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里紅妝誤
【碧水清清,芳草連天。
南湖碧水倒映的一座宅邸,正是林家位於此的別院。
晨曦出現,樹木掩映下的汀蘭小築暖意融融,如春山畫卷一樣的幕景中,亭台樓閣林立。著一襲月白蜀錦裙的人正在九曲迴廊前晃悠,遠瞧好歹養眼,但多看一會兒,就讓人忍不住為她眉眼間的愁雲慘霧憂心。
流雲一樣的人影轉悠了許久,最終一揮裙裾,頹唐地倒回竹榻上。她抬起一雙手,細皮嫩肉,完全是富貴前半生的最好寫照—但再過不久,這些就都完了。
想她林思渺,堂堂林家千金,蟬聯《江湖月報》少女專欄「你最想成為的大小姐」排行榜的桂冠十年……如此大好人生,錦繡篇章,在她還沒將山河遍踏時,就要被強制終結了。
思來想去不得勁,林思渺翻了個身,從腰后的軟墊下抽出一張揉皺了的東西:一張大紅色、四四方方的紙。林思渺將其翻開,紙張上寫著一個碩大的「喜」字,這讓她的素手無故一顫,又趕緊將它翻了過去,生怕那個燙金的大字把她咬死。
唐家送來這張婚帖也是不易,自安都打馬而來,輾轉好幾手,原本也是板板正正的,到了正主手裡凈遭罪,好像作為婚帖的它造了大孽。林思渺仰躺著,又一次翻開它,那上頭的墨早就模糊不清,依稀可從左邊那個墨團里看見她的名字,另一邊的「唐」字還行,后一個字就看不清了。
「小姐,您再看它,也不會把婚帖變成找您去吃唐家重孫滿月宴的請帖。」
話音從廊前落下來,脆生生的,要是不夾著那麼多她不愛聽的詞,那就十分美好了。林思渺懶懶抬眼,就看見自家丫鬟郁茶走了過來。
郁茶笑盈盈地翻開石桌上的瓷盞,斟滿一杯,捧到了林思渺眼前。
那裡頭是甜杏仁茶,濃郁的香味順著林思渺的喉嚨滑進去,還沒到胃裡,她就聽對方又開口道:「都說唐家用毒第一,這紙墨也不差呀,都被您潑了那麼多茶,這後面的『凜』字還能看得清呢!」
「噗—」
第七次,林思渺一口杏仁茶噴在了帖上。
「少年天縱,俠武無雙。」
這是她那個名義上的未婚夫唐凜,在江湖上最常被人誇談的幾句標準句型之一。
唐家和林家往上三代都有不小的交情,放在江湖盟中,也是翹楚碰翹楚。在家庭影響下,大家對林家千金和唐家少主都不陌生,《江湖月報》上今天是林思渺上榜,隔天就是唐少主的「女友粉」發表情詩,聊表相思。
都說父一輩,子一輩,到了林思渺和唐凜這裡,兩人互相大約就剩個耳熟了。
按說兩人都是家中的寶貝,林思渺想過,若單純只是長輩吃撐了亂點鴛鴦譜,那她和唐凜一起反對,郎無情妾無意的,這樁婚事也就辦不成了。可當她興緻勃勃地向父親提議時,父親看了她一眼,而後說出了一個讓她頭昏腦漲的真相:親事,唐凜早就同意了,連那張婚帖都是他親手寫的。
別說是跟她站在同一個陣營反對了,他簡直是這場婚事的領頭將軍,而林父這回也打定主意讓她嫁過去了。
看著林思渺如霜打了的茄子般的臉色,林父只說讓她好好休息,到了那邊跟唐凜好好過日子。
過日子?我連他叫哪個「凜」都沒弄懂啊?
林思渺反抗、撒潑、耍賴,曾經這些法子百試百靈,這一次卻毫無作用。父親說是找她議事,實則就是臨時通知當事人,而後就遣她下去,說是該玩該吃,看著來吧,迎親的人再過半個月就到了。
被父親丟進屋前,她還死死地拽住父親的袖角,想擠出兩滴眼淚佯裝可憐,而多年如一日縱容她的父親竟然抽開手,末了添上一句:「唐凜,刀光凜冽的凜。你要實在閑著,在屋裡多練練字兒也行……去了也不會太過丟人了。」
林思渺眼前一黑。
於是接下來半個月,林府鬧了大災。
從林家后牆到狗洞,犄角旮旯都被林大小姐爬了一遍,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都沒被放過。許多個夜裡,總有個方向亮起火光,繼而聽見一聲大叫—
「來人啊,大小姐又跑了!!」
一而再,再而三。
夜半,林老爺與夫人對坐敘愁,直嘆,當初女兒練功時要有這點恆心,現在怕是已經衝去安都,把唐凜打殘廢了……
那……那也不好,賠不起唐家醫藥費啊。
正是因為恆心來得太晚,林思渺那點兒皮毛功夫根本幫不上自己。一次次出逃被抓后,她在屋裡扯著嗓子哭鬧,哭累了就讓茶茶接棒。小姐妹倆連哭了三天,哭得林家宛如凶宅。
這樣鬧下來,倒也不是毫無用處。林思渺躺在床上哼哼的第三天晚上,林夫人終於推開了林思渺的閨房門,「心肝寶貝」「小乖乖」「閨女」地叫了半天,還沒等林思渺得意起來,就見阿娘身後走出了四個人高馬大的姐姐。
人高馬大的姐姐下手快如閃電,第二天,她就被打包丟到了南湖的汀蘭小築里,順帶還有跟她穿一條百花裙的郁茶。
花招百出,時如逝水,半個月的緩衝期就這麼過去了。
眼下婚期將近,林思渺逃跑無門,唐家的迎親隊怕是已經出了安都,過了官道。
廊下起了風,把杏仁茶最後那點熱氣也吹散了。郁茶把自家大小姐請進了屋,提議一睡解千愁。林思渺眼神渙散,喃著要是睡醒發現這是一場夢多好。
郁茶思索一陣,搖頭道:「不太可能,等你睡醒了,人就在花轎里了。」
林思渺追著把她打出房門外。
人心不古,世態炎涼啊,平時一個個在自己身邊,多麼面目可親?眼下她要被推入火坑了,不說救她一把,還講風涼話!
林思渺哀嘆著,把自己投入滿床綺羅軟枕間。
好歹自己也是他們養了十八年、如珠如寶哄大的,而且從來都是自己怎麼鬧、怎麼恃寵而驕,阿爹、阿娘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如今怎麼就狠心拿自己這顆小白菜去聯姻?
還有那個唐凜也是,瞎答應什麼啊?一個大男人,一點主見沒有,自己嫁過去也沒什麼發展!
大被蒙過頭,林思渺一通胡想,發出一聲崩潰的哀嘆。
外頭傳來叩門聲,林思渺沒吭聲。那人倒也乾脆,直接走了進來,腳步聲停在床前,接著一雙柔軟的手摁在被褥上,摸到她的腰窩一撓,她悶聲笑出來:「你撓死我吧,我死了就換你嫁!」
「我可不,我都……」
林思渺扒拉開被子,盯著郁茶,還沒問出話來,郁茶就問她是不是準備放棄。
「誰啊?誰放棄了?我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嗎!」
「我有啊。」郁茶神神道道地向她招手。
林思渺湊上去,郁茶便開始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她不時點頭,臉上的表情一會兒一個樣。末了,她將信將疑地問道:「這樣行嗎?」
面前的姑娘一拍胸脯,志得意滿地說:「保證沒問題!大少爺明早就能回來,借他那陣東風,一定能成功。」
林思渺直勾勾地往郁茶的胸口掃了又掃,忽然摸著下巴「咦」了一聲,咋舌誇道:「之前沒注意,茶茶,你不但腦子長進了,連帶著胸也長了嘛……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哥要回來了?」
郁茶臉上燒紅,軟綿綿地拍了她一巴掌,匆匆忙忙站起來,攏著衣裳往外走:「當然是我通知他了,不然看誰救你!」
在郁茶兔子似的背影中,林思渺望出了一絲心虛,但她又覺得這只是自己的錯覺,當前自己都火燒眉毛了,郁茶還敢想那些有的沒的?
第二日晌午,車馬喧喧停在林府門前。
打馬車上一個青年撩簾而出,他步下生風,穩踏落地,身法十分俊逸,可他放了行李,便打馬向南湖去了。
此時林思渺尚在大夢中。
她夢見自己身處一片黑霧,伸手不見五指,前頭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好像是唐凜的人來接她去安都,可她本能地摸索著後退,濃霧中又伸出一雙雙手。
阿爹、阿娘、僕從、丫鬟……
在無邊絕望之中她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人聲,忽近忽遠,對她說恭賀。最後一雙手上有個玉鐲,她覺得十分熟悉,是郁茶。
她在說:「恭喜小姐與唐少主新喪。」
林思渺:新喪?
林思渺猛地一個激靈,惶恐地醒過來。這真的太可怕了,茶茶在她的夢裡都這麼不會說話,簡直比噩夢本身還要可怕。
她滿腦門冷汗,轉過身拍著胸口,一回頭就感覺眼前被一堵牆罩住了,她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時候床這面有了牆,那高高的影子就出聲叫她:「林思渺。」
「是!」她出於條件反射應了一聲。
黑牆繼續道:「起來。」言簡意賅。
林思渺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雖然臉上還是一片茫然,但肌肉的反應超強,就好像一隻老鼠見了貓。普天之下,能讓她有這種反應的就一個人—
她抬起眼,偷偷向黑牆上頭瞥了一眼,然後垮下肩膀:「大哥,你一大早就拿我操練!」
面前眼風如刀的青年正是林家長子嫡孫,江湖上「女人最想嫁的世家公子」的前三選手,林凈川。
他一身行路的裝束,未佩鳴玉,即使只著黑袍也自成風流,
人道「萬人穿黑不堪看,朗月摘星在凈川」。
林思渺在長兄的無聲逼視下,整肅穿戴。她這位大哥錯開視線,盯著案上的花瓶,通身只靠一把冷兵器,就有三分凜冽肅殺劍意。
好在是盯花瓶,要是盯的是誰家大姑娘小媳婦兒,轉眼林思渺就能多一票嫂子打花牌了。
站在林凈川身後的茶茶舉著一個紅木漆盤,正在擠眉弄眼,林思渺看見后,頓時心領神會。林凈川抱臂,正想回頭看看這祖宗收拾好沒有,卻見林思渺不知跟哪兒點頭,又一回身,見著了亭亭玉立的郁茶。她身上鵝黃色的衫子十分輕巧,收了眼神,此刻分外乖巧;她圓圓的小臉上一雙眼睛也圓溜溜的,看得林凈川神思一晃,竟然忘了剛想訓什麼話。
那邊林思渺原本都皺著臉準備表演,清清嗓子還沒開腔,就看見她那個如玉面閻王一般的親哥跟丟魂似的沒管她了。
這倆人什麼情況?
管不了那麼多了!外頭日頭已經老高,多待一刻就早死一刻,林思渺腦子裡閃過昨晚和茶茶的「排演」,麻溜地順著床沿滑下來,口裡高呼著「哥啊」,「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林凈川一動不動地瞅著林思渺,場面一時無比詭異。
林思渺伸手抱住林大少爺的腿,努力嚷嚷:「我不能嫁給唐凜!哥,你是我親哥—長兄如父,你可不能不管我!」
她平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最會做的就是裝哭,鼻頭一皺,淚珠子就滾了滿臉。
後頭郁茶的心一緊,看了那麼多年,自家小姐今天算是衝上演藝生涯的巔峰了。
林凈川屈指一敲,林思渺條件反射般抬頭。看著她哥的那張冷臉,她嘴硬道:「你……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麼……其實我有心上人了,我不要和我不愛的人在一起!」
林思渺在語言上十分有天賦,一個「愛」字咬得情真意切。順著這個暗號,旁邊的郁茶也撲通一跪。當然,她的表現沒有藝人好,但好在有個道具茶盤抱在懷裡,她借力發揮著,應和點頭:「凈……大少爺,你就成全小姐吧。」
林凈川倒是乾脆,只說:「那你們一塊兒去啊,唐家堡事多,唐凜管不到你那麼寬。」
林思渺的下巴都驚掉了。
「我……我?」
她結巴半天,心說你替唐凜大方個什麼勁呢?敢情「綠」的不是你啊,怪不得林家跟唐家的關係一代不如一代!
還好,作為主謀的郁茶腦子轉得快。她伸手指了指肚子,想讓林思渺像以前一樣裝肚子疼,以便混過去。但郁茶拿茶盤擋著,林思渺一時反應不過來,滿腦子都是她哥這個「齊人之福」的建議。不知怎麼,林思渺的腦子裡靈光一閃,捂住肚子就往前倒:「不行不行!唐凜會把我們殺了的,我都……我都有了人家的孩子了!」
林思渺一邊抽抽搭搭,一邊和郁茶比大拇指,心說這真是鬼才想法,大小是條性命在身上,她哥不能讓她帶著孩子被填井吧?不過聽說唐家愛用毒,陰森可怖,萬一比填井更嚇人……
她的腦洞一開就有點歇不下來,根本沒看茶茶嚇白了的臉。逐漸地,林思渺感覺周身一股涼氣。
林凈川的臉色幾乎和衣服一樣黑。
他的眉心皺著,有些戾氣從手下透出來—林思渺瞥見他去摸劍了,怪不得冷。
「誰的?」
林凈川的嗓子里有冰似的,一問林思渺,林思渺愣在當場,再問郁茶,茶茶的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眼見他手下的劍壓不住了,林思渺一咬牙,大義凜然地沖著大哥的劍靠過去,梗著脖子道:「你砍死我算了,讓我嫁過去,不如死了痛快!」
劍本來沒出鞘,但被林思渺一撞,脫了手,倒真的帶出兩寸,寒芒緊貼而過。林凈川側身險險一躲,林思渺栽倒在地。
林凈川大吼:「林思渺!」
林思渺抖了抖,捂著腦袋,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
林凈川壓低了嗓音,像是剋制不住要噴出火了:「你寧死也要護他?」
這是林思渺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這個兄長也會動怒。
林凈川的手勁很大,他拎著林思渺放回床上,再一拳砸在床框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而他臉上的怒意也被他藏回去了。要不是木架子上有指印,林思渺都不敢相信大哥發火了。她聳著肩,像一隻兔子似的,連哭都不敢哭了。而站在林凈川身後的茶茶齜牙咧嘴地做著口型?:錯了!錯了!
林思渺心裡一萬句髒話,心說她要是死了,她不怪唐凜,就怪茶茶這死丫頭。
「……我去叫個大夫。」
林思渺、郁茶:不行—
空氣中彷彿有火,燒在林凈川眼底,他深深納氣,扭身就要往外走。郁茶想拉住他,但由於著急,她在撲上去的時候就抱住了他。她的身上有一些梔子的香味,大約是早晨在後院染的,那裡有一片梔子花,而她喜歡在每天早上收晨露,為林思渺煮茶。
這一撞一抱,林凈川竟就真的停下了。在那瞬間好似他被一捧花砸中了,沒有受傷的時候疼,但他整個人都蒙了。郁茶心底有沒有旖旎念想,她暫時不懂,只來得及替林思渺解釋孩子的事是她們急糊塗了,但是這恰恰說明大小姐是真心喜歡那個小郎君,縱然嫁去唐家也不會幸福。
林思渺在後頭幫腔:「就是,萬一唐凜不滿意我,我們兩家豈不是要反目成仇?!」
說真的,鬧了一上午,那麼多廢話,林凈川覺得就這一句是人話。
他站在門前不走,郁茶這才訕訕地放下胳膊,那梔子香隨即也散開了。他回過神來,揚聲問道:「如此說,你就非要同他在一處……」
林思渺插嘴:「是,我就要和他……」
不等她說完,林凈川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狠狠地擲在地上。兩個小女子被他的突然動作嚇得不敢開口,而地上那一個小瓷瓶碎了,甜而不俗的脂粉香爭先恐後地蔓延開來。
白瓷上印著一個紅色的「香」字,是天香閣的調香。
林思渺咬住嘴唇。
蜀川的天香閣制香一流,聞名四海,早在林凈川此次遠行前,林思渺就跟他撒嬌,央求他帶回一瓶。林凈川天生性子冷,這些女兒家的東西想必他不懂,且他此行也是為正事,當時他雖略一點頭,卻不一定真會陪她胡鬧。
可他真的帶回來了。
她的兄長隻身走馬千里之外的異都,為他心尖上的林二小姐討香,又不知在天涯哪處收到關於她一封書信,連夜趕回。
啪嗒。
一滴淚落在了林思渺的手背上,她後知後覺用手去擦,這才發現自己又哭了。這回不是裝模作樣,每滴眼淚都是十足真心,她的父兄母親,分明都是愛著自己的。
可為什麼這一次,關於她的終身大事,他們不能給她一個選擇的權利呢?
這種被家人逼迫的感覺,真是比不被家人喜歡還難受。
林凈川砸了東西,心裡也舒坦了一點。聽見後頭若有若無的抽泣聲,他低聲道:「你的要求,大哥從來不駁。
「但你不該拿自己的清白開玩笑……林思渺,你到底是被養壞了,你的腦子裡根本沒有正經事。我千里賓士,竟然還期待你能安分地等我回來。」
他這話說得就重了,林思渺抬起頭,見林凈川走到門前,已經要推門,她不甘地回道:「你回來也不過是為了逼我嫁人,難道我不幸福,你們就能舒心嗎?」
林凈川啞聲:「……我看你是真該嫁了乾淨。」
後頭砸過來一隻枕頭,撞在他寬闊的脊背上,但林思渺丟完就後悔了。而門口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推門走了。
「小姐,大少爺他也是為你……」
「為我好!都是為我好,就我自己不為自己好!」
林凈川離開,留下發著脾氣、似懂非懂的林思渺。她在憤怒和酸楚的感情間動搖,既不願委屈自己,又捨不得辜負家人。那瓶碎了的凝露早就沒味了,郁茶想去收拾,卻被林思渺攔住了。
就讓它碎在那兒,那是自己的底線,在這件事上,無論他們怎麼說,她都堅決不讓步!
於是,直到黃昏,林思渺都拉著郁茶盤算新的逃跑計劃。她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早晨端進來的兩盤點心全用來果腹了,也沒商議出頭緒來。
在旁邊餓得不行的小丫頭的建議下,她們打算去院里喘口氣,順便好叫人準備吃食。
房門一推開,走在前頭郁茶就不動了,林思渺推著她快走,可將她扒拉開之後,林思渺也走不動了。
暮色罩著小院,在她們面前站滿了外家師父和林府小廝,極目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宛如排兵布陣。
林思渺目瞪口呆,這些人什麼時候來的?
林凈川未回府,只有行李送回來了,而二老此刻為那個小祖宗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大公子。
林府廳內,僕役、丫鬟遣得乾淨,只有個陌生男子坐著。下首陪客的是林家老家主,林懿。此刻他正焦心地撇著茶湯浮沫,目光不時向後院瞥。
這個吃著閑茶的可不是閑人,在半個時辰前,他們原本還在交談,雖然氣氛不大好,但好歹是有來言去語。只是後來,後院忽然就炸鍋似的鬧起來,林懿紅著老臉把家裡能打的全招呼過去,但根本架不住那位。
「報—老爺!大小姐在後院鬧著要見您!」
林懿根本不敢正視堂上之人,連連擺手,呵斥小廝退去:「不見不見!」末了,似不放心,又急赤白臉地跟了一句,「讓客座的師傅們看著點!」
東座上茶碗輕碰,林懿忙賠笑:「小場面,小場面。小女這兩日身體不好,就有些使性子……」
那男人頷首笑道:「無妨,保重身子才好。」
江湖傳言:林家小姐溫柔嫻靜,不同凡響。今日一見,果然—
果然江湖傳言不能盡信。
林懿點頭稱是,顫顫巍巍地摸了一把腦門上的虛汗。他正要開口談正事,門外衝進來一個小廝:「報—老爺,小姐……小姐她……」
這下不等小廝報完,林懿嘴裡的茶一口噴出,他一把抹去鬍子上的茶葉,站起身撩袍就踹向小廝,背對堂前,咬牙切齒地低斥道:「你腦子被驢踢了?後院的事一遍遍來這裡說做什麼?去找夫人,我看那祖宗還敢打她阿娘了?」
那……那可沒準。
林思渺的後院這會兒熱鬧無比,堪比論武擂台。一群彪形大漢礙於身份不敢近她身,反而是被她拿紅漆木盤砸得鼻青臉腫。現在她更是放話,說若是誰再敢攔她出走,她便往誰劍上撞,撞死拉倒!
小廝越想越委屈,摸著腦門上一塊瘀青,可憐巴巴地道?:「夫人早去了,眼下大小姐被鎖在屋子裡反思呢。」
林懿長舒一口氣,站正身子,直嘆到底是賢妻有用,白養一幫子人,光吃飯長膘,居然連自己柔弱閨女都打不過。他也是不記得那個「柔弱」閨女曾經摔碎多少珍珠缸、瑪瑙碗了,現在一放心,不免又看眼前小廝愁眉苦臉的樣子不順眼。
林懿朝著人身上又踹了一腳,語氣卻明顯輕快了:「反思了,你來說什麼?快滾,快滾。」
他向後一睨,暗暗示意:看不見我這裡有貴客嗎?!
似乎是意識到那邊有目光打量,小廝看了過去,那男子遙舉盞,隻字未言,通身氣派就讓小廝有些膝蓋發軟。他忙重重一作揖,一溜煙地跑走了。
而秦策在上座,多次要開口被打斷,心底已經有些不耐煩。他雖告知林懿身份,但此次微服而來,帶著任務:面上奉旨祝賀林老爺嫁女,實則前來探探聯姻虛實。
主家一再有下人打攪,他只得率先開口:「林老爺,聽聞令愛與江湖唐家聯姻,本王奉皇命前來祝賀,令愛嫁入唐家……」語音微頓,哂笑,「也算門當戶對。只不過本王有一事不解,還要林老爺給小輩指點迷津。」
林老爺面上一派鎮定,笑臉相迎,額角的薄汗卻出賣了他:「二皇子笑話了,承蒙陛下恩德,還念著林家,殿下發問,小人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簡單的玄色紋綉袍被堂上之人穿出非凡氣度,整個人的雍容華貴不是常人能比。秦策轉動著白玉扳指,假意把玩:「人人皆知唐家避毒玉是稀世珍寶,林老爺一生痴武,喜愛其玉實屬常情……可那《蒼柏巡山圖》不過區區殘作,為何也併到聘禮里要了?」他的左眉下有一道舊傷,抬眼時被帶起,使他說話時略帶嘲意。
秦策向後院瞥了一眼,笑道:「大小姐自然是您掌上明珠,半卷殘畫就可抵千金?」
他話裡有話,雖說場面上顧著面子,兜了一圈,但林懿如何聽不出?這分明是暗示那畫的價值並非表面如此,否則林懿的愛女與唐家少主素無來往,怎能配上親?
他有心要談畫,這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林懿倚老賣老笑了笑,試圖顧左右而言他地糊弄過去:「小老兒一些雅趣,提起來都覺得慚愧,實是聽聞那畫上老叟像家祖……至於思渺與唐少主,倒是有些少時的情意,這林家與唐家,原就是有些親緣,不知怎麼外界說了那些風言風語。」
他越描越多,而秦策的氣定神閑更使他心虛,正值此時,門前又跑進一個小廝。
「報—」
林懿猛地站起身走出去,在秦策瞧不見的地方,他幾乎喜形於色。
實在編不下去了,這會兒那寶貝女兒要怎麼鬧都行了,他立刻去親手收拾。
林懿撩袖,抓著那小廝,高聲問:「又出了什麼事,是不是小姐出事了?!」
寶貝閨女,爹這就來收拾你。
小廝看不懂老爺擠眉弄眼的意圖,只當老爺氣糊塗了,連連擺手道不是,還邀功似的一躬身:「老爺,唐家派人商議迎親一事呢。送嫁妝的早等在後頭了,要老爺點了數好收庫。」
竟然不是那丫頭又鬧事了?被折騰一天的林老爺心底突然一空,對這個變化竟有些不適應。
只是什麼事都好,而與唐家的親事又是大事,林懿如蒙大赦,急忙向秦策告罪?:「殿下,真對不住,唐家那邊來了人,小人不得不去招待一番。府中珍機閣內倒有幾個新作的小玩意兒還沒來得及向陛下彙報,不妨讓下人帶您去那邊看看。」
秦策道:「林老爺只管去。」
林懿又說了些面子話,說罷,就行禮走了出去。林懿走出前廳,頓覺身心舒暢,一面緩著那陣慌忙勁兒,一面分析屋裡那位二皇子。秦策年歲不大,卻處處透著威儀和逼人的氣勢,日後定不容小覷。
庭外夜色深深,已有侍從提燈候著,秦策客隨主便,也起身步出前廳。
從前聽聞林家人在江湖上行走,論武並不登峰造極,倒是自祖上就傳下了忠厚仁義的為人準則,因此個個受人敬重,而到林懿這一輩,他已經是個紅塵里打磨滾圓的石球,沒有稜角,輕易還不好下手。
聽聞林懿有個兒子,倒是揚名在外,劍法、功法俱佳,未及冠便能幫著林老爺出門辦事,想來是寄予厚望。既有根有苗的,這林懿本該一如既往收斂鋒芒,卻為何在這個時候把女兒嫁出去,換那殘畫?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策斷定,沒有哪個父親會因為古畫中的人物像家祖就送出如珠似寶的女兒,所以其間的事,他有意探個究竟,林懿對他的意圖也並非一概不知!
想及此,秦策不由得戲謔笑這老東西,這麼些年活得人精似的,此次卻收了個雷在身上,他林家有勢力不假,卻也怕懷璧其罪,禍起蕭牆。
這夜有薄霧,月色晦暗不明。
林家院落寬敞卻不難行,畢竟天底下又有哪處宅子能大過、深過皇宮呢?
秦策遣走了侍從,隻身提燈在宅間摸索,他也不期待這一時半刻就能直接撞見林懿的秘密,只是他有預感,林家必然藏著什麼。
他一個人,腳下也不使功夫,走得慢些,過了九曲迴廊,就是一直有人跑進跑出的南湖小院了。這地方白天跟個炮仗窩似的,這會兒倒是寂靜。
燈籠前引,秦策借著光見到了一間屋子,裡頭倒是有燈影,可門窗都被封死了。
私牢暗房,倒是沒有必要設在這麼個有山有水的風水寶地,除非林家當真仁義無雙,審完人就地處理,保證對方葬了個好世界。
風中隱約有一陣沉水浮香,秦策想,這或許就是那位嫻靜的林大小姐被她母親關著的閨房。
秦策駐足沉思了片刻,屋內傳來一聲低斥:「你是何人?站在門口做什麼?!」
知道府內人不敢在此圍看,還算機敏。
那把嗓子聽著像夏日的菱角,又甜又脆。
秦策答?:「在下秦策,受皇命前來恭祝小姐,無意迷路至此,實在冒犯。」
屋裡一時沉默,緊接著有什麼東西砸在門上,大約是個木凳。若不是門被封著,那東西應該就砸在了秦策面門上了。
屋裡人像只奓毛的貓兒:「滾!哪個要你恭賀?陛下怎麼如此閑,四方太平無事可管,連我嫁不嫁人也找人來問?」
雖是隔著門,秦策也好似看到跳腳的林大小姐,他突然起了興緻?:「林小姐是江湖兒女,倒是不懼天威。只是不知,在下的真心祝福怎麼就變成了看小姐的笑話?莫不是這樁婚事真如人訛傳,是林家圖唐家秘寶,才用女兒換寶貝?」
回答他的是又一聲重響。
秦策不無嘲諷地心道:這回砸的該是茶壺。
江湖上有好些雜聞,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江湖月報》的鼓吹—林家二小姐溫柔乖順,宜室宜家。
如今看來,這都是空穴來風,怕不是林懿沽名釣譽,自我炒作,花了錢找人代筆亂吹,好供江湖人士吹捧。
當今天下,最無真話的地方是皇宮,而江湖上,最大的不實傳聞就是林大小姐「嫻靜」。
裡頭的人哐啷哐啷砸了一通,不知是累了還是東西被砸光了,這會兒終於肯歇歇了。秦策也不惱她諸多放肆,只道:「你到底為何不願意?唐家是江湖大宗,與林家並肩,聲望、錢財、權勢,一樣不缺,而且林、唐兩家又算世家,甚至談不上遠嫁,小姐去了便是唐家未來主母,豈不是很好?」
屋裡的人一時沒說話。
秦策又候好一會兒,不知哪裡來的耐心。
過了半晌,林思渺才沒好氣地啐了一聲:「呸,什麼世交?我和我哥生來都沒去過幾次安都,他們說唐凜中意我,他怕是連我是圓的還是扁的都不知道!
「唐家那老頭根本就是貪圖我林家的紫金芒刃……說得冠冕堂皇,以為有父母之命就能拴住我……」
林思渺發完火,又問道:「你……你叫什麼來著?」
「秦策。」
「好,我記住你了。」
秦策莫名心一動,隨即聽到裡頭的人咬牙切齒道:「等我出去了,就把你和唐凜綁在一個麻袋裡,從泰山頂上推下去!」
什麼心動,不存在的。
廊下忽起了晚風,葉子沙沙作響,一黑衣影衛從院后躥出來,秦策向他一揚手,那人墊步近身,沒有發出聲音,附在秦策耳邊低語。
燈籠散發著幽光,秦策眼底一沉,突發事情不在他的預料範圍內,事急從權,他顧不得眼前的嬌小姐。不過這次談話著實有趣,他也意外地有幾分不舍,便從懷中拿出一塊玉佩,掛在釘窗戶的木板之間,道:「小生恭賀林大小姐的婚事,有事先行一步。」
林思渺愣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大喊:「喂!秦什麼的,你別走啊,幫我開門啊,喂!」
可屋外早沒動靜了。
朦朧月色下,世事無太平。
遠在鳳州外關道上,一隊車馬行色匆匆。
「得快些,公子傷勢不輕,前頭路過鳳州,會有接應!」
一個傷了小臂的侍從正咬著布條包紮傷口,聞言,啐出一口血沫?:「有人接應?」
馬車內隱約有急促的喘息聲,彷彿是受不住顛簸,是什麼人醒了。右邊侍從沒急著答話,向車內問聲:「公子如何?」
車內傳來一句「尚可」,但侍從仍不放心,又覷了一眼,這才沉聲道:「是二殿下的人。」
「二殿下」這一稱呼於他們而言諱莫如深。山道間夜涼,久久無人再開腔。
活蹦亂跳的林思渺安靜了一夜后,第二天繼續鬧騰。
林懿與夫人在屋內對坐,愁得大眼瞪小眼。
現如今的江湖之中,有兩家公認大宗,其一是機關術士輩出的鳳州林家,傳聞他們是墨子後人,造出來的小玩意兒精巧奇特且威力巨大,是軍中常用於以一敵百的工具。其二則是善用毒物的唐家,行走在外的江湖人士都深諳一個道理:若想活得久,看見唐門繞道走。
而昨日,林家前廳,頭擔箱子里放著的是稀世珍寶避毒玉和半卷《蒼柏巡山圖》,第二個箱子里是黃金五千、白銀一萬,還有諸多奇珍異寶,就連前朝皇后的金步搖都被放入聘禮中。整整兩百八十八擔聘禮,光是聘書禮單就唱了許久,本朝嫁個公主也不過如此了。
除了林老爺點明要的避毒玉和《蒼柏巡山圖》,其餘聘禮都是唐凜額外加的。
林懿曾對秦策敷衍說,林思渺與唐凜也並非毫不相識。唐凜少時與林思渺有一段緣,那是千真萬確的。
那會兒孟夏,唐老爺帶著五六歲的唐凜上林家小住。林凈川少年老成,不喜稚趣之物,久而久之,大院里兩個年歲相仿的孩子就混在一處玩了。唐凜生得伶俐俊朗,林家長子性情冷淡,但也很喜歡這個小子,有事無事就將林思渺與唐凜的娃娃親拿在飯桌上逗。
當時的林思渺哪裡懂得什麼是娃娃親,只當唐凜不仗義,把她愛哭的事捅了出去,一怒之下,她當著一眾奴僕的面扒了唐大少的褲子……
彼時的唐凜也是暴脾氣,心大得要死,不甘示弱地提上褲子就推倒了林思渺。當日兩人鬧了個大紅臉,誰也不願意先低頭,就此決裂。
此後十餘載,唐家、林家日漸壯大,而林思渺早已忘了那些可有可無的少年情意。只是那天她被揪疼到那段時間都不能梳辮子,這讓她咬牙切齒地記了很久。
她總想著,兩個人的交際也就那麼多了,怎知道有一日這樁親事會被重提。
林思渺已是知道娃娃親為何的春閨少女了,只是今時今日的她,別說嫁給唐凜,連與他對打的心思都不存。
「小姐……」
思緒一晃,林思渺被茶茶叫回魂,她脫口便答:「我說了我不穿!」
她坐在鏡前,鏡子里她的漂亮臉蛋上堆滿了愁怨。
衣架上的嫁衣像一團火,燒得林思渺心煩意亂。縱然它萬分貴重,可若要穿上它入火坑,她情願仍穿麻衣布衣。
在外就聽到裡頭吵嚷,茶茶還來不及告知,林夫人就進了屋。她的眉眼間尚存風韻,尤其瞪起人來。林思渺只有六分像她。
林夫人掃視一圈丫鬟、僕從,狠了狠心,道:「怎麼,都勸不住小姐?那好,小姐一刻不穿這嫁衣,我便趕你們一人出府!這一屋子人,也就堪堪撐兩個時辰吧?」
林夫人話音剛落,幾個服侍的丫鬟面面相覷,皆是哭喪著臉上,前去央求林思渺。
林思渺皺眉回道:「我自己不願意穿,你懲罰他們,是要打我的臉嗎?!」
林夫人素來是寵著女兒的,怎能想到有一天與女兒這般紅臉,一時紅了眼眶:「父母的苦心,你是不懂……不懂啊。」
林夫人一邊說一邊落淚,從懷中抽出帕子掩在面上,教林思渺瞧得也眼眶發熱。
林夫人還在說著:「唐凜那孩子肯為你十里紅妝,也勉強算是個良人……渺渺,遲早,你都是要嫁的,嫁給唐家,又有什麼不好?」
—遲早,你都是要嫁的。
林思渺在母親的眼淚間無法轉圜,最終,千言萬語、千百道理全化成了一聲嘆息。
「我穿,我穿就是了。」
那木架子到底是死物。
紅裳掛在架上,只瞧出貴重、精緻,可層層疊疊,色彩又濃郁,總讓人覺得是沉的,是重的。它只有穿在林思渺身上,才算真正活過來。
林思渺身量勻稱,卻有一把細腰和還算不錯的曲線。林家一雙兒女皆隨母親一身雪膚,就連平日里走馬山河四海的林凈川也白得反光。他這個妹妹嬌養在閨閣里,十指探出袖來,跟羊脂玉雕似的,不如哥哥似雪寒,反而有幾分暖意。
唐凜為林思渺的心思,只這身嫁裳便能瞧得清楚,他幾乎把人間紅塵全數送上。只可惜,林思渺不願入這紅塵。
「哎呀呀,咱家小姐太好看了!」
先反應過來的是林夫人身邊的管事婆子,她搓著手苦於無詞可褒。那憨態可掬的笑容逗樂了眾人,隨即便你一言他一語,把林思渺比滿了九天的仙子。
可這些話,林思渺打小聽到大,再是姝麗又如何,這身又不是穿給所愛之人看的。
嫁衣試穿過了,林思渺沒心情聽他們吹捧,隨便應酬幾句就把人請出去,只留了郁茶在室內伺候。
她怔怔地坐在鏡前,抬手撩起膝頭一層流水似的紗。這料子越好,她就越難以釋懷。
「茶茶啊,我是不是真要和唐凜蹉跎餘生了?」
郁茶站在她身後,用一把紅梳為她細細地梳,低聲道:「……反正呀,小姐在哪兒,茶茶在哪兒,旁的事,咱們做丫頭的也不懂。」
林思渺望著茶茶,身子往後靠,頭枕過去,身後的人十分柔軟、溫暖,身上隱約還有一股梔子淡香味。茶茶從一個小丫頭陪她長到如今,她們都像果子一樣,變得豐潤飽滿,是人間鮮活的好顏色。
她回頭握住茶茶的手,上頭有繭,卻也是細白一雙。林思渺忽而嘆氣:「茶茶,你真的想跟著我嗎?」
郁茶一愣,嚇得梳子都掉了:「小姐,你不要茶茶了?!」
林思渺捏了捏她的手:「唐家那樣遍地生毒的地方,你真的願意棄了自由隨我去?」
郁茶歪著頭思考,著實不明白這個問題:「跟著小姐就是自由啊,我從小就在林家,夫人、老爺、小姐對我都很好,郁茶已經無所求了。」
這話很讓人感動,可感動之餘,林思渺也生出一種強烈的無力感。
她咬牙,恨鐵不成鋼地敲打茶茶:「你呀,你日後也會像我一樣,要許人家的,難道你帶著他一道伺候我?!除非你嫁了我哥,做我的嫂嫂罷了!」
這話林思渺倒是隨口一說,因外頭林夫人又差人來叫,林思渺抬頭應了一聲,匆匆換下嫁衣就向外跑。
屋內只留了郁茶一人,她圓溜溜的眼睛里有光滾過。她忽地捧住臉,若有所思。
檐外雀啼幾聲,送天下春。
五月十五。
天蒙蒙亮,自安都唐家浩蕩而來的接親隊便停在林府門前。
前一夜林思渺輾轉反側,根本無法入眠,她望著黑黝黝的帳頂,心中戚戚然。
不知唐凜的床頂看上去是否也如此,或許從今天之後,她的每一夜都要睜著眼看著一樣黑的帳頂,聊以思家。想到此,她就覺得少時被唐凜揪住頭髮的那塊頭皮隱隱生疼。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此刻估計還在安睡著,等著她被「五花大綁」送進唐家堡。
不,不是等她!是等她那把紫金芒刃!
「小姐,你好歹笑一笑。」
郁茶為林思渺梳發,看著鏡子里新娘一臉喪氣,便伸手捏了捏小姐的臉,卻被小姐一手拍開。
「哎喲,隨便搞個什麼髮髻好了。」反正都是要跑路的……
心裡的話還沒脫口而出,林夫人就帶著婆子來梳妝,林思渺起身行禮:「渺渺給娘請安。」
定親是一回事,送嫁又是另一回事。
眼見自己心尖上的寶貝穿著一身嫁衣,就要離開住了十八載的家,林夫人一把將林思渺擁入懷裡,滿臉欣慰,又是不舍:「你今日就要嫁人,快坐下,讓娘再好好看看你。」
說罷,林夫人拉著林思渺重新坐在梳妝鏡前,開臉婆子拿著棉線上前道喜:「手裡拿著棉紅線,喜為新娘來開臉;一把棗子生麟兒,兩把花生落鳳凰……」
前一晚林夫人已經叮囑了許多,親手給了壓箱底的《訓夫手冊》和兩大袋私房錢,淚也流盡了,情也敘完了,今早的絮叨基本一樣,無外乎「到了唐家跟唐凜好好過」,同時也表示,她若是在唐家受了委屈,定要修來家書,「你爹和你哥,且饒不了唐凜那小子!」
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時刻惦念自己的只有家裡人。
這話一出,林思渺鼻頭一酸,當即就撲進林夫人懷裡:「娘……渺渺不想離開您。」
哭嫁哭嫁,這回倒是成了。
房外響起兩聲,是林凈川在外道:「母親。」
「這就好。川兒,你也進來。」林夫人收了聲,一面抹著淚,一面為林思渺蓋上蓋頭。
鳳州的規矩,新嫁娘不能叫男子瞧見臉,父兄都不可。
有人推門進來,落腳很輕,應是有著一身上乘功法。
錦繡鴛鴦蓋頭蒙住了眼,林思渺一瞬間被巨大的惶惑籠罩。那人在她身前停下,而她垂眸,是一雙白底青雲鶴靴。
林凈川,她的大哥。那一日吵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此刻喜轎就要啟程,她忽然想見一眼大哥,哪怕他還是那副凍雪嚴冬的樣子,哪怕他訓斥自己「混賬」……
「哥……哥……我不想嫁了,哥……」
林思渺哽咽著,話都喊不利索,紅蓋下珠翠響得寂寞,她想要伸手扯下這該死的布,但林凈川握住她的手—如小時候那般,從拇指骨節握到小指,把她包攏起來。
「乖。」林凈川的嗓子里像是有什麼化了,柔柔地淌了出來。
如果換一個旁人,林思渺該誤認為,他是哭了。
林凈川將她的手牽住,然後緩緩傾下身子。有人扶著林思渺要她伏下身子,伏在一片寬闊脊背上。手臂之下,林凈川的肩膀十分結實,穩穩地為她撐開天地。他說:「渺渺,哥背你出門。」
蓋頭外好些人在哭,蓋頭內更是一片迷濛水霧。她張了張嘴想叫大哥,卻總是哼出哭腔。林凈川拍拍她的手背,繼而背起她站正。
「乖,哥陪你走。」
從內院穿過外堂,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卻好似有千言萬語沒有說盡。坐在花轎里的林思渺不舍地拉著哥哥林凈川的手,帶著哭腔:「哥,我不想嫁人。」
好在嗩吶聲夠響,除了近旁的二人聽到,別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當是新娘子戀家不捨得哥哥。
林凈川俯身附在她耳邊,低聲說:「哥知道。乖,往後的路得靠你自己走,有事多和郁茶商量。」說罷,他就徹底放下轎簾,不再給她回問的機會。
林思渺將林凈川的話思索幾個來回,總覺得其中有百般深意。
剛出鳳州城,她就迫不及待地停了轎子,隨便使了個要小解的理由,吩咐轎夫在原地等著,然後拉著郁茶走到較遠的地方聊天。
見四下無人注意,她抓著郁茶的手,焦急地問:「我哥是不是有什麼安排?他讓我有事找你,是什麼意思?」
郁茶:「大少爺心裡惦記著小姐,知你不想嫁人,便打點了一切,吩咐我在路上助你逃走。」
林思渺的瞳孔放大,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此話當真?哥哥真的這麼說?」
郁茶也歡快地拉著林思渺的手,回應:「奴婢還能騙小姐不成?雖然少爺面上看著威嚴,實則最疼愛小姐。午時我們會路過一家客棧,小姐只要吩咐大家在此處用膳,接下來的事就交給郁茶吧!」
按照計劃,嬌小姐林思渺在這一路上不是坐轎腰疼,就是口渴,要丫頭奉茶,出了鳳州城,才短短七八里路足足走了兩個時辰。終於,他們在日頭最毒辣的時刻趕到了傳聞中的龍門客棧。
郁茶攙扶著林思渺下轎,林大小姐極盡矯揉造作之能事,蒙著蓋頭還要捏著嗓子抱怨:「哎喲,這什麼破地兒啊,真倒本小姐的胃口。」
唐家那邊派來的管事狗腿似的跑上來,試圖和未來主母處好關係:「夫人說的是,小的考慮不周,害夫人倒了胃口。不過,這荒郊野嶺也沒啥能叫得上名號的酒家,就先將就著吧,莫怪,莫怪……」
林思渺聽著,說話的管家大概三十齣頭,習慣性翻了個白眼,心底十分不屑。唐門之徒皆是心術不正之輩,令她不齒。
有眼力見的管事早早就包下整個大堂,特地辟出靠窗一塊空地,讓店家用屏風隔斷,留給林大小姐用膳。待屏退閑雜人等,林思渺不再端著,擼起袖子準備大吃一頓,卻被郁茶的一個眼色叫停。
兩人壓低了嗓子交談:
「小姐,你是來吃飯的嗎?正事兒要緊啊!」
「哎,茶茶,這就是你不懂了,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正事。我之前是怎麼教導你的,減肥此等大業都是吃飽了才能做的,更何況……是吧?」說完,林思渺徒手拿起一個噴香的雞腿塞到茶茶嘴裡,「吃吧吃吧,吃完這頓不知道下頓何時呢。」
「嗯嗯嗯……小姐你不能這樣,時間緊迫。」然而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作用,就連茶茶自己也只是象徵性地掙扎幾下,索性坐下來大吃了一頓。
風捲殘雲之後,倆人直接癱在椅子上確認眼神,同時發出打嗝的聲音,轉而低頭笑出聲。
林思渺眯著眼靜默了一會兒,冷不丁地叫喚起來:「哎喲……哎喲,我的肚子好疼啊……哎喲。」
郁茶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坐起來,慌忙中用蓋頭蓋住林大小姐,若是被唐家人看了真容,極有可能暴露出逃的行蹤。
隨行的林家唐家丫鬟、婆子聞聲進來幫忙,都試圖在新少夫人面前露個臉,紛紛上前慰問:「少夫人這是怎麼了,是不是飯菜不好,吃壞了肚子……」
「是啊,是啊,這荒郊野嶺的,哪有咱唐門大院兒的食物精緻……」這口吻顯然是唐家來迎親的婆子。
不過也就這兩人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旁的想接話卻一眼望見滿桌空盤,忍不住嘴角抽搐。這少夫人也太能吃了吧,怕不是飯菜不好吃壞了肚子,而是吃撐了。
郁茶見狀也有些羞赧,連忙吩咐道:「都愣著幹嗎啊?還不把我家小姐送到二樓雅間休息!」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把吃撐的林思渺扶上二樓。幾個婆子還想跟著茶茶進入房間伺候,卻被她拒之門外:「你們幾個幹嗎?知道我家小姐不舒服還一個個湊過來,擱這兒打麻將呢?都散了,我家小姐需要靜養。」然後「砰」的一聲關緊了房門,連只蒼蠅都不打算放進來。
林思渺打量著四四方方的內室,一覽無遺,並沒有想象中的人接應。憑著感覺,她靠近一個檀木烏黑的衣櫃,小心試探著打開,正如她所料,裡面有個與她身形無二的男裝女子,兩人迅速交換了衣物。她搖身一變,扮成了個小公子。
茶茶眼含淚花:「小姐保重,此去經年,不知何時再見,茶茶就送你到這兒了。」
林思渺疑惑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嗎?若是被發現了,茶茶你如何自保?」
低頭一瞬,茶茶眼中的淚花消失殆盡,轉而變成嬌羞:「大……大少爺都替奴婢想好了,等到了驛站就派人接奴婢回鳳州……」
林思渺震驚地倒退兩步,靠著牆撫上胸口,心頭在滴血,難以置信:「你個沒心肝的小東西,我把你當兄弟,你卻只想嫁給我哥哥……」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茶茶嬌羞聲打斷:「哎呀,小姐,你快走吧!一會兒唐家人該上來催行了。」
林思渺不知是喜是悲,分離在即也樂見茶茶有人護得周全,最後用力擁抱了茶茶:「珍重。」
茶茶也有些不舍,補充道:「茶茶永遠在鳳州等您。」
林思渺微笑點頭,而後又故作輕鬆地鑽進衣櫃里的密道,同她告別。
說話要輕,擁抱要重。告別也只是新的開始。
經過一段長長的暗道,林思渺終於見到了陽光,推開木門竟然是客棧後院的馬廄草垛。
林思渺選了一匹體格壯碩的棗紅駿馬,兩步登上馬便向另一個方向疾馳。
沿春道而行,翠色滿谷,花木扶疏。
林思渺打馬賓士在去京陵的路上,心中卻開始悄悄盤算起來了。老爹心心念念的《蒼柏巡山圖》可不只是唐家有,稷下書院也藏著半卷。
林大小姐現在心中存著一口惡氣:爹不就是想要那一卷畫?除了嫁人,其實還有更好的辦法,比如她親自去稷下書院搶回來。
稷下書院—原是王孫貴胄的教習書院,階級規制非常嚴苛,非望族皇親不可進。
林思渺現下倒是一身男裝,只是這身份……是個難題,還有待盤算。
不過,以她多年跟父母編瞎話的本事來說,問題應當不大。
「雖然不知道這圖有什麼好……最次也能讓他老人家消消火氣吧。」如此想著,她唇瓣一掀,頗為得意地揚鞭,高斥一聲,馬蹄揚塵,當即疾馳而去。
此刻日頭西斜,正是趕路的好時候,林思渺暗自思忖,只希望自己能在天黑之前到達京陵。
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從前在家中不懂,直說萬事總能在把握中,這才剛離巢,無常世事就教了她一次—
群山綿亘夾著驛道,而雲盡處一片刀劍聲。林思渺離得越近聽得越清晰,忍不住向那邊望,不遠處似乎有兩撥人纏鬥著。她驅馬去瞧,是個黑衣人與一群青衣少年。人道江湖上血雨腥風,這才出來幾步,就被她撞上恃強凌弱的了。
林思渺自詡正義無雙,怎麼能容忍這種事發生。熱血上涌,她倒也不顧天色了,至於自家老爹那畫……罷了罷了,先救人再說。
她衝進戰區,一隻手持韁,一隻手甩出腰間軟劍,振臂就向那幾個青衣人刺去。軟劍有些功夫,都練在劍尖兒上,當下繞指柔化凜冽劍意,破空就那麼一下,為原本腹背受敵的黑衣人撕開一條突破口!
青衣人的隊伍被打散,一時也弄不清什麼情況,只見一個騎棗紅馬的小少年立著。
為首一人吼道:「哪裡來的小子?快走,刀劍無眼!」
這倒不是壞話,可惜林思渺的劍一出鞘,跟打了雞血似的收不住,她仰首大笑一聲:「是了,姑奶奶的劍的確無眼……」
她扭頭一看那個黑衣人:「我擋著,你快走!」
黑衣人眼底一晃,匆匆向林思渺點頭,也未道謝。有了林思渺的幫助,黑衣人轉敗為平。但雙拳到底難敵四手,那人眼見力敵不成,趁著林思渺對戰眾人的空當,朝著馬車中的人射出了毒針!
車廂內當即一聲痛呼,沒了聲息。
「公子—」
「不好,公子受傷了!」
林思渺覷去,才發現那群人原本結陣就是為了護著那頂轎子,也不知裡頭是什麼人物。不待細思,一抹刀光直欺面門,林思渺猛地側身,見對方怒目圓瞪,正滿面殺氣。
這是下了狠手,而這會兒她才發現,這群人貌似一直只是……只守不攻。
在黑衣人下了陰招后,他們再不收著氣力,招招朝著他們倆的要害。林思渺腦門上一層涼汗,就怕稍有不慎,在家門口丟了卿卿性命。她咬牙抬眼嚷著:「你幹什麼啊?還不快……」
「快跑」二字未說完,那黑衣人倒也不戀戰,伸手拽了她的韁繩往面前一扯,借著她當人肉盾牌,幾個側身便溜了。
林思渺:「……」
大哥,你太不客氣了吧?
正主溜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林思渺,一人單挑一群。
她張開的嘴都來不及合,忙咽下兩口涼風,顫聲道:「那個……我……我要是說我誤會了……還來得及嗎?」
蒼茫暮色籠罩下,對面幾位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
早先勸她那大哥一提刀,指著她,又望了望馬車,最終把眼一合:「這小子是同夥!」
「救命啊誤會了!」
五六把大刀,明晃晃就要落下來。
此刻縱使林思渺是個傻子,也知道自己所救非人。
解釋無門,林思渺餘光后掃,從馬上墊步擰腰跳進馬車。
裡面坐……不對,是歪著一個公子,遍裹綾羅,面如冠玉,只是此刻綾羅染著血,冠玉也蒼白,明顯是重傷又加毒針,傷得只剩半口氣了。
好慘一男的。
可是現在也不能放過了……
那青年鼻息奄奄,直到林思渺把他強拉硬拽,丟上馬背,他才咳出一口血,勉強睜眼。
「你……」
林思渺低聲道:「抱歉。」接著一記手刀將人敲昏。
有了這個肉盾,那群青衣人果然不敢再動手。可是他們一直跟在林思渺身後,一個個都是咬牙切齒的樣子,這讓林思渺頭疼不已。
城外沒有掩護,無奈之下,林思渺只能帶著公子反身回城。
一路折騰,天色早黑了。馬下,林思渺把人往地上一丟,開始陷入沉思。
唉,本就是泥菩薩渡江,自身難保了,現在又加個拖油瓶—
她伸手戳了戳,那青年就難受地哼著醒了。
幾番毫無營養的盤問,對方氣若遊絲,倒還咬著牙,不肯說來歷,也不肯說仇家是誰。月色之下,青年含怒瞪著林思渺,一點兒威脅沒有,十分柔弱可欺,倒是讓林思渺想到個好辦法。
她問:「你想治傷嗎?」
青年翻了個漂亮的白眼,沒吭聲。林思渺用手指按在他傷口上,一戳,他猛地抖了抖,咬牙切齒:「你要做什麼?你別太過分了。」
有求於我,那就好辦了。
林思渺的眼睛亮得很,看得那人心底發寒。她想到那黑衣人輕功、步法上乘,手上功夫就次些,又使毒,活脫脫一個狡詐的唐門人。
沒錯了,就是他們家的。看那樣子,他們是想劫這個貴公子,那不如自己慷慨一回,送唐凜一份大禮。
「很好,就這麼辦。」
地上青年好似很難受,忽然靠著牆根急促地抽氣,林思渺生怕他閉過氣,自己的計劃一場空,說話時,言語間透著拘謹:「此地不便久留,我先帶著兄台逃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林思渺拉過秦淵的左手,一把將他馱了起來。
林思渺雖是女兒身,但從小受名師指點,背一個柔弱公子不在話下。她騎馬一路狂奔,終於趕上了迎親的隊伍休憩的驛站。
夜深人靜,林思渺把貴公子扔在馬廄里用草垛掩蓋著,隻身潛入郁茶和假新娘的房間。她壓低嗓子說:「茶茶快醒醒,幫我個忙。」
茶茶覺淺,一下子驚醒過來:「嚇死奴婢了,小姐怎麼又回來了?」
林思渺擺擺手,猛灌了一口茶:「說來話長。」
她連灌了三杯,又按住茶茶要給她倒水的手:「你快去把那個姑娘叫起來,我有事同她商量!」
那姑娘是林凈川手底下的死士,名叫青鸞,性格也像鳥似的,此刻正在樑上掛著,聞言直接往地上一跳:「大小姐。」
「你在就好,去後院那個草垛里把人拎過來吧。哦哦,下手輕點兒,他就剩一口氣了。」
當茶茶知道草垛里是林思渺準備好的代嫁預備役選手,心中直打鼓,因為那畢竟是個男人。可是當這人出現在眼前,茶茶與青鸞熱淚盈眶地握手。
可以,太可以了!簡直便宜唐凜了!
三人一合計,一致同意更換代嫁人。唐門解毒之術,天下無雙,如此既能救他一命,又能解了林思渺的燃眉之急,何樂而不為呢?
茶茶跟著青鸞手忙腳亂地收拾青年,林思渺跑馬太累,和衣睡下。
翌日清晨,林大小姐又一次踏上逃婚路。上回逃婚倉促,這下有底有氣。她又去看了兩眼她的嫁妝,揣了唐家的避毒玉以及林家祖傳的紫金芒刃,這才心滿意足地匆匆上路。
從鳳州到安都唐家,左右不過一天的時間,換言之,明日一早,唐凜就能看到這份大禮。
送親的鑼鼓在驛道前又吹打起來,大紅車隊在初升紅日下遠去,林思渺很是滿意地拍拍手,對著安都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於是,五月十七,清風朗日,諸事皆宜。
林家大小姐與唐凜的這場婚禮,浩浩蕩蕩,鋪排十里紅妝。凡在這一日參加的人都會咂舌。這唐凜為娶林思渺,著實煞費苦心,潑天富貴也不過如此。
唐門府邸甚至一改往日沉鬱蔭翳的畫風,目之所及皆是大紅色的綢帶、楹聯,這喜慶場面百年難見。唐門中人也受到成親氛圍的影響,來者皆是客,笑盈於面,看著也有幾分純良。
此次婚禮吸引了將近大半的江湖中人,凡是有點名號的江湖俠客都被邀請在列,唐門大擺三天宴席,每逢一個吉時就撒一籃子喜錢。無論是初入江湖的小子還是江湖乞兒,都對這次婚禮充滿期待,對新人更是充滿祝福。
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嗩吶不間斷地奏響。
唐凜在山呼海嘯的恭賀聲間,向花轎看去。
少時一面,也算他唐凜心間的驚鴻一瞥、皎白月色了。
他們多年不見,大約是不熟悉,但江湖皆傳林大小姐善良淑德,有名門風範。唐凜心道傳聞如此,想來真人也差不了哪兒去。這樣一想,林思渺曾經那張肉乎乎的小臉蛋兒又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小丫頭生得可愛,一雙鹿眼濕漉漉的,讓還是個糰子的唐凜想得五迷三道。
而此時天地人和,俱是恭賀。唐凜生來有權有能,碾死一隻蟲子旁人都圍著誇好。只有今天不同,今天他們拱手,是賀他終於娶到心尖上的人。
賀這些年,魂牽夢縈,一切終於要圓滿。
唐凜素無喜怒的面上浮起暖意,他有些醉意,只是這會兒又沒飲酒,不知醉在何處。
媒人一聲起:「新人到,請新郎至轎前朝轎門輕踢一腳,轎內人兒馬上應戰還踢一腳。」
唐凜雖有幾個通房伺候著,卻是頭次成婚,一想到轎子里是自己未來的妻,便也有些緊張。他扶了扶腰間的白玉佩帶,輕呼一口氣上前兩步踢轎門。
「一踢轎門福來到—
「二踢轎門日後君不懼內—
「三踢轎門雙雙恩愛到白頭—」
媒人喜滋滋地接過喜錢,上前諂媚:「唐少爺通身氣派,新娘子也貌比天仙,真是天作之合啊!老朽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兒,少爺快掀轎簾兒吧。」
唐凜不說話,理所應當地把這句恭維之詞當作事實。
唐凜手心有些汗漬,這並不符合他唐家大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騷浪情懷,然而他還是在媒婆的催促聲中挑開了轎簾兒,隨著帘子被掀開,唐凜的笑容也逐漸凝固。
轎子里不是新娘,而是一個被綁成粽子的俏公子!
周圍水泄不通的看客也傻了眼,這是鬧的哪一出?沒想到唐家大少模樣生得邪魅,連娶媳婦也不走常人路,為滿足心愛的男子舉行一場盛大婚禮,不惜一切代價,瞞天過海地擺下這盛世紅妝。
嘖,一萬人的腦海中有一萬個版本,但大家都帶著一種莫名的欣慰感,腦補眼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畫面,即便穿著大紅喜服、鳳冠霞帔的是個男人。別說,轎中的公子因顛簸漲紅的臉,還真有幾分害羞的氣息呢。
後來唐家突然多了些陰柔男子的造訪,也難說是否是因為唐凜今日一事艷名遠揚。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在內庭陪賓客的林老爺—林思渺的親爹得知這一消息后,當即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唐凜受此大辱,面上的暖意褪去,周身再度籠上慣有的陰鬱。他不動聲色地遣散賓客,一面派人去找逃婚的林思渺,一面將俏公子扔進柴房,讓人解了他身上的毒,再做審問。
唐家堡內。
唐凜褪了新郎服,一身紫袍更顯風流,他沉著臉問道:「你是誰?為什麼會在喜轎里?林思渺去哪兒了?」
被唐凜折騰得還有半條命的倒霉蛋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多日的四皇子秦淵。
他看唐凜一身華服,心下有了計量,當即表明身份:「我是誰?我是當今聖上最疼愛的四皇子!今日路途不順,被奸人行刺,一番顛簸下被賊人綁入轎中!如今得見公子,自是極好,公子快為我解綁,待我日後回宮,重重有賞。」
唐凜本就在氣頭上,一聽還是個皇子,當即冷哼:「四皇子?」唐凜捏著秦淵的下頜,「唐家堡分不清什麼皇子公主,素來只有死人與活人!你想做哪種?」
江湖兒女,快意恩仇,管你天王老子還是如來?
他的手勁大,掐得秦淵臉都白了。秦淵眼看這人是個不好相與的,索性也不再賠笑臉,咬著牙根啐了一口:「卿眼中可還有王法?」
倒是個硬骨頭啊。
唐凜把秦淵上下掃了一眼,怎麼都覺得比不上自己,林思渺要是和他有一腿,來八十個也可以一手捏死了,不足為懼。
林、思、渺。
此刻外頭起了夜風,直把唐凜暈眩一天的頭腦吹清醒了。他把這三個字咬在喉口,恨不得把記憶里那個雪糰子似的小東西拎出來,搓圓揉扁,再掐著臉問她認不認錯。
「砰」的一聲。
唐凜五指緊攥,狠狠砸在木門上,繼而冷哼一聲,懶得管後頭的秦淵,拂袖而去。
與此同時,鳳州關道上一匹棗紅駿馬風塵僕僕,在月色之中掉轉回頭。
「啊……啊嚏—」
馬上的小姑娘忽然打了一個冷戰,摸了摸鼻尖。
脊背有些涼啊?她迷迷糊糊地想。
長夜正徐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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