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兇殘敵人(中)
「不明白。」德理被他弄得一腦袋漿糊,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也不明白。」公羊羽苦笑:「這三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想報國,但國已不國,想成家,卻妻離子散,想遠離塵俗,放蕩山水,卻又擱不下哀哀黎民,結果只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終日,別人知道我顯露的武功,但卻不知道我心中的迷惑,小兄弟,三十年來,只有你從我畫中,看出我的苦惱呢!」
「但……但……」德理比了比脖子:「羌虜喜歡砍頭的。」
「反正我當年立下毒誓,決不為天下的帝王將相動一根手指頭,吐蕃也好,大唐也罷,都是與我無干。」公羊羽瞅了他一眼:「你若有本事,就學白樸,甘當官府的奴才好了。」
「可惜我沒本事!」德理眉開眼笑。「哼!」公羊羽冷哼道:「你只要學好了我的三生歸元掌,還叫沒本事么?天下都去的!黃萬計那幾個徒弟又算得了什麼?」德理一愣:「真這麼厲害?」公羊羽傲然昂首,也不理他,一副當然如此的模樣。
「哪……哪你多教我幾天好了!」??靖對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頗感興趣,當下涎著臉說。「那可不成!」公羊羽皺眉道:「我還有要緊事,為你這小子,已經耽擱了我許多時候!」
「什麼事?」德理奇道:「這麼急!」公羊羽默然不語,望著漫天星斗,眼中流露出異樣的哀慟,過了好半天,他才悠悠嘆了口氣,輕聲道:「為何呢?為何?她為何躲著我呢……」
德理奇道:「誰呀!」公羊羽身子微微一顫,怒目相向:「多嘴多舌,與你何干?」德理被他一喝,渾身發抖,噤若寒蟬。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不說這些,我還是傳你『鏡心識』心法吧!能否領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德理心想:你的念頭古怪,我多半領悟不了的。嘴裡卻不敢說。只聽得公羊羽說了一通,大抵是什麼怯出雜念,寧靜心胸的吐納之法。
「黃萬計一派的功夫,千奇百幻,往往讓對手眼花繚亂,無從捉摸。」公羊羽道:「但武功雖然變化多端,出招者的心意只有一個,所謂的變化不過是掩飾他的真實心意罷了,所以你須得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不要被眼中的變化所迷惑,而要用你中明鏡映出他的本意來,只要能做到這一步,再厲害的武功,你也能從容應對,明白了嗎?」
「不明白。」德理說:「反正我萬萬不敢和他們動手的。」
公羊羽微微一笑,道:「你先坐下,以我傳你之法,吐納一回。」
德理依言坐下,屏息凝神,吐納數下,忽覺一隻手掌按在自己的百匯穴上,公羊羽的聲音細若文蚋,在耳邊響起:「你根基太弱,只怕難以發揮『三生歸元掌』的妙處,你我今日投緣,我將『浩然正氣』傳於你,用心聽好了。」
一道熱流從他頭頂湧入,分流入四肢百骸,「走陽矯,入肩井……貫通神闕、匯於會陰……上行鳩尾,入軲轆關,溫養玉枕……膻中上行,雙龍分流,斗於百匯,入于丹田……」隨著公羊羽的聲音,德理體內真氣鼓盪,奔涌疾走,經脈酥麻酸癢,諸味雜陳,但又無法動彈分毫,只有聽之任之,當公羊羽說到:「此法無所不包,無所不至,至陽至大,是為浩然正氣。」他才覺頂上一輕,但體內真氣,已經自成氣候,充盈活潑,流轉不定,來去皆有次序,一時遍體陽和,十分舒服,竟然捨不得站起;真氣九轉之後,德理靈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漸入無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德理從入定中清醒,只覺氣機充盈,渾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力。舉首四顧,只見明月西沉,四周悄然,已沒有公羊羽的影子,忽聽遠處隱隱傳來歌聲:「……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歌聲清朗豪邁,彷彿一陣長風,吹過山林,漸漸遠去,卻裊裊不絕。
德理抬頭望天,只見茫茫夜空,群星寥落,唯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傳此星一出,必主戰爭。
「這個公羊先生口口聲聲說大唐的不是,但聽他歌聲,卻又有從戎衛國之意,當真人如其畫,處處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沒遇上好皇帝吧?」德理邊想邊站起身來,只覺兩隻腳又酸又麻,幾乎一跤跌倒,不禁自言自語道:「管他大唐吐蕃,我還是早些回華山,省得吃那個白樸的苦頭。」
他一瘸一拐,向北而行,走了一里路程,路上樹影婆娑,陰森森有些怕人,忽而夜梟啼叫,德理心裡發寒,不禁縮了縮脖子,這時,背後風聲乍起,一隻白玉也似的手掌,向他肩頭拍來……
六盤山頂,朝陽冉冉升起,吸盡了林中霧水,顯出幾分濕潤。兩隻山鷂從黑乎乎的懸崖上鑽了出來,並著雙翅在空中盤旋,飛羽尖端被潮潤的陽光洗過,現出淡金顏色。
「嗖」,一支羽箭帶著讓人心顫的鳴叫從樹林中竄出,像一支劈開蒼穹的閃電,將兩隻山鷂串在一處,空中響起凄厲的哀鳴,那對鳥兒石頭般跌落塵埃。
馬蹄聲響起,一騎飛掠而至,馬上的白袍少年將山鷂凌空接住。
「神箭呀!」他大聲叫道,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快活的笑容。
一個上身精赤的虯髯漢子從林子里緩緩馳出,手中拿了張巨弓,那張弓足有五尺長,粗愈兒臂,弓弦由三根牛筋絞在一起。
「伯顏將軍。」少年叫道。
伯顏馳馬近前。二人馬匹高矮相若,但他卻比少年足足高出兩個腦袋,一頭散亂長發披在精鋼般的肌膚上,寬闊胸脯上掛著點點汗珠,閃閃發亮。
「阿術。」他笑道:「你手腳真快。」
阿術望著他手中的巨弓,羨慕地道:「什麼時候我才能拉得動這張弓呢?」
伯顏拍拍他的腦袋,笑道:「都是萬夫長了,還說孩子氣的話,今天練過我教你的槍法了嗎?」
「練過了。」阿術頑皮地眨眨眼:「可惜沒有對手試槍呢。」
「很快就會有的。」伯顏望著遠方巍峨的劍閣關,沉靜地說。
這時,一聲雄渾牛角號的聲音從遠方升起,在起伏的山巒間迴響。
阿術雙眉一揚,白凈的臉上稚氣頓消,升起濃濃的煞氣,凌厲的目光投向號角起處。
「開始了么?」伯顏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將巨弓挎在肩上,拍了拍阿術的肩:「走吧。」
「是!」
二人坐下的駿馬發出尖銳的嘶鳴,馬蹄落在地上,如戰鼓一般震撼人心,蹄下兩道煙塵,翻翻滾滾,直往劍閣關而去。
德理覺出風聲,不及轉念,一步跨出,無意中,卻合了生生術的路子。讓身後人拍了個空。掉頭一看,頓時面如土色。那窈窕身段,如花笑靨,不是那個吐蕃少女是誰。
少女一巴掌沒拍著,微微一愣,但也怎麼放在心上,笑吟吟地道:「你跑呀,怎麼不跑了,現在可是實實在在只有你我兩人,看看誰還幫得了你?」
德理心裡七上八下,囁嚅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少女打個呼哨,天空中落下一個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借著朦朧的曙光,德理看的清楚:竟然是一隻二尺來長的禿鷲,惡形惡狀,殺氣騰騰,和那少女絕色容光互相映照,當真一美一丑,憑空添了十二分的詭異。
「我有鷲兒帶路。」少女笑道:「你跑不了的。」
「它能帶路?」德理甚是駭異。
「這個自然。」少女得意地道:「方才我在你身上做了手腳,撒了『千里香』,就算你在數十裡外,也別想逃過鷲兒的追蹤。」
要知鳥類之中,烏鴉與禿鷲嗅覺最為敏銳,往往能憑藉遠處人畜所散發的氣息,感知對方的生死,靈敏之處,甚至超過犬類。德理雖然躲躲藏藏,卻沒料到少女由此一招,不由得萬分泄氣。
少女一振臂,禿鷲騰空而起,沒入夜色之中。「公羊羽究竟教了你何種武功?」少女笑道:「我倒想見識見識。」
德理「啊呀」一聲,望少女身後叫道:「公羊先生。」
少女一驚,回頭看去,空空如也,哪有半個人影,頓時知道上當,再回頭一看,德理正發足狂奔。
少女大怒,飛身趕上,一掌拍向德理的後頸,那小子卻身子一晃,斜斜一步走出,少女這一掌差之毫厘,落在空處,不禁吃了一驚,剎那間,彈退踢出七腳,落向他周身要害,德理前進三步,後退三步,好像一片落葉,在少女狂風般的腿法中翩然飛舞,七腿踢過,卻沒沾著他一片衣角。
「有趣。」少女格格嬌笑,雙臂輕舒,「如意幻魔手」施展開來,一雙玉手變化萬千,剎那間將德理的身影圈在其中。
德理只覺少女的雙手漫天飛舞,好像天女散花一般,一時看得眼花繚亂,不辨東西,慌亂之中,肩上上挨了一掌,跌出四尺來遠。他奮力爬起,走了十來步,孤拐上又挨了一腳,飛出丈余,重重跌下。
「就這些么?」少女小嘴一翹:「公羊羽也不過如此。」忽見德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便道:「小子,我這次出手自有分寸,你休想裝死蒙我。」
「錯了。」德理臉貼著泥土,喃喃地道。
少女奇道:「什麼錯了?」
德理爬起來,蹲在地上,托腮沉吟:「真的錯了。」
「你又弄什麼玄虛?」少女頗不耐煩,身形一晃,纖纖食指點向德理的「軟麻穴「。哪知一指點空,德理不知何時,竟然繞到自己身後,一驚之下,回腳倒勾,德理卻又到了身前,少女一聲嬌叱,拳打腳踢,霎息間連出五招,德理身形晃若鬼魅,在拳腳中時隱時沒。少女拳腳沒一下打在實處,漸漸覺出不妙,精神一振,使出了全副本事。攻勢如暴風驟雨一般,向德理傾瀉過去。
德理雖然悟出一些門道,但對方的「如意幻魔手」乃是武林一絕,變化萬分詭異,加上少女全力出手,頓時連逢險招,胸口被一記掌風掃過,讓他幾乎窒息,腳下一亂,周身要害盡在少女雙手籠罩之下。
但奇怪的是,當此危急關頭,這小子卻生出平日思考學問的那一股子「痴勁」,從方才起,就只想著如何在四十五步中死中覓活,每逃過一劫,便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此時雖然身在絕境,但他專註於這路掌法的玄奧,把萬般雜念都拋之腦後,只想著如何把握一線生機,無形之中,卻應合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心法。一時間心如明鏡,看出了少女的心意。
少女這一招有八個變化,其中七虛一實,本來德理身臨絕境,萬萬是擋不住的,挨了這一掌,如果不死,也得重傷,但不知為何,少女白玉般的手掌到了德理膻中穴前五寸處,卻略略一滯,橫移了兩寸。
這一微妙變化雖如電光石火,卻沒逃過德理的「心鏡」,於是,他出手了,似站立不穩,不退反進,一個踉蹌向前跌出,驚惶失措地手舞足蹈,看似慌亂,卻不偏不倚,一掌按在了少女的「神封穴」上,這正是「三生歸元掌」第一招——「人心惶惶」。
這下大大出乎少女意料,一則沒料到其趁隙反擊,二則沒料到其不退反進,三則德理出招看似不成章法,其實別有奧妙,她雖然有心躲避,卻仍被他擊中要害。四則,這小子的掌力中,竟有一道古怪的暖流,破開了自己的的「玄陰離合神功」,封住自己的穴道。
剎那間,兩個人換了一招,同時向後跌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山道上頓時一片寂靜,毫無聲息。
過了半晌,德理長長出了口氣,顫巍巍爬了起來,只覺肋骨劇痛,看了斷了一根。
他緩緩走向少女,只見她瞪著一雙妙目,死死看著自己。不禁苦笑道:「你出手好狠。」
「呸!」少女口裡不能說話,心裡卻罵翻了天:「你這混蛋,到底用什麼鬼門道,封了我的穴道。」她方才連用內功,力求沖開穴道,黑水一派的「玄陰離合神功」本是頂尖兒的內功心法,心念動處,堅若精鋼,柔似弱水,尋常掌力休想傷她分毫,但德理那道暖流不僅破開護體神功,而且好似一團軟綿綿的棉花,亘在那裡,她連沖三次,都難以著力,反而讓德理先行站起,她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
德理咳嗽一陣,咳出一沙鮮血。他望著少女看了一會兒,笑道:「你這個樣子挺好看的,如果不沖我瞪眼,一定更好看呢!」
「臭小子。」少女被他看得無地自容,心裡恨不能咬他一塊肉來。
「其實你這樣美貌的女子,為什麼要打打殺殺呢?」德理皺眉道:「你應該拿著針線繡花才對。」
「綉你個鬼,我倒想在你這張臭臉上繡花。」少女心想。
「或者坐在窗前看月也不錯。」德理忘形地說:「『捲起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彈琴也好呀,『含情弄柔瑟,彈作陌上桑。』對了,採桑也好看:『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像你這麼美的女子幹什麼都好,就是不該打架的。」
「這傢伙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他好像一個勁的說我生得美,我真的那麼美么?」少女心想:「師父和兩個師兄從沒說過我生得美來著?」
「如果你答應我從此以後不和人打架,我就放你起來。」德理說:「如果答應,你就眨三下眼睛。」
少女瞪著眼睛不說話
過了半晌,德理嘆了口氣道:「罷了,拗不過你,我放開你,你可不許再找我麻煩,如果答應,就眨三下眼睛,如果不答應,我只好走了。」
少女還真怕他把自己丟在這個鬼地方,連忙眨了三下。德理拍開她的穴道。少女一躍而起,揮拳要打,德理大叫:「你要毀約么?」
少女的粉拳停在空中,忽地伸出食指,閃電般點在德理「太淵」穴上,德理傷得沉重,無力躲閃頓時被她制住,心中暗暗叫苦:「我真是胡塗了,被她兩眼一瞪,居然就放了這個煞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卻見少女鐵青著臉,按著他的肋骨,手指微動,各得一聲,將他斷骨合回原位,然後折了兩根樹枝,隔著衣服給他綁上,德理痛得冷汗直流,心裡卻十分詫異:「她為何要幫我合上斷骨?」
少女冷哼一聲道:「你這會兒受了傷,我就算揍你也沒有什麼意思,等你養好了這身賤骨頭再揍你不遲。」說著解開德理的穴道,站起身來,轉身欲去。
「啊,你……你叫什麼名字?」德理突然忍不住問到。
「你問這個作甚?」少女冷冷地道。
「下次見面也好打招呼。」德理咕咕噥噥,話在嗓子眼裡打轉。
「下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少女冷笑著走了兩步,回頭道:「我的漢名是跟師父姓黃……」
「黃艷芳么?」德理脫口而出。
「你怎麼知道?」黃艷芳十分詫異。
「啊!」德理道:「我聽你師兄叫你艷芳。」
「你倒是好記性。」黃艷芳淡淡地說,這種口氣讓德理摸不清她是在誇獎還是挖苦。
這時,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鳥鳴聲,黃艷芳神色一變,眉頭微微皺起,小聲道:「這個扁毛畜生真該死,居然泄漏了我的行蹤。」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如疾風般掠至,黃冷麵無表情,停在二人身前,那隻禿鷲從天上落下,歇在他的肩上。黃冷取出一塊肉脯,隨手丟出,禿鷲銜住,一口吞下。然後展翅飛上天空。
沉默半晌,黃冷道:「你太任性了。」
黃艷芳撇撇嘴,不理他。
黃冷囁嚅數下,望著德理,皺眉道:「你在這兒么?很好。」他足下一動,向德理踏上一步。
「你要殺他么?」黃艷芳冷笑道。
「這個自然。」黃冷道:「此人不論真假,非殺不可。」
「但他有傷在身,你殺他豈不是勝之不武?」黃艷芳道。
「他便不受傷,又豈是我的對手?」
「那倒未必。」黃艷芳瞟了瞟面如死灰的德理,道:「我問你,你自忖幾招能取他性命?」
「一刀足以。」黃冷寒聲道。
黃艷芳格格一笑:「好,我們來打個賭。」
「怎麼個賭法?」黃冷雙眉皺起。
「我賭他若是沒傷,至少能在你的海若刀下走上三招。」
黃冷眼中透出灼人的光芒,道:「你小覷我么?」
「廢話少說,你敢不敢賭?」
「怎麼不敢?」黃冷被她激起傲氣。
「若是你輸了呢?該當如何?」
「我怎麼會輸?」黃冷自信滿滿,道:「我若是輸了,自然留他一條性命,而且從今以後,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說到這兒,他望著德理,皺眉道:「不過他的傷……」
「待他養好不就成了么?」艷芳滿不在乎地道。
「豈有此理?」黃冷怒道:「我明日便要入川,哪有閑功夫等他痊癒,罷了,一刀殺了省事。」德理聽得心頭劇震,只覺他身上殺氣奔騰,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你怕他傷好了,輸給我么?」艷芳似笑非笑。
黃冷被她僵住,但他素來驕傲至極,萬萬不肯示弱,沉默片刻,道:「也罷,我就把他帶在身邊,待他傷勢痊癒,再取他性命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