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破曉(一)

第二百九十六章·破曉(一)

臘月三十,月窮歲盡,絳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碎雪如梨蕊,搖落北風中。

辰時四刻,聽雨閣二百餘精銳高手自葫蘆山拔營向東,騎者當先,步者在後,間有三輛囚車,俱被透氣不透光的黑布遮得嚴嚴實實,四面八十人一百六十隻眼睛,無不緊盯囚車。

隊伍最前方,戴著彩繪狐狸面具的嬌小女子騎在一匹白馬上,朱紅披風被風雪吹開,她卻不覺得冷,身子挺直如玉樹,握著韁繩的手也不見發抖。

兩百多人在雪地里迎著寒風趕路,卻只能聽見馬蹄和車輪發出的聲音,沒有哪個人開口說話,腳步聲更是微不可聞,偏偏行動舉止都相差無幾,詭異萬端。

哪怕是最兇惡的盜匪,也不敢打這樣一群人的主意,他們走得順順噹噹,後晌就過了三岔口,再行一里半便是護城河岸,而江天養早在六個時辰前就見過了傳令兵,已率領一支千人隊等候在此。

兩邊人馬很快會合,姑射仙翻身落在江天養面前,輕喚一聲:「爹!」

江天養眉頭微微一皺,旋即和緩了臉色,伸手拂去她肩上落雪,問道:「這一路上可還太平?」

姑射仙笑道:「鳥飛絕,人蹤滅,縱有宵小暗中窺伺,也是不敢造次的。」

「不可大意。」江天養看向三輛囚車,「人犯在哪輛車裡?」

姑射仙朝他身後看了一眼,上千名披堅執銳的精兵正嚴陣以待,她伸手輕拍兩下,其中兩輛囚車猛地震動起來,黑布和鎖鏈一併落在地上,兩名女暗衛幾乎同時下了車,朝這邊躬身而拜。

「哈哈哈!」江天養大笑三聲,「倒是可惜這一路上過分太平了。」

笑過之後,他揚手一揮,讓兵卒們上前接應,口中又道:「我聽說葫蘆山那邊走脫了不少叛賊?」

姑射仙嘆了口氣,道:「蘭姑竟是玉無瑕所假扮的,誰能料到這個大變數?」

聞言,江天養臉色陰鬱,低聲道:「當下百里搜查網層層收緊,兩三日來倒是追上了一些人,死的活的都有,但沒抓到一條大魚,怕只怕有賊子逃過此劫,我們江家數十年的苦心經營就要毀於一旦了。」

「有人托我給您帶句話,」姑射仙道,「事到如今,殺人滅口已淪為下策,得讓他們說出來的話沒人信才好。」

江天養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又聽她道:「您帶人抄了鎮遠鏢局,把那些江湖人留在城裡的暗樁都連根拔了出來,這事兒做得好,就是有些過火了。疑罪從有,寧錯不放,要是真能趕盡殺絕倒還罷了,可在眼下註定行不通,那就不能把這條路也堵死了,我派人送回去的那些屍體得好生利用起來。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將人犯押送入京,您若能辦好這件事,莫說……」

突然間,一道女聲破空響起,接了姑射仙的話茬:「莫說一個武林盟主之位,唯我獨尊未可知,是也不是?」

最後那個「是」字帶上些許笑意,彷彿一江冰川化春水,直流到人心裡去,不知多少人在此刻心神搖曳,不等他們回神,一道人影就從路旁岩石后掠出,霞裙飛轉似流光,金珠白練縱若蛟龍,箭一般朝囚車射去。

江天養厲聲喝道:「看好犯人!」

單是囚車的前後左右就圍了八十個地支暗衛,他們配合多年,早已默契無間,八十個人同時移身換步,八十柄刀劍也同時出鞘,頃刻便讓整輛囚車變成一隻巨大的「鐵刺蝟」,金珠悍然砸在刀劍結成的網子上,發出一聲雷鳴似的巨響,當中十三把刀毫不猶豫地翻卷鋒芒,欲將白練斬斷,不想那珠子滴溜溜亂轉,白練忽上忽下,忽前忽後,竟無一把刀能削下半片布帛來。

寒光急閃間,一個暗衛被白練連刀帶手死死纏住,駱冰雁騰空一躍三丈半,將人甩出四丈八,震退一圈包圍過來的兵卒,她借力一竄,又凌空翻滾一圈,險險躲開飛蝗群般撲過來的暗器,眨眼間落在了囚車頂上,腳下一勾欲掀布簾,忽地矮身一晃,三尺長刀幾乎貼著她的臉橫劈過去。

江天養一見駱冰雁,新仇舊恨登時湧上心頭,當即毫無二話,轉腕揮刀朝下劈去,駱冰雁只得倒下車頂,反手抖出金珠白練拽過一個倒霉鬼替她墊背擋了千刀萬劍,人如游魚般竄至囚車下面,匆忙抬眼一看,依稀見到黑咕隆咚的車子里蜷縮著一個人,不等她仔細看清,整輛囚車陡然離地飛起,四名地支暗衛各托一角,足下猛蹬地面,抬轎似的將囚車挪移開來,周遭六七十名暗衛刀劍齊下,欲將駱冰雁剁成肉醬!

生死關頭,駱冰雁冷笑一聲,金珠白練橫掃而出,尚未積雪的地面上陡然綻開朵朵血梅,擋在另一側的數十個人紛紛慘叫出聲,腿腳齊踝斷裂,彷彿那揮過去的不是柔軟布匹,而是一道削鐵如泥的大刀!

得了一方空隙,駱冰雁就地一滾,無數兵刃也貼著她的身軀步步緊逼,可惜沒人跟得上她的身法,弱水宮現任宮主柔情似水,身段兒也跟水一樣細軟多變,她在滿地血泊里旋身如花,金珠猛地一擊地面,人便再度騰起,直追那輛尚未落地的囚車!

「妖婦休走!」

眼看駱冰雁就要追上囚車,白練突兀傳來一股拉力,江天養飛身躍至,長刀絞住白練,身軀順勢急轉逼近,瞬息已到駱冰雁身後,她無可奈何,只得折身向下落去,蓮足重重踩在一個士兵的腦袋上,「咔嚓」一聲,頸骨折斷,腦袋下陷。

駱冰雁振臂一抖,好不容易把江天養甩開,低頭一看四面八方儘是人影,不由得輕嘆一口氣,道:「老了,打打殺殺的事情,當真累人。」

寒光閃過,三道飛針迎面刺來,她才偏過頭,江天養的刀已逼近頸側,姑射仙也化成一道白煙掠至身旁,駱冰雁反手向左一拍,抵住刀鋒向後飛退,察覺背後勁風突起,姑射仙的繡花鞋踢出尖刀,直刺駱冰雁後背脊椎。

前後夾擊幾乎是同時殺到,金珠白練閃電般從駱冰雁的腰側盪了出去,險之又險地擋下尖刀,手下卻沒能鎖死江天養的刀刃,她正待變招,左肩已是一疼,鮮血噴濺而出,若是再慢半拍,整個身子都要被這一刀斜劈開來!

悶哼一聲,駱冰雁從江天養刀下閃過,那輛囚車也剛好落地。

兵卒們一擁而上,重新將囚車圍了個水泄不通,若有外敵來犯,必得撕開包圍圈從這些人的屍身上踏過去,江天養心下稍安,不料驚變驟起,只聽一人疾呼道:「你做什麼?」

這一嗓子響起,驚得所有人都朝他所指方向看去,被點中那人也是滿臉錯愕,沒等他說出一個字來,剛才大呼小叫之人已是趁機揮出雙掌,霎時有如象突虎沖,身邊一圈人都像被狂風吹折的麥子般倒了下去,朝他劈來的十幾把刀劍也應聲而斷,一名暗衛手持小錘悍然擊下,不過打破了頭盔,露出個寸草不生的腦袋來,依稀可見頭頂還燙了戒疤。

兵卒里怎麼會有光頭和尚?

江天養心知中計,連忙提刀趕來,明凈左臂疾抬,生生以血肉之軀擋下他一刀,金石交撞之聲刺耳無比,竟有巨大勁力反震而回,令江天養驚怒交加,卻見明凈二話不說探出右手,搓掌成刀重重劈落,裂帛聲和碎木聲疊在一起,囚車四分五裂,裡面的人影終於顯露出來。

「尹——」

這一個字剛出口,明凈臉色驟變,他來不及閃開,一排銀針就朝面門戳刺而來,唯有舉手一擋,牛毛細針竟能輕易刺破護體罡氣,針尖穿入臂甲,這才被勁力震碎,將明凈嚇出了一身冷汗。

駱冰雁見到這一幕,眼中凶光一閃,不顧朝她身軀砍來的刀槍劍斧,金珠直擊姑射仙,對方側身一閃,孰料金珠急轉,始終不離她面門,她仰頭向後掠去,忽聽勁風下沉,金珠狠狠打在她的小腹上,像是一把重鎚,直接將人錘在地上,五臟六腑盡碎,血色從背後漫開,彩繪狐面終於滑落,底下的卻是一張陌生臉孔。

中計了,她不是江煙蘿,江煙蘿會在何處?

駱冰雁目光冷凝,回頭便見白衣若雪的江煙蘿從殘破囚車裡縱身飛出,與明凈結結實實地對了一掌,只聽一陣炒豆似的骨節爆響聲,明凈向後退了兩步,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你的功力……」他艱澀地道,「比之四個月前,提升了許多。」

然而,《玉繭真經》是一門踩著人命才能不斷精進的武功,境界越高,所需的活祭品也就越多,姑射仙以血肉滋養美貌,用精氣提煉內力,江煙蘿能在短短時間內功力暴漲,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她手裡?怕是連她自己也數不清。

江煙蘿道:「上次承蒙大師關照,可惜你來去匆忙,小女子未能報答,只好向大師高徒請教一二,未料今日能在此處遇見大師,料來我們有緣。」

明凈沉了片刻,問道:「你早知道我們會來?」

「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沒想到來的人就你們兩個。」江煙蘿眉眼微彎,「其他人呢?哦,我要是沒猜錯,姓林的鏢頭和他手下一干人都是被你提前救走的,有李鳴珂在,你是想借鎮遠鏢局在絳城經營十年的力量和人脈幫謝安歌等人逃出搜查網吧……不愧是佛門中人,古有佛祖割肉飼鷹,今天就是你捨身之日了。」

三言兩語之間,一眾暗衛和精兵都殺了上來,明凈雙手一翻夾住數根長槍,以肉身之力將它們輕易折斷,也不看從頭落下的刀斧,整個人向後猛退,弓背曲肘,勁氣外沖,他身後一排人都被撞得仰面翻倒,跌在地上滾了又滾,騰出一小片空地來,使駱冰雁捉隙搶入,金珠白練橫掃千軍,將這空地擴大了兩三倍不止。

「大師,情報有誤,咱們中圈套了!」駱冰雁飛快說道,「絳城就在不遠處,莫要戀戰!」

不等明凈應聲,江煙蘿已是笑道:「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呢?」

她腳下一點,仙女凌波般繞過重重人影,一轉眼就到了駱冰雁面前,拈花手似慢實快,駱冰雁一時不察竟被她拂到肩頭,當即向後跌出半步,眼看著那隻手將要扼住自己的咽喉,萬幸明凈及時回身,與江煙蘿拆了幾招,才讓駱冰雁抓住機會脫身反擊。

江天養高聲叫道:「擺陣!」

一面面盾牌拼接成牆,同時從四個方向朝中間迫近,好不容易騰出來的空地又迅速縮小,猶如一座鋼澆鐵鑄的牢房,更有無數刀劍從縫隙之間穿刺出來,江煙蘿搶得先機騰身上躍,擋住了鐵盾囚籠的唯一出路。

金珠擊打在一面盾牌上,當即砸出個洞來,後面持盾的兵卒也被金珠擊破胸膛,可在他身後還有無數人,那面盾隨即被人肉堵住,去勢未減地朝駱冰雁壓來,明凈立即雙手齊出,左邊一掌斬斷刺身刀劍,右邊一拳砸上盾面,連人帶盾一併轟了個稀巴爛,血霧裡碎木爛鐵四濺而飛,不知多少人當場斃命,周遭兵卒見狀大駭,陣勢總算有了破綻,駱冰雁一道白練筆直如劍地刺了出去,探入人群又左右抖盪,使了一招「神龍擺尾」,倒海般將人牆分開,許多兵卒未及反應,已被勁力帶得東倒西歪,被身邊人的刀劍刺穿砍傷,血污白練,觸目驚心。

江煙蘿見狀,嗤笑道:「好狠的手,這就是出家人的慈悲為懷嗎?」

明凈充耳不聞,只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仗著一身可斷金鐵的筋骨,全力為駱冰雁開道,凡與他撞上的人,不論是披堅執銳的精兵,還是身懷絕技的暗衛,少有三合之敵,劈他一刀未必見血,中他一掌定然沒命,而那些出手偷襲之人往往來不及近身,已被駱冰雁的金珠白練擋下,纏、絞、盪、掃……白練如虹更如龍,金珠過處無活口,一時間竟無人能夠阻其去路。

不多時,地上積了一層雪,雪上又是血污橫流,江煙蘿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始終凝神觀察著明凈的一舉一動,待兩人勢如破竹般殺出一條血路來,她窺准明凈手上瑩色漸黯,猛地斜身飛出,絲線如刀般割向明凈面門,被他揚手擋下,那根線旋即抽走,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懂了,你們這門功夫不怕刀槍劍戟,肉身即是神兵利器,只要一口真氣尚在,便有金剛護體!」絲線纏回江煙蘿的手指上,她看著這點血跡莞爾一笑,「大師,你的確是內力深厚,一雙肉掌就可斷金切玉,可你戰了數百上千個回合,剩下的真氣還能支撐多久?我啊,別的沒有,就是人多!」

饒是駱冰雁身為黑道中人,聽了這話也啐道:「卑鄙!」

「高風亮節之人,只在傳奇話本里才當得了贏家。」江煙蘿勾唇如月牙,「放心,等你們人頭落地,我會記得在此立塊俠骨碑的。」

見此情形,江天養心知這兩個人是插翅也難逃了,他身形一晃就要趕到江煙蘿身邊,忽而止步側身,避開一塊從旁側射來的飛石,旋即抽刀揮出,刀鋒未至,刀氣已將那塊大石頭劈得四分五裂,卻不見石後人影,江天養正驚疑間,突覺腳下地面微顫,本能地向上一躍,竟有一個人破土而出,一劍刺來,如影隨形!

展煜蟄伏已久,等的就是此時此刻!

不論情報是真或假,這次劫囚勢必兇險萬分,明凈和駱冰雁都是武功超群的宗師高手,只要他們不戀戰,萬軍之中也可來去自如,怕的是遭到敵人算計,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要是讓軍陣層層圍住,不被人殺死也要被累死,何況江天養既來接應,江煙蘿八成也會隨隊出行,此女狡詐如狐又心狠手辣,委實不得不防。因此,展煜與二人做好約定,讓他們不要在半路上輕舉妄動,自己趁夜先行抵達這裡,藏身暗處整整一宿,哪怕見到明凈和駱冰雁身陷重圍也沒有貿然出手,終於等到了這轉瞬即逝的機會!

江天養的傷勢恢復了幾成,他的武功有多高,他的刀法有多凌厲霸道,其他人會不會衝殺過來……這些雜七雜八的想法通通不在展煜考慮之內,他手裡只有一把劍,眼裡也只剩下了江天養一個人,僅此一次,成即生,敗則死!

劍光破雲如飛電,江天養霍地翻身倒掛,頭下腳上,雙手持刀劈出,「叮」一聲銳響,刀尖與劍尖鏗然相撞,兩個人幾成一條直線,誰都不敢留力半分,更不可有絲毫退讓,眼看著他連人帶劍被寸寸壓下,展煜倏地斜身轉手,長劍繞過刀鋒,飛刺江天養雙眼!

一點寒芒轉瞬即至,江天養在間不容髮之際橫臂一擋,左手兩指死死夾住劍尖,右手連連出擊,刀勢如驚濤駭浪,霎時朝著展煜當頭涌下,展煜人在半空氣力已竭,劍被江天養折彎,人也離地不到一丈,即將跌入一擁而至的敵群,長刀長槍已在身下豎起尖鋒,他一旦落下,身上就要多出千瘡百孔!

江天養卻是皺緊了眉,他死死盯著展煜,這人分明已經死到臨頭了,眸中仍然平靜無波,渾不似將死之人該有的眼神,令他心裡一突。

恰其時,數丈之外的江煙蘿突然目光一閃,揚手朝這邊一揮,暴雨般的銀針急射而出,直撲展煜!

電光火石間,明凈挺身撲了上去,他身上的玉瑩之色已黯淡近無,銀針穿骨入肉,附著在後的絲線也如蜘蛛收網般纏在了明凈身上,皮肉被勒成大大小小的塊狀,縱使明凈拼力掙退,也被生生剮去了十幾片肉,每一片都薄可透光,猶如凌遲酷刑!

與此同時,展煜在察覺鋒芒刺背後驀地鬆開雙手,腰腹發力,滾釘板似的從軍陣上閃過,任由背部舊疤摞新傷,堪堪躲開江天養的刀,旋即折身上翻,一掌劈在了江天養頸部左側中部,又快又准,哪怕江天養武功高強,冷不丁吃了這一手刀也是脈搏驟亂,氣血斷流一般急速阻塞,心跳急停數息,直直朝下栽去!

下方眾人本是等著展煜自投羅網,孰料江天養會在最後關頭遭了暗算,慌忙收起兵刃向後倒退,唯恐誤傷他一根汗毛,展煜趁機欺身迫近,江天養倒是已經緩過勁來,快刀疾出十六式,被展煜以傷換命接了下來,轉眼便與他近在咫尺,左手以指為劍連刺他耳門、人中、太陽、百會四大要穴,右手奪劍纏刀,兩邊勁力猛催,剛才狂降的氣血霎時逆沖急涌,江天養腦中如有弓弦崩斷,口鼻雙耳湧出血來,手下的刀偏移半分,在展煜腰側拉開了一條大口子,沒能將他開膛破肚。

劍鋒橫在頸前,一隻手也罩住了江天養的心口,兩處都是要害,勝負已分。

周遭諸人都為這急轉直下的情勢而目瞪口呆,誰也不敢貿然上前,江天養四竅流血,腦中一抽一抽地疼,他不敢相信自己會敗在展煜手裡,大驚之後便是大怒,陡然揮刀向自己胸膛捅去,腳下急退猛撞,欲迫展煜放手,或與之同歸於盡!

展煜的雙腳如同落地生根,半步也未見後退,任江天養撞進他懷中,左手倏忽下落,在刀鋒貫體之前將它抓住,掌心裡還沒癒合的傷再度裂開,淋漓鮮血透過指縫滲下。

冷鐵噬血,劇痛鑽心,展煜的手絲毫未松,五指鎖住刀身使其不能寸進,這才在江天養耳邊低聲道:「我要殺你,原本不必拖延至今,只是那日劍刺出去,江兄以彌留之力扯住我的衣袖……他生為你子,至死都認為自己對不起你,窮盡心血還了骨肉恩情,而你生為其父,除了強加給他的一己私慾,可曾明了他半分真心?」

展煜無疑是想殺了江天養報仇雪恨的,但眼下有大局未定,心中還藏著一枚血手印,方才要震碎其心脈的一掌便落了下去,一如七天前他向江平潮伸出手那樣,今日他終於抓住了這把刀,可惜此人非彼,逝者難追。

江天養原本還要垂死掙扎,聽了這句話心中劇顫,倒握刀柄的雙手一點點卸了勁,被展煜趁機奪了刀。

他大聲道:「都給我讓開!」

眾兵見情勢不對,既不敢輕舉妄動,又不能撤陣後退,倒有數名地支暗衛欺近而來,奮不顧身欲救江天養,卻聽勁風來襲,駱冰雁與明凈雙雙掠至,一個厚重如山嶽,一個輕靈如流水,拳腳破盾,白練開道,仗著人少身法快,硬生生分開人群擠了過來,一前一後護在展煜身邊,不住化解四面攻勢,撲過來的人都被拍飛出去,不知死活。

「住手!」江煙蘿追至近前斷喝一聲,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她先是看向江天養,似被血色刺痛了眼睛,眸中血絲欲凝,而後怒視展煜三人,「你們要怎樣才肯放人?」

展煜朝明凈投去一眼,見後者渾身是血,便道:「你撤了軍陣,讓出路來,等我們到了安全之地,就放你父親回來。」

江煙蘿冷笑道:「方圓百里盡在聽雨閣羅網之中,非我一人說了算,你要讓我放行出關,這是絕無可能的。」

她這樣回答,倒讓三人心下稍安,展煜道:「那就定下一諾,不論我等走出多遠,你在一個時辰內不可追趕,若連這也做不到,那就沒什麼好說,拼個魚死網破吧!」

江煙蘿臉色一沉,陰森森地道:「區區一個時辰,你們就算插上翅膀,又能飛到哪去?勸你棄劍投降,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不傷你們性命,但你們若敢傷我爹爹性命,誰也休想得個痛快!」

駱冰雁嗤笑道:「那就看是誰先死了,左右不過一身皮骨肉,有這麼多人墊背,還能搭上江盟主,怕什麼?」

江煙蘿心知這妖婦似柔實剛,是眼前三人里最狠辣的亡命徒,她正在猶豫,忽聽江天養道:「阿蘿……答應他。」

籠在袖裡的手指顫了下,江煙蘿抬頭與江天養對視,輕聲道:「爹,女兒在閣主面前立下軍令狀,此三人牽涉重案,不敢輕易放了。」

江天養道:「一個時辰而已,難道不能再抓?我是你生身父親,你難道認為我的性命不如三個賊子貴重?」

江煙蘿沉默片刻,攥住手上的魚鷹指環,道:「好。」

她劈手一揮,鋒利如刀的絲線縱躍數丈切斷了軍旗,眾兵一片嘩然,又聽她道:「全軍原地待命,無我命令不可妄動一步!」

江煙蘿身材嬌小,內力卻是深不可測,這一聲立時傳遍千軍,暗衛們也悉數聽聞,密不透風的軍陣很快散開,讓出幾條路來。

展煜抬眼一掃,朝駱冰雁和明凈點了下頭,三人挾持著江天養一步步向西北側撤去,那邊有一片樹林,就算江煙蘿中途反悔,他們也好借地利做出應對。

千百人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們,若換了膽氣少的,怕已兩股戰戰走不動道,可這三人走得似慢實快,幾息工夫就到了樹林前,正要閃身入內,展煜突覺一股勁風從腰側襲來,竟是江天養一改方才安分之態,猛地撞他肩膀,反手急抓他這處傷口,那一刀入肉不淺,若被蓄力抓扯,怕連臟腑也要破裂。

情急之下,展煜連忙後退,劍鋒順勢一轉劃過江天養咽喉,可在鮮血噴濺之前,他先聽到了幾聲微不可聞的怪響,臉色驟然變了。

七八枚銀針悄無聲息地射了過來,江煙蘿算好了方位,只要江天養保持不動,針就能以毫釐之差繞開他刺中身後的展煜,可不知為何,他明明看見了,卻在最後關頭出手偷襲展煜,恰恰擋住了這些銀針。

江煙蘿出手極是狠毒,銀針不僅刺穿了骨肉,劇毒也在瞬息間蔓延全身,江天養當場七竅流血,身子晃了兩晃,仰面倒了下去。

生死只一瞬,片語不可聞。

江煙蘿急忙縱身搶近,見江天養已經氣絕身亡,登時淚盈於睫,哭了幾聲「爹爹」后,身上殺氣大盛,厲聲道:「賊子出爾反爾,還我爹命來!」

展煜見她眼中帶淚,嘴角卻是彎著的,便知江煙蘿是故意逼他毀約,既斷了三人後路,又免了她自己在手下面前失信,如此狠絕的心性,這般陰毒的手段,實在讓人不寒而慄。

當下分辯已無意義,展煜急催明凈和駱冰雁入林,揮劍迎上江煙蘿,她手捏兩枚細如牛毛的銀針,交叉架住劍刃,竟是絲毫不落下風,數十名地支暗衛也閃身殺來,又將明凈二人堵了回來,好不容易爭來的一線生機又將化為烏有。

江煙蘿道:「抓活的。」

眾兵如潮而至,明凈劈掌拍斷一棵大樹,抱木為棍橫掃四方,可惜人力終有盡時,他們已是強弩之末,勉強抵擋了幾波攻勢,見身周敵人越聚越多,刀槍劍戟一刻不休,幾有洪水沒頂之勢。

駱冰雁的金珠早不知掉到了哪兒去,她用白練甩飛一名暗衛,抽空抬手將被血浸透的鬢髮捋了捋,苦笑道:「大師,展少俠,看來我們三人是共赴黃泉了。」

她倒沒什麼後悔的,江湖人能活到這個歲數、走到這一步,已是少之又少,駱冰雁從尹曠手裡搶來了弱水宮,窮盡畢生之力將它發展至此,對己對外皆無愧,至於將來如何……若是當前輩的把路走到了頭,又讓後生們往哪兒走呢?

明凈道:「是貧僧連累了二位。」

「心甘情願,何談連累?」

展煜一劍逼開敵人,心裡卻是想道:「押囚入城是江煙蘿設下的圈套,昭衍傳出情報時是否知情?他與我們固然不是同道中人,但也跟蕭正則、江煙蘿之流為敵,同平南王府的關係也是不淺,茲事體大,不該全無防備,莫非有枝節橫生?」

他這廂念頭急轉,軍陣大後方突然騷亂起來,江煙蘿一腳踢在明凈掌心,騰身向後一躍,輕盈落在一頂光禿禿的樹冠上,回頭朝那邊看去,只見一人單騎從三岔口中間那條道上狂奔而來,當真是飛馳如電,轉眼已搶入戰圈。

馬上之人白衣血袖,哪怕許久未見了,江煙蘿還是一眼就將其認了出來,她臉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而後像是風化了的岩石,迅速龜裂、碎落。

「方詠雩!」

棲凰山大變后,江煙蘿對方詠雩多有留意,也從旁人口中探聽了不少對方的消息,但兩人再也沒見過面,只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見則罷,見必決死,故而在得知方詠雩功力被奪后,江煙蘿心裡雖有些遺憾,但未嘗沒有鬆口氣,即使人還活著算是個後患,可等她大功告成,還怕區區一個方詠雩嗎?

江煙蘿萬萬沒想到,應當變回廢人的方詠雩會在這個時候殺出來。

她振臂一揮,幾名心腹立時喝令,先前困住明凈和駱冰雁的盾牌陣立時重現,鋼鐵城牆般擋在了方詠雩面前,密密麻麻的盾牌和人影輕易將那一人一馬遮去,卻只維持了片刻威風,但聞一聲勁風爆響,玄蛇鞭破空橫掃,長達三丈的盾牆從中一分為二,水潑不進的人牆也崩散如紙片。

只此一鞭,威風已不遜當年在鍾楚河畔單挑群雄的傅淵渟,這要是一個廢人,天下就無人敢稱高手了。

「昭……衍……」這兩個字從江煙蘿口中緩緩道出,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沒有滿溢出來的殺氣,像是提及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死人。

可惜,昭衍還沒死,她現在也不能殺了他。

那個人說了無數謊話,但有一條是真的——今日,大隊人馬拔營之後,他會孤身去殺蕭正則,至死方休。

有些事一旦錯過,再無二次機會,從薛泓碧到昭衍,他藏鋒六載,終於到了出鞘之日。

江煙蘿唯一好奇的是,既然方詠雩的功力沒被奪走,昭衍沒有十重功力在身,他憑什麼去殺蕭正則?

她看著方詠雩如殺神一般猛攻而來,感知著體內母蠱前所未有的躁動,大雪紛飛落下,落在這片屍橫遍野的河岸上,化成血水,滲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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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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