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序章 迷夢之隱(下)
慢慢的,水流的聲響消失了。女孩再睜開眼,隔著淚幕,萬千火焰狂潮般涌動。
眼淚瞬間被高溫蒸發了,女孩環顧四周,這是一個荒涼的鎮子,在黑夜下一條條街道熊熊燃燒著。這些火焰,似乎不用介質就可以狂舞,彷彿它們燃燒得是某種意志。白髮的老者持著亮眼的白劍站在狂龍肆虐般的大火面前,而他的背後是個提雙刀的男孩,男孩很年輕,火焰撩著他微黃的捲髮。
順著他們視線的方向看過去,一個黑色風衣的沉默的男人,正端坐在火焰中央。
他坐在一座塔樓上,火焰隨著他手的輕輕擺動起伏。好像他是君王,而火焰為臣民。
「好美的火潮,像把世界都燃燒了一樣。」亡靈輕嘆了一口氣,朝著火場踏步走去。
女孩遠遠地凝望著她,那個女形的魂魄,她竟然在火場的中心跳起舞來。她真喜歡跳舞啊,火流如氣流,輕輕揚起她幽藍色的長發,赤紅的火焰也在配合她,在她周身流轉。時而變成了她的火袖,時而又被撕裂,一縷一縷,一縷一縷。
「這也是男孩生命里一個重要的場景,他的生命里有兩個很重要的人,這個老人是一個。我們今天不來這兒……我們去見另一個。」亡靈一曲舞畢,迷離一笑,隨意地一揮衣袖,場景就熔化了,由百里火場,變成了瀟瀟的雨幕。
女孩看清了,這大概是中東地區某個城市的某個居民區。硝煙在遠處彌散,城市下著小雨。他和亡靈站在某個樓頂。在零星的雨點間,男孩從一棟樓房裡走出來,轉進了一條小巷。
「一個人會在另一個人心裡待多久?一年?七年?他來了,他剛從他喜愛的女孩那裡出來,要經過小巷回小鎮。」亡靈伸手讓雨滴穿過她透明的掌心墜地,「只是他沒想過,這場小巷,竟然有這麼長,他陪伴著迷濛的小雨,走了一生都沒有走出來。」
亡靈語氣里都是掩藏不住的遺憾。「你也認識他,對么?」
女孩依舊沒有說話。她在凝視著居民樓某樓的一扇窗戶,一個女孩的臉出現在雨痕斑駁的玻璃後面,她的雙手貼在玻璃上,抿著嘴唇望著男孩的背影。
「你不說話,但你還是記得他。你這一路遇到的都是故人啊,我告訴過你的。」亡靈輕聲說,「可你為什麼不說話呢,你應該說話的……」亡靈的語氣間全是嘆息。她也不再說話了,她把長袖拉成了廣闊的絲面,包裹了整個破舊的城市。城市消失了,她們站在雪地里。
女孩環顧四周,這是真正冰原呵,雪層可以沒過膝蓋,視線所及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一棵樹。大雪吞聲,百鳥飛絕。女孩沒有看到樹,可她看到了一個人。
又一個男孩,渾身血跡斑斑地趴倒在雪地里。他用長刀抵地,想要站起來,可是失敗了,再次摔進了雪窩。他站不起來了,於是努力地用四肢爬行,他爬了好久,抬頭看遠方,卻和女孩四目相對。
那是個很長很長的注視,讓人覺得,水滴落下來形成了冰凌,雪化了又凝結成了雪。漫長的歲月歌聲一樣悠悠而過,雲成了,雲又散了,巨樹朽了,堆滿了積雪,可他們永遠地站在這一片雪地里。
「他死了。」女孩說。
「他死了。」亡靈重複。
「你不說些什麼嗎?」女孩慢慢問,「你說了那麼多了……悼詞什麼的。」
「說什麼呢?雪原是他的家,他死在家裡,葬在家裡。很幸福。」亡靈說。她走上前去,一步一步,用憑空出現的長白布蓋住了他的身體,於是白布就變成了白色的雪面。男孩消失了,彷彿沒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女孩看著雪地重新變得平整,大雪在那一刻開始紛飛。她清晰地回憶最後男孩的那個眼神,眼神里有明亮的光,可是就微小的一簇。他在看什麼?他想活下來么?他是不是……還有事情沒有做完啊……
「我不想往前走了。」女孩突然蹲下來,蹲在大雪間,用雙臂抱住膝蓋,「我好累。」
「你不再走了么?」亡靈歪著腦袋,不輕不重地問,「可是這條路還沒有走完,你不想看看自己的故事么?我們……就走進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里了。」
女孩還是不說話,亡靈女子也就不再勸她。在漫長的沉默里,笛音變得更加綿長了,像悠悠地春水,像柔和的女聲。女孩輕輕地抬起頭來,那一刻,像是櫻花落滿了肩膀。
女子又開始無聲地跳舞了,她的身體不再幽藍透明,她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舞女,雙瞳剪水,明眸善睞。大雪在她身邊安靜地飄落,那一幕美得像是寧靜的時光,悠悠地幾千年就要過去。但在女孩眼裡流水和長河般的時光一起倒流了。
「是白紵舞。」女孩忽然說。
「你記起來了。」女子兩條白色的長袖落了下來,「你是不是也記得這支舞?這支舞,我教給過一個小女孩,後來她在我的墳前跳過。那是深更半夜,她像個孤魂野鬼。」
女孩的淚忽然止不住了,她很少這麼哭泣,更沒有在夢裡哭過。這是夢啊,這是女子清楚地讓她記得的。
可是她記得這個女子。女子說得沒錯,她這一路遇上的全是故人,只是她沒告訴她她也是故人之一……她有很多年很多年沒見她了,久遠到她都想不起她的樣貌。可是她記得這支舞,記得這個人,記得那個頑固的小女孩,瞞著所有人在半夜的墳前跳一支孤單的舞蹈,要給她祭靈。
她是來看自己的么?
「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你還好不好,並且告訴你,我很好,亡靈的世界並不孤獨。」女子像獻上哈達一樣把長袖掛在女孩脖子上,「你看啊,我多麼開心。那些在這條路上死去的人,他們陪著我吶,我們快樂地跳舞,日日夜夜,永不停歇。」
「我很想你。」女孩梗咽說。
「我也想你……我要走啦,但我們總會重逢的。」女子說,看著女孩,一步一步向後退,「還記得神話里那座藍色的城池么,我在最高的城牆上等你,旁邊是剔透的月亮。等到你來的那一天,記得穿上你的舞衣。」
「對了,你去找那個吹笛子的人吧,他也在等著你。」女子的笑容開始模糊。
女子消失了,萬千亡靈消失了,所有東西都消失了,包括那片草原,那些銀船般的珠子,世界變為了一片燦爛的混沌。她穿越了黑夜又穿越了白光,穿越了銀輝又穿越了星雨,她走過了烈日炙烤的荒野,走過了人流熙攘和冰天雪地,她邁過了百億個超新星爆發的宇宙盡頭,終於一切歸於沉寂后恍然被三月明媚的日光包圍。一個少年,穿著流光溢彩的衣服,吹著笛子,坐在房頂。
這是一家鄉下的咖啡館,被草叢簇擁著,旁邊是一片絢麗的花田。三月的陽光那麼好,陽光下一條清澈的河流流過去,有白汗衫的老伯在河面泛舟。
女孩看著男孩的臉,笛聲像水一樣泛開了。女子說過要帶她看她的故事……那麼自己認識他么?他們之間又有什麼故事呢?
這個男孩又是誰?
女孩想起來了,那個男孩,他叫煊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