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
奶娘不單是穆氏的奶娘,因其奶多,奶娘還奶過穆小舅子,可見姐弟二人當真是一奶同胞的親姐弟。本來按慣例,奶娘應該跟著小舅子走,由小舅子給她養老送終的,但小舅子實在是不著調,穆氏也不放心奶娘跟他走。
現下奶娘卻是不得不走了,她可是小舅子最後一道保命符,只要她還在,查秀才於情於理都不能對小舅子見死不救。
穆氏人沒了,查秀才心中卻再也忘不掉她。
查梧守完嫡母的孝,方才進學啟蒙,他進學較晚,這兩年父親為了家中瑣事也無暇顧及他的教育問題,因而查梧雖比同入學的小夥伴年長二三歲,學問上卻強不了多少。
查梧也正如他父親所期望的那樣,長成了木木的,一看就不太聰明的樣子。
同學背十遍便能成誦的文章,查梧定要背上百遍,才能記熟,查秀才每日抽檢兒子功課,從懷疑人生到淡定接受,甚至在想,實在不行買幾畝地回家種田吧。但隨著兒子的成長,當年的黑小胖卻越來越有白面小生的味道,查秀才自己是周正款,凌夫人是清秀而不失力量的健康美,真不知這小子越長越像誰,凌夫人卻更欣慰了。
任他白面不白面,書念不好都給我回家種田去。查秀才放下狠話,查梧仍是愣愣的,一臉不害怕也可能沒聽懂的表情,查秀才愁,頭髮更白了。
有時,查秀才望見銅鏡中的自己,會細數自己的白髮,這一綹,是為穆氏的,這一綹是為查梧的,這一大片,都是小舅子整的,說回小舅子。
小舅子當年投資失敗,手中三百畝地砸在手裡,心中還挺有自信,覺得自己怎麼著也比姐夫混的好,於是三百畝變成兩百畝,再到後來期望賭博贖回失地,被人聯手搞到只剩底褲,這回真成「紈絝」子弟了。
小舅子走投無路,幸而身邊還有奶娘,奶娘為他指了一條明路,於是查秀才從此走上了為小舅子擦屁股的不歸路。
查秀才不是沒想過任其自生自滅,可亡妻的臉總在他夢中浮現,他便……怕了。
小舅子戒賭時長長達兩年半,查秀才為他操碎了心。
查秀才給他找了個學徒的工作,雖說年歲大了點兒,但查秀才給的錢多,師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小舅子又怎麼可能安分守己。師傅罵也不聽,打也打不過,只好任他去也,小舅子成日價在街上閑逛,大街小巷的商戶和巡街的公差都認識他了,好在小舅子從小接受的也不算暴力教育,不喜惹是生非,因而也不以為忤。
且說這一日小舅子又在街上閑逛,走到巷子中,卻聽得有人在竊竊私語。
他不動聲色地迫近,聽得其中一人道「此次汪相丁憂,次輔上台,朝廷風向恐有大變。」
另一個聲音則頗不以為然,「我私下裡聽聞,馬次輔與汪相私交甚好,雖則朝廷風聲有變,但未必不會循舊法推行下去。」
「非也非也,馬次輔在朝日淺,不比汪相家族勢力龐大,汪相當年推行新法便是觸動了地方豪強的利益,但他家世雄厚,乃臨川大族,那些富紳雖有不忿,卻也不敢悖逆。」那語聲頓了一頓,復又說道「馬次輔卻是寒門士子,立朝不穩,想要堅持推行新法,怕是會遭到不少人反對。」
「都是聞相一手提拔起來的,總不至……」另一個聲音則小了許多。
小舅子聽得不是很清楚,只在後來的對話中,隱隱捕捉了幾句「那姓蘇的學士」、「耿介直言」、什麼「一介女流,婦孺之見」那聲音漸行漸遠,小舅子聽得雲里霧裡,只握住了一個重點,那就是——新法要變了。作為當年憑藉新法坑了一把姐夫的「雲夢好舅子」,小舅子心思又被撩撥了起來,畢竟姐夫是真好坑啊,他以為應該沒有幾個人能抗拒這種誘惑。
查秀才對小舅子的內心一無所知,而目前正對查梧的教育問題感到火大。
查梧並非不用功,早晚讀書,從無懈怠,只是不知他功夫都花在了哪裡,先生所問,不是搖頭不答,就是答非所問,語句停頓,詞不達意,比之三五歲小兒更不如。先生都說他不是個讀書的材料,查秀才慢慢也就這麼覺得了,畢竟他當年也是早早就中了秀才,讀書這一塊,兒子的資質離他也太遠了。
查秀才當年有多愛這個孩兒,現今就有多苦惱,而凌氏所生的另一個女兒,則更發愁。無她,女兒剛生下時,也是白白胖胖,玉雪可愛那一掛的,但長著長著,就膨脹了。
不過兩三歲的小女孩,長得又白又高又胖,看上去與五六歲的孩子無異,偏生又饞嘴,糖果點心離不得口,幸而查秀才手中還有餘錢,女兒的零食還供養得起。女兒就太聒噪了些,一天到晚說個沒完,查秀才暫時給起了個小名叫娟娘,比起查梧,查秀才或許還更喜歡娟娘一些,人們對於不諳世事的小兒總多些寬容,畢竟是無知,無知者無罪。
凌夫人自產下娟娘后,就虧了身子,而查秀才也念著亡妻,這兩年都未碰她,凌夫人便專心養起身子來,她奶水足,便自己奶了娟娘,娟娘雖胃口大,卻對親娘的奶水不怎麼感冒,因而吃奶的少,喝米湯更多。凌夫人坐月子時一天常要換好幾套衣裳,查秀才不懂這些婦人的事情,全靠姨母在照看。
那段時間查梧也很少去凌夫人院落,查秀才是個酸腐文人,注重禮儀,要查梧早晚到親娘的院落里請安,查梧早上讀書,讀得投入了,往往忘記吃早飯,更別提去給娘親請安了,因而往往是傍晚散學了才去母親院子里。
凌夫人每晚聽兒子彙報日間諸事,用倫理常情解兒所惑,導兒向善,凌氏對查梧也沒有多大的期望,就盼其能平安長大,做個好人。
查梧就這樣緩慢而平靜地生長著,直到小舅子又坑了一把姐夫。
這事說來還話長,要一直說到夏秋初年,那時棠朝一統天下,夏王與秋氏共掌天下,夏王主政興俢水利,重視農桑。秋氏是上古神族,主持王朝祭祀並掌握天下的禮法,初,夏王與秋氏結為姻親,共治天下,每一任夏王后都是從秋氏中選拔出來的,而秋王后不僅要管理夏王的後宮,還要主持王朝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動,是棠朝的大祭司。每一任王登基,都是此般行法。
然而到了第十代夏王,卻出了岔子。
第十代夏王名節,王節年少而好征,即位不久,就發動了對西南鶓裔的戰爭,鶓族雖民少,風土人情各異於中原,但其居於深山,少與外界發生關係,且早先鶓族先祖曾與秋氏第一代女祭司定下盟誓,非死不得以戰。即雙方部族若非發生流血事件,不得對對方動用武力。王節此舉,分明不義而行,但偏偏王節乃先君少子,自小受盡偏疼,哪裡聽得父王為他留下的顧命大臣的意見,寡人想打便打了。
王節對鶓疆動用武力,卻因朝中缺乏對鶓疆風土人情的研究之人而屢戰屢敗,直到王節設下重金,訪求賢良,終於找到了一位高士,願助他破敵,前提是要王節親往鶓疆,御駕親征,開國幾位國君都曾為之,然歷十世,此舉早已名存實亡,王節也有些遲疑,他雖好戰,卻並非不怕死之人,但高人留給他思考的時間卻不是很多,王節咬一咬牙,還是應下了,眾臣自然又勸,卻是加深了他親討的心。
王節初登基,確是心中有宏圖之志,意欲徵辟四方,以一統天下。他本想著,西南小族,有何懼之,卻不料此詔一出,群臣反對,那些顧命老臣各個仗著資歷倚老賣老,大將軍何淹更是差點兒就要指著他鼻子罵無知小兒,這口氣怎生下咽?王節不預成為他人手中之傀儡,便想盡辦法將那些老臣調離京師,大將軍何淹奉旨鎮守西北,西北戎狄年年來犯,雖無大戰,小戰卻是不斷,何淹此去便無暇再管京師之事了。
因而王節做下此等腦抽的決定,朝中卻無可反對之人了。
王節對於親征,既害怕又好奇,他對於自己的武力值還是信任的,畢竟從小習武,只是他生於王宮,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教習武藝的師父自然不敢下手傷他,但在戰場上的對手可不會。
很快,王節在御駕親征的過程中受傷,下落不明。雖則其軍隊在不願透露姓名的高士的幫助下成功打入了鶓部(鶓族的中心),但王主失蹤,自然以先找到王主為要,因而雙方休戰,尋找王主。
鶓族人比棠軍更想找到王節,畢竟王節一死,棠朝可以另立國主,而鶓族卻免不了全族淪為奴隸。但若是他們先找到王節,那情勢可就大不一樣了,一個活人總比死人更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