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僕人,做不做?
雖知道如此扯嗓呼和,著實有失我上神威儀。奈何誰又能知,我這陶曦宮的一等小仙女——清瀟女娃,竟是個耳背的。
唉!怪只怪我當初一心圖靜,想著耳背好啊,也省得了四處打聽些腌臢之事來污濁了本上神的耳朵。於是便從萬般人當中獨獨挑了她來。好在這清瀟女娃辦事倒是十分妥帖。倒也著實令本神,得了些許安慰。
正想著。清瀟一身綠衣,應聲而落。
「上神,有何吩咐?」
清瀟垂著頭,眼角卻忍不住瞟我身後的人。
這消息傳得可挺快。
「咳咳!」
我伸手掩唇,清了清嗓子。
「清瀟啊!如今這位是我新收的小僕人。是也。你料想不假,他確是那南蟾部洲之人。」
「呃,你叫做?」
我轉頭去問那來人。
「落墟。」
那來人垂眸,輕聲吐字,「落墟。落妄塵埃,碎失如墟。」
他朝我拱手一揖。
我腦中突然電光一閃!
此情此景。
此情此景。
為何?我竟覺如此熟悉?似乎發生過,又似乎一切只是我的幻覺。
真是太奇怪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我心中疑惑,面上已回過神來。想來應該只是我多想了,畢竟在這天珠星上我已活了萬萬年,實在沒有這等鍾靈毓秀的落墟仙友。
我揮去腦中胡亂的思緒,朝清瀟女娃嫣然一笑。
「清瀟,你把我埋的那個……嗯……寢殿西北角下的那罈子浮生醉給挖出來。角落裡頭有一把鏟子。」清亮的嗓音帶著笑意。
清瀟仙子應聲而去。
我抱著胳膊,食指點著自個兒的下巴。
今兒個本上神愉悅得很,定要吃點兒小酒,方對得起今日之好心境!
我笑眯眯的伸手一幻,藤椅石桌便出現在了蓮花樹下。
那猊泉豹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了,泛著黑氣的舌頭都吐了出來。定是聽見了浮生醉三個字,也想來討杯酒喝。
我抬頭,越過青藍色的宮牆,望了望天,估摸著那位好鄰居也快到了。
明明司風,竟不知多召喚些颶風,好讓他自個兒更快些。
我微微一笑,轉頭看向身後的落墟。
他平靜的垂手站在那裡,一副安然的表情,全沒有初來新環境的驚喜與慌張。
我笑眯眯的引著落墟走到蓮花樹下,垂臂拂了拂桌椅,「來來來,坐吧,不必客氣。」
一向不多話的我,今日許是事情順利、心情頗佳,竟不知不覺說了這許多話。
落墟走到藤椅邊,緩緩坐下來,貴氣優雅,氣質卓絕。
蓮花獨特的清香飄散在空中,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許是被香味吸引,落墟抬起他白皙的面龐,一雙星眸認真的觀賞樹上的紅蓮白蓮。
「敢問冰珠上神,不知這蓮花為何生在樹上?無水如何能活啊?」落墟略有些嘶啞的嗓音。
我輕輕走過去,在他對面,款身而坐。緩聲道:「此事說來話長,不過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戲。兄台於南蟾部洲,可是未曾見過?」
我心裡給自己抽了一個大嘴巴子,不知自己為何要稱我的小僕人為兄台。許是那些個勞什子的話本看多了,又許是這對面端坐之人,本自有一股上神之姿態。
略有些嘶啞的嗓音傳來,「嗯。我自南蟾部洲的地星而來。夏天,那裡有著成片成片的蓮花,長在池塘水澤中。倒是當真沒有長在樹上的紅白蓮花。」落墟低眉順目,慢悠悠的說道。
「呵呵。是這樣啊。」我面上打著哈哈。「地星不就是南蟾部洲凡人居住的地界?聽說那裡四季輪換,日月消長,也很是個好地界兒啊。」
「上神是否獨愛蓮花?」落墟星辰般的眼睛,定定的瞧著我的眼睛,彷彿想要從眼睛裡頭得到答案。
我被他的眼神盯得微微愣神,等反應過來,才避過他的目光,低頭看著面前的石頭桌子,「蓮花啊,我比較喜愛它的香氣罷了。」
石頭桌子上有些墨綠的紋路,一段一段,一片一片,像是誰不小心鋪上去的水墨。
我本就無意與他閑扯,喝酒也是為了更迅速的讓他放下戒心。
我自是打算藉此機會,一是要探聽他一個南蟾部洲的上神之裂魂,來此有甚目的。二是要降服他心甘情願給我做小僕人,甚至將來給我當坐騎!
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盯著他膚白勝雪的臉,笑道:「不過有些事兒,你可騙不了我。落墟,你可不是個普通的凡人。我這樹上生蓮的戲法子,想必也是難不倒你的,又何必裝模作樣、故作此問呢?」
我面上雖在笑,言辭卻是犀利得很。
清瀟此時已挖了那壇浮生醉來。我和落墟便不再說話。
落墟慢悠悠的,接過清瀟默默遞過來的酒罈子。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退去。
落墟深深看了我一眼。緩緩給我和他,一人倒了一杯,他垂眸放下酒罈子,緩緩道,「我在地星上,是個小山神。因觸犯了天規,被罰流亡。在地星,我們只會變幻已有之物。況且我只不過是個小山神,守衛一小小山頭,仙力十分有限,的確沒有此等本事。」
他靜靜地說著,緩緩轉動著手中的青瓷杯。我瞧著,竟覺得那修長如玉的手指煞是好看。
一時兩人都不再說話。
頭頂的蓮花樹,輕輕擺動。樹葉之間摩擦的沙沙聲,顯得格外清晰。
我感受到落墟的眼光一直盯著我。那灼灼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身上,直要將我燒出一個洞來。
我心裡暗自忖度,這南蟾部洲之人果真是膽大妄為,失卻禮數。竟敢如此盯著本上神,實在是輕浮!我只差沒有大吼一聲「放肆」了!畢竟我在這天珠星上,可也做了百萬年的上神了,姿態可是足足的!
我微微皺眉,低頭看著杯中的酒,面上有些不悅。
落墟略有些沙啞的聲音,接著問:「不知上神可否告知在下,此乃何處?」
我面上不顯,做足姿態,直接忽視他的問題!反正就是三不原則,不瞧他,不理他,不管他。
我打了個響指,變幻出一個大碗,裡頭有滿滿一碗酒。我一扔,那碗便落在我腳邊不遠處,酒則一滴未灑。
猊泉豹怯生生的探過來,伏在我腳邊伸長了烏黑的舌頭,卷舔起來。
我俯身,寵溺的看著豹子。
暖聲道:「浮生醉你可吃不了。你且吃一吃這離人夢吧!不過想來你也不甚明白離人夢之滋味。權且讓你過過癮,也替我把皮毛養得光亮些。喝罷了就睡去吧!」
我摸了摸腳邊猊泉豹的背脊。並不理會落墟落在我臉上的目光。
待得猊泉豹將那滿滿一碗離人夢喝光,正撇撇將倒未倒之際,我才一揮手,將它幻入我的廣袖中去。
待安置好了猊泉豹,我端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才開始慢悠悠答他。
「此乃東勝神洲之神仙所居之星,名喚天珠星。與你地星相距萬億,乃至億億由旬。不知山神到此有何緣由,抑或是可有所尋?」
我如此冷聲一問,便分分明明瞧見那落墟眼中,似有淚光一閃而逝。
他手中端著瓷杯,長長的睫毛垂下,半晌不發一言。
沉默了許久,我忽而感到些許尷尬。
不知是否我剛才的姿態做的太足。正所謂過猶,則不及。許是我當真嚇著他了?
故而接著尋了些可言可不言的話,隨意說說,試圖緩解這凝固的氣氛。
「你知道,在我們這天珠,無甚麼因,亦無甚麼果。時間只是一團煙雲。因果一剎,皆在當下。雖不像你們南蟾部洲那邊白駒過隙、未來可期,卻也是駁雜團融、和自一成。」
我繼續說:「你處與我處,該放如何說呢?嗯,可說是,處處有差別,又處處無差別吧!」
我說了這許多話,只覺得口乾舌燥,便急切切的給自己滿上一杯,一口灌下。
他愣愣打量我,默了一瞬。想來是從未見過,如此嗜酒之上神。
「原是東勝神洲之天珠星!落墟位卑,在上神跟前便稱不得自己是山神了。」他抬眼,一雙星眸緊盯著我的眼睛,眼中有些試探的意味。
我被他這麼一盯,竟覺得心臟好像漏跳了一拍。
「呵呵!好說好說!」我端起一杯酒飲下,掩蓋內心的一丁點小混亂。
不過落墟的話,還是令我滿意得很。
知道自個兒位卑,那就好說了。這小僕人身強體壯,我思慮著把他馴化成哪一種坐騎好呢。
我眨了眨眼睛,決定趁此良機敲打一番。
「不過,落墟許是不知?你如今被本上神緩過了神魂,即,成了本上神這陶曦宮宮中之人了!如今你便在我處做些雜事,也並著學著些法術,可好啊?不知你可會些什麼法術啊?」
我自覺有些酒眩了,嘴邊的話倒像是沒了拴繩,如此這般呼嚕了一串,真真失了我往日里高冷的上神風範。
不過我還是曉得的,把他當做坐騎一事,還是暫時不說的好。先還是做個小僕人使喚幾天再做打算。
落墟看了我一眼,眼中滿是關切,「我不過片縷神魂,哪裡還能使得甚仙法。能留在此處,與上神做個小僕人,已是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德了。」
嘿!還算你謙虛,知道自個兒是個小僕人就好。我心中有些蕩漾。
雖說他靈力低微,我用強權也自可以讓他屈服。不過,有個成語叫做什麼?攻心為上。還有一句兵法,叫做什麼?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嗯!先禮後兵。能夠攻心的又為何要用強權?
落墟端起青瓷杯滿飲了一杯,神情有些落寞。
我瞧著他頓覺心下不忍。卻又不知我這小僕人,為何落寞。
我舉杯輕啄了一口。
他亦舉杯仰頭幹了一杯。
我瞧他幹了,自己也一仰頭。
不知不覺酒意便有些上頭。
「我說落墟啊!我瞧著你,總是哀怨深深。你是不是不滿意我給你變化的這個身子啊!如是不滿意,本上神可以給你改啊!改到你滿意為止。你想要,想要個什麼身子?男身還是女身?」我端著酒杯,笑得一臉誠懇。
我眼珠子一轉,點子便來了,「你現如今是男身,我瞧著你卻如此不開心。不若換下則個。呵哈哈!」
我只覺腦子有些暈,心念一動,再眨眼一看!對面竟真坐了個天下無雙之女神仙,好看得很。只一張臉,卻是陰沉得可怕。
「呃!你難道不喜歡?那便變個我喜歡的,如何啊?哈哈!」
我心念又一動,伸出蔥根般的指尖在酒杯中一點,沾了一滴酒水,朝她面門上一彈。
她便立馬在一團水汽中騰出了十丈高。銀白的身子彎彎曲曲,竟是被我幻化成了一條銀光粼粼的水龍。
「哈!這身子著實不錯!庭栽蓮花樹,池養銀水龍!哈哈哈!不錯不錯!你真是美得很!比起我那猊泉豹,也不遑多讓!」
我拍著桌子笑得大聲。
如此好模樣,那天珠靈寵坐騎規賽,本上神還怕不能一舉奪魁不成?這銀水龍,定要好好馴養才是!
那銀龍俯看著我。一雙龍眼,靈澈動人,甚是勾人心魄。
我咪咪笑著,抬起手臂,端著罈子,正欲給自己再次滿上一杯。
那銀光閃閃的龍尾,卻不知何時一把抄過來,將我那半罈子的浮生醉打飛得老遠,正巧不巧落在那蓮花樹根處,撒了一地。
那樹上的紅蓮白蓮不知怎的,竟也似醉了酒一般,一忽兒全都亮起了平日里前所未見的彩光。
「你這是作甚?」我騰的站起來,心裡不知多心疼我的浮生醉。
那銀龍卻不慌不忙,蜿蜿蜒蜒的垂下身子,大大的龍頭正對著我美艷絕倫的臉。
我自是從那清澈如鏡的龍眼中,看到了我美艷絕倫的臉。
長眉如遠山,瑞鳳眼神采飛揚,眸子如水般清澈動人,略有些厚的櫻唇,稜角分明,微微翹起。
此時我的臉因了那浮生醉,紅撲撲的閃著異常動人的光彩。
啊!實在是妖孽!我閉了眼,自己都著實受不了自己這副妖孽的皮相。
本上神真真是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宙宇之瑰寶啊!
冰珠兒,你如此多嬌,竟叫其他神仙情何以堪啊!
我正沉浸在對自己美貌的自負當中,突然覺得一片冰冰涼涼,觸到了我的唇上。
我一睜眼。
那龍鱗就近在咫尺,那上頭有貝殼一般的彩光。
「還不把我變回來?」
我聽到落墟腦子裡的聲音。
我輕輕一笑,心念一動。
那銀水龍便在一片金銀兩照的光芒中,幻回了最初的人身之模樣。
光芒散去,他卻……
卻!
卻!
卻嘴唇挨著我的嘴唇!
看樣子剛才它是拿它的龍臉挨著我的嘴唇,傳過來的意念之聲。
——
「你在作甚!」
我懵圈之餘,只聽得一聲怒吼,緊隨一陣颶風襲來!
我只覺一陣風刮過我的臉頰,吹得我的人都差點倒了。身前的落墟,瞬間就沒影了。
他直接被那股子颶風,打到了庭院角落,掛在青藍色的宮牆上。
颶風消散。
自是一身白衣的梁修風。
「他若不是對你有歹意?」修風關切的向我走來,上上下下打量我,「你無礙吧?」
「我無礙啊!你覺得以他的仙力能把我如何了?」
我朝修風攤了攤手,又拿眼角遠遠瞟了一眼牆角,我那小僕人,正掙扎著站起來。
「我怎麼知道啊!只怕是他南蟾部洲有什麼咱們不知道的鬼伎倆,怕你著了他的道唄!」梁修風惡狠狠的朝我瞪眼珠子,嗔道,「我一來就見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可是跟你做了千萬年的鄰居,也沒見有這等榮光啊!」
我橫眉冷對梁修風,沉聲道:「那隻不過是他南蟾部洲表示對主人敬意的一個儀式罷了。自此儀式后,他便正式是我的小僕人。你一個司風的,當要知道禍從口出。更何況你那兒風聲鶴唳的,一吹出去的消息便是捉也捉不回的了。你也知道天珠星上萬萬年沒出過什麼新鮮事,如今天珠上的仙人們只怕都盯著我這陶曦宮,你可別一時想不開,又給我添什麼亂子。」
我自覺這一番話說的驚天地泣鬼神,心下難得的誇讚了一把自己的好口才。
梁修風倒是接下了我這一大攤子話,並未反駁。挑眉看著我,道:「如此那倒是我錯怪他了。不過你究竟是喝了多少,竟如此多話?你一般不輕易開口說話。平時話語也是少的可憐。也只有喝了酒才如此能說會道。」
「也就喝了幾杯浮生醉罷了。」我輕飄飄的答他。手下卻是一揮,將那牆邊羸羸欲倒之人,重又變幻回水龍的樣子,抬手收入袖中。與我的猊泉豹一左一右。
「幾杯浮生醉就醉成這樣?這可不像你啊!」梁修風扶著我的臂膀,往我寢殿行去。「你這是何意?不讓他做小僕人,竟讓他當個坐騎了?」
「哎呀!你甚是煩人!」我一把推開了梁修風,自個兒虛浮著步子當前走。
「對了。嬅弋王母已經知道了你豢了這南蟾部洲之人。叫你明日前去復命!嬅弋王母還把那玄鐵盒子收回她宮中的地池底下去了!」
梁修風在我後頭朝我喊,那啰嗦勁著實惱人得很。
「哎呀知道了!」
我頭也沒回。只給了梁修風一個揮手的背影,想來定是十分瀟洒。
也沒覺得喝了多少酒,卻不想竟醉成了這樣。
我進了寢殿,倒頭栽在了床榻上。頭一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如此睡去,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