下,被關幼萱捶肩打。
原淮野定定看著,目中浮起几絲笑。
然而恍恍惚惚的,他透過原霽和關幼萱,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和金玉瑰。二人青梅竹馬,長在大漠,本說好早早成親,卻因戰事而一年年拖延,到最後,緣分如天上的風箏一般,徹底斷了線。
原淮野怔看著,目光漸漸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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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淮野回到了自己的屋舍,靜靜坐著。
他和自己的妻子長樂公主已經分居多年,對外的借口,是二人的性情不和。長樂公主愛玩愛鬧,他卻冷冷清清,好靜到極致。夫妻二人玩不到一起去,才各住各的。
但是在他年輕時,原淮野是涼州最會玩的那個兒郎。
原淮野躺在躺椅上,陽光照不到他面前,只孤零零地落在門口的窗下。他盯著那點兒雪白的光,與周圍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抗爭著。原淮野想到了許多過去,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到。
往事不堪回首,只因無能為力。
昨日蔣墨質問他的話,他竟斷斷續續地在回想。蔣墨問他為什麼囚禁金玉瑰……當然是出於私心了。只有出於私心,他才會那般做。
當日他和長樂公主成婚,已然決定放棄一切。只要原家安康,只要涼州穩妥,他為家族付出一生,有什麼關係……原家的下一輩孩子還未長大,若是他當日便求死,涼州怎麼辦,涼州的百姓們怎麼辦?
他從不效忠朝廷,原家效忠的,他效忠的,一直是涼州。
原家守衛涼州,哪怕漠狄強勢,哪怕朝廷猶疑,原家也從不放棄涼州百姓。而原淮野,作為曾經原家最出色的郎君,他即使倒下了,也要倒下得有價值——給原讓這些下一代孩子留出長大到足以守衛涼州的時間。
但他也會痛。
所以金玉瑰找來時,他與公主談過。他說公主不會忍心自己的孩子上戰場,但是原家孩子必須守衛涼州,決不放棄涼州。他需要一個能夠守衛涼州的孩子……他挑選了金玉瑰作為那個生孩子的女人。
長樂公主一路見證他是如何放棄的金玉瑰,又以為他的放棄便是徹底斷絕關係,是以同意了他留下金玉瑰。長樂公主對金玉瑰抱愧,之後多次希望他能放走金玉瑰……但是那時候,金玉瑰是他性命中唯一漏進來的光,他捨不得放。
他尤記得他期盼小七出生時的那些日子;他抱著小七,歡喜地給金玉瑰看;他帶著小七,四處見人,炫耀自己的兒子……那些年,他以為是照進來的光。
然而那不是光。
那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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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淮野靜靜地看著窗口漏下的那道光,他聲音枯啞:
「明松。」
這是他曾經貼身衛士的名字,死在玉廷關一戰。他神智恍惚精神渙散下,親手殺死了明松,從此再無近衛。
「百躍。」
這是他養大的偵查鷹的名字。它陪伴明松,一起死在了那一戰中。
原淮野還能叫出許多那一戰中死去將領們的名字,那些曾經的兄弟,曾經的榮譽。而為了維護他們的榮譽和尊嚴,他不能說出自相殘殺的真相。
他如今住在長安,錦衣玉食。但是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睜眼,都是有代價付出的。
原淮野最後輕聲:
「玉瑰。」
他說:「我今日見到了霽兒,和萱萱。十幾年了……原來霽兒已經長那般大了。」
他道:「你們還記得,我們少時讀書么?世家不喜武人入世,我們偏偏要用武力打開這個局面。於是我們也讀書,讀詩。我記得當年讀一首詩,『雲巔獨嘯霜晨月,大野孤行雪地風』。我從未懷疑過,我就是那頭狼王,我就是那般桀驁高貴的動物,守衛涼州至死。我以為我是……我曾經,真的以為我是。
「而今我才明白,雲巔獨嘯霜晨月,大野孤行雪地風……付出的代價,太多了。
「我不是那頭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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