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書香染年華
【借著這次秦淵奪魁,幾人在山水閣暢飲一番。
秦澄喝到後來也不如意,雖說他的名次還行,那也是被秦淵拽著狠練的結果。這邊洛無雙還在為自己的「不學無術」犯愁,看著秦澄愁眉苦臉的,好奇地問了問。舒遙告訴她:「他在愁後面呢。
「這只是初試,後面的測試涉及分班,天地玄黃四個班,若是不幸被分到黃班,基本上意味著你的名字要被掛在不策壁上。」
洛無雙眼前一黑。
不策壁,是書院後山的一塊石碑,一般考試前大家都繞道走,因為那上面全是歷屆墊底的學生的姓名,生怕觸霉頭考太差。
洛無雙捂著臉,聽見舒遙補充一句:「就……生怕從此成為後輩們的笑話。」
聽完舒遙的話,洛無雙拉住秦淵說:「完了完了,你說我考了第二百五十名,會不會被退學?」
秦淵正鼓勵秦澄,一聽這話,還以為洛無雙要知榮辱求上進,原本打算躲著洛無雙的計劃,當即也被他擱置了。他拍拍她,鼓勵道:「……不會,開除黃門貴族子弟的影響,書院還是要考慮的。」
唉,你嚇死我了。
洛無雙先是呼了一口,緊接著趕忙繃緊神經—她頂著戚風棠的身份,萬一他們不讓她退學,但是叫家長,她去哪兒找家長啊?
洛無雙細細想來,覺得萬分危險。她一個剛剛成名的偶像級俠客,滿打滿算也丟不起這個人啊。越想越愁,洛無雙無計可施,答應跟秦澄一起參與秦淵的課外小灶。
只是去了之後,洛無雙才知道,秦淵雖然勉強算是個好先生,可她實在不是個讀書的材料。
第二十三次在書本后「砰」的一聲趴倒睡著后,洛無雙失望地回屋,乾脆好好休息。
等到洛無雙醒來,日落西山。
看著窗外的朦朧霞光,她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說實在的,她開始後悔進入稷下書院,只是來都來了,好歹不能走,現在她在江湖上惹下了唐家這個大麻煩,回去林家也不合適……
為今之計,只有儘快拿到《蒼柏巡山圖》,離開稷下書院這個鬼地方。好在這一段時日的書院生涯沒白混,洛無雙終於知道了藏書閣的位置,也終於摸清了如何快速有效地繞過院衛,爬上藏書閣。
晚飯和秦淵、秦渡等人廝混了一會兒,洛無雙趕回房中換上夜行衣,趁著月色開始行動。
屋外夜色正濃,洛無雙一路疾奔,懷揣著晚上從食堂順過來的包子—這可不是她沒吃飽。
來到書院藏書閣門口,看守的大黃狗果然還機警地趴著。洛無雙撕開一包粉,再撕開包子,將粉倒了進去,往前一丟,黃狗果然眼饞,幾口就吞了。還不等洛無雙高興,回來的守門人正悠閑靠近,她立刻背過身,暗數十秒,接著就聽:「大黃?!大黃,你怎麼了?!」
此刻洛無雙躡手躡腳而去,一個手刀就把抱著昏迷的黃狗的人敲昏了,順利地溜進了藏書閣。
洛無雙唯恐樓內有什麼機關,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此間說是藏寶地,實在太過勉強,四面高架堆滿了古籍宗卷,紅木格老舊但無塵,該是有人好生打理著。洛無雙憑藉著火摺子微弱的光芒,四下摸索,想知道其中有沒有暗門能轉開。她的手在書卷間遊走,忽然刺痛似的一抽,整個人倒退兩步僵住。
有人—她在書架對面摸到一個人的手。
洛無雙嚇得大氣不敢出,猛地一舉火折,昏黃光暈照開。在書架對面的確有個黑影,蒙好的面上只露出一雙眼睛,此刻正盯著這邊。對方眼底幽暗如潭,望不出情緒。
洛無雙伸手指著他,壓低嗓子:「你……你……你是什麼人?!」
在她出聲前,對方都沒有任何反應,好似是個活生生的雕塑,而她一出聲,那人的眼底就晃了一晃,緊接著一閃身不見了。這裡四面書山卷海圍城,洛無雙根本琢磨不出對方會走哪個方向。她也不追,暗想著不好。
能來此地的,大多是為那一件寶物。
她的心跳得飛快,甚至來不及選擇是繼續找下去,還是先撤。而就在一瞬間,有人繞到她身後,慌亂間,她幾乎是下意識捂住胸口。她今天晚上可沒束胸,萬一被人發現,指不定怎麼樣。
她哪裡知道,就是這一捂,壞了大事。
對面的黑衣人不是別人,正是二皇子秦策。他原本來書院,就有兩個原因:一是聽從吩咐,與王孫公子們同窗學習,能搶在別人之前與舒遙修好最妙;二是為這《蒼柏巡山圖》!
這《蒼柏巡山圖》的上卷在唐家,而後當作聘禮送與林家。眾所周知,林家那個二小姐不但逃了婚,還往轎子里塞了個大男人,害唐家丟人丟到了西天—
現在唐林兩家決裂,聽說林老爺已怒逐了林思渺出宗籍。
這都是旁枝末節的花邊傳言,然而隨著傳言一同傳出的是唐家的潑天怒氣。是以,高束林家的那半卷畫,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唐門這個滿身是毒的大佬的霉頭誰也不想觸。
於是,秦策打算先偷到下卷,有合適時機再去一取上卷,到時候還不是輕而易舉。
讓秦策萬萬沒料到的,大概就是洛無雙會出現在這裡……
我就說進來怎麼這麼容易,敢情門口那倆被她放倒了!
他原本想繞過洛無雙,因為他打聽過了,那半卷殘畫不在這塊兒。可看著洛無雙兔子似的驚魂未定的樣子,他起了一點私心,想嚇一嚇洛無雙。於是他從後排繞來,還未動手,就見洛無雙好似遮掩般護著胸口。
難道……他洛無雙偷拿到了什麼,要藏起來?!
如此一來,秦策也愣住了,他向洛無雙逼近。洛無雙感覺身後的影子越來越高,就在一個呼吸間,她橫去一個飛腿。秦策險險躲開,幾乎是同時咬定:半卷《蒼柏巡山圖》,洛無雙一定是拿到了!
兩人在堆滿書卷的木架間纏鬥,彼此都施展不開手腳,而洛無雙好幾次質問對方姓名,可那人連一個字都不肯透露。幾次交手之後,洛無雙氣得大罵:「你別讓我知道你是誰!要是我出去了找到你,就把你從山頂丟下去!」
嗯?
秦策聽得一個分神,覺得這句話竟然有些熟悉,可是他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於是手下一打,正打在洛無雙的火摺子上。洛無雙驚嚇一鬆手,火摺子就這麼被秦策打掉了!
這可是四面古卷的藏書閣啊,乾燥又堆滿易燃物,就那麼點兒火星子,在跌落後猛地躥高,一眨眼工夫就已經燒了一層書架。
洛無雙若能看見,就會發現秦策的臉在面罩后頓時變得漆黑。他離門口近,三五步就過去,回頭瞧了一眼火勢包圍的洛無雙,目光閃爍,咬牙跑了出去。洛無雙的腦子裡「嗡」的一聲,知道這下完了。
她身量小,趁著面前還有一道縫隙,貓著腰往門口逃。四圍的火越來越旺,嗆得她頭暈眼花,只顧往前拚命地鑽,已經有小片衣角被火舌舔到,碎得不成樣子,她的最後一點意識,是山院間有人叫嚷:「走水了!!藏書閣走水了—」
而洛無雙已經被熏得不大清醒,當她推門而出,一頭栽在一個人身上時,她恍惚地想:奇怪,剛才那把嗓子,好似是秦策。
所幸,她從大火里逃了出來。
只是半個藏書閣算是被火燒了。煙霧瀰漫間,她似乎看到了匆忙趕來的山長。
再醒來時,她還躺在中院的地上,四周滿是學生,山長橫眉豎目瞪著她,怒斥:「洛無雙,給我一個解釋!」
洛無雙腦子裡一團糨糊。
如果那一刻她的感覺沒有錯,那個也來偷畫的人不是別人,就是秦策。可現在燒了大半個藏書閣,那半卷《蒼柏巡山圖》……也不知道是在秦策手上,還是隨著那些古籍一同葬身火海。
見洛無雙不吭聲,山長狠狠地敲著手裡的竹杖。
「你不說?!你不說就沒事?!
「你私闖禁地,究竟想幹什麼?」
洛無雙抿緊嘴唇,人群之間有兩張熟悉的面孔,一同看向她,眼底滿是焦急—其中一道目光屬於無雙再熟悉不過的秦淵,而另一道好似來自秦策。
洛無雙心底情緒不明,低著頭答道:「我……我是聽聞稷下書院的藏書閣收盡天下典籍……我想尋一本大德孤本。」
大德孤本?
山長將信將疑:「你會為求知偷書?」
周圍漸有鬨笑聲,洛無雙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攥緊膝頭的一片衣料。
這時書院的小廝來報:「山長!本次火情極大,藏書閣一樓三面牆壁的書被燒得一乾二淨,其餘的殘破不全,損傷的也難以計數……尤為嚴重的是……是……」
他支支吾吾半天,山長急道:「是什麼?」
「元武時期的風骨散本都被燒沒了—」
山長臉色一變。稷下書院之所以超然於世,便是因為歷代孤本及珍藏的古籍,可以說藏書閣便是稷下書院存世的命脈。而那風骨散本,可是先皇費了大力氣才找尋回來的,如今再要找怕是難,而他枉為山長,如何有顏面去見先皇?
山長氣得手直顫,氣勢洶洶地來到洛無雙面前,拿起戒尺就往她身上招呼。洛無雙不敢說話,只緊緊閉上眼,但想象中的疼痛沒有落下。是秦淵和秦策護了上來。
秦淵一把攥住戒尺,面色也不好看,還是強道:「山長,打不得。」
洛無雙冷眼,瞧著秦策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道:「正是,中原與北洲素無戰事,若此次打壞了戚老將軍的愛子,恐怕出事。」
可這北洲貴人燒了中原諸多古卷,又如何說?
山長暗嘆,接連兩位皇子都為洛無雙出面,他更是氣憤難當。
怪不得洛無雙如此放肆,原是早已私交權貴。
這一層鑲金鍍銀的身份,竟然就抵過了祖宗文獻、社稷宗典?想到此,他咬牙切齒,忽而雙手托天,悲吁:「老朽無能,不守祖籍,愧對稷下,愧對陛下……」
他的手一松,連帶秦淵握著的戒尺也擲到地上。秦淵一愣,就聽山長說:「罷,諸位皇子明示,老朽無能,今日便不要這山長之位也罷!」
說著山長就要摘掉御賜的山長帽,免冠徒跣,以頭搶地。
一眾學生見狀也愣住了,忙上前勸,拉扯著,場面混亂。洛無雙心裡慌得要命,就見人群間,秦淵焦急的眼神里有江河一般的情愫淌過,恨不得是躬身在為她求情,言辭懇切地說著:「無雙—風棠年幼,偷書原是無知莽撞了,只是他沒有心機,並不是誠心要釀此大火,這其中……其中定當有什麼誤會,還請山長明察。」
山長回頭瞧了一眼,地上癱坐著的洛無雙的確如秦淵所說,小臉也熏黑了,眼圈也又紅又濕,整個人縮成一團,怪可憐的。
開山門教書育人,原是個濟世利民的好事。山長自接任以來,門下弟子無數,他對待任何一個稷下學子,都如同對待自己孫兒般親厚。
縱使洛無雙平日那樣頑劣,他被秦淵說得也是心念一動:「戚風棠,我再問你一遍,可有他人同你一起縱火?」
洛無雙沉默地垂下頭。
就是說了秦策又如何,他們自有理由指認自己是誣陷。而秦淵為了自己這事,已經費盡唇舌,事到如此,她心裡也說不上恐慌還是難過,只想結束。
而火已燒盡,如何能結束?
秦策暗自攥緊五指,幾乎要走出一步,編一個天花亂墜卻不大可信的謊言,用身份壓事。洛無雙低沉的嗓子里滾出來一句:「沒有別人了,就我一個。」
秦策肩頭一僵,而秦淵更是瞠目結舌。
「洛無雙!你好好說,怎麼就是你一個人,你想想清楚行嗎?」
秦淵攥得洛無雙肩膀生疼,她抬起眼,烏漆的目底一片水光,真是急死人了。
就在剛才!秦淵分明看到洛無雙看向了秦策。無論真相如何,若無雙剛才說出秦策的名字,那麼顛倒黑白也好,自己定有五六分的勝算將他全須全尾地救出。
他現在這麼軸,簡直是枉費自己一番苦心。
風間山雨欲來,殘餘的焦枯氣味讓每個人都心間苦澀,那是多少古卷隕歿的血腥氣啊。
長久蒼白的緘默后,山長連道了三聲好,一聲比一聲沉重,徹底由怒氣轉為心涼。
「告至上京,山長之位,我做不得,望聖上另任賢能。」他的目光從洛無雙身上掠過,「戚三公子,頑劣無章,我會擇日親自修書於戚老將軍,為教導無方賠罪。」
話音剛落,人群間就擠進兩個身影,舒遙與霍雨萌一左一右,纏著山長為洛無雙好賴求情。她們是姑娘家,好些軟話就比秦淵、秦策說得全乎,又因著她們,平日與洛無雙私交可以的子弟紛紛出來求情。一時間,山長竟是騎虎難下。
天色變陰,下起小雨,眾人勸著把山長扶回屋,而秦淵、秦澄同舒遙和霍雨萌拽走洛無雙,預備回屋再作打算。
這一場雨,若是下在昨夜該多好?
洛無雙在秦淵的傘下頹唐地嘆氣,然後感覺自己肩膀被人箍緊了。在她身側,秦淵氣呼呼的側臉輪廓分明,被水霧打得有些濕,而他好歹罩住了自己。
有那麼一瞬間,洛無雙恍惚地想這人對自己,倒是的確真心。
回到東苑,一連幾日,因整修藏書閣,山院停課。
洛無雙成天耷拉著腦袋,一個人悶坐著,這會兒才清晨,山裡蒙蒙一層霧。
秦淵剛從山長那兒來,平生頭一回吃了別人的閉門羹,而他所為的這個人竟然還不思進取,在屋裡裝蘑菇。見狀,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去一把掰過洛無雙鬱悶的小臉,掐住腮幫子,恨聲道:「行了行了,你還委屈?被你燒光的書半夜來向你索命了,你這成天不死不活的!」
洛無雙像只委屈的松鼠,被他掐著也不動,瓮聲瓮氣地道:「你又去找山長了?」
「不然呢,看你被丟下去?」
秦淵瞧不得洛無雙蔫不拉幾的樣子。他一鬆手就坐到桌前喝茶消氣去了。洛無雙挪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那山長準備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讓你爹賠啊,估計你爹得來一趟。你也別犯愁了,最多挨一頓好打……聽說戚老將軍最疼你了。你想想你要怎麼說,能讓他下手輕一點吧。」
秦淵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但山長的確有了要修書給戚老將軍的意思。而這話洛無雙聽得可是後背一涼—她爹是不會打她,可戚將軍不是她爹啊!
到時候大鞭子掀下來,自己不是連人帶這層畫皮都給他撕了?!
洛無雙越想越慌,猛地跳下床,把自己一點家當包一包,抄著就要跑。秦淵眼明手快一扯:「你幹什麼去?」
「躲開—」
蒼天垂憐,洛無雙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那麼一把不像女子的力氣是上天賜的。
秦淵在後面,根本拽不住她,就聽著她胡嚷嚷什麼「要回北洲打仗」「山高路遠,後會無期」……亂七八糟說著就跑遠了。
秦淵望著外頭細雨,一砸茶杯,也追了出去。
「洛無雙,你真是我祖宗!」
秦淵說話很少有不過心的,這一次罵也是。他罵完就追了出去,覺得自己一定是上輩子欠了洛無雙。
山路崎嶇,他抄了近道想攔人,沒想到還沒追到洛無雙,就先追到黑衣人。對方行動十分迅捷,在一片竹林間停住,手中有這個什麼銀光閃現,而目標正是不遠處二傻子一樣的洛無雙。
秦淵反應了一秒,下意識就飛身躍下去。前頭背著包袱的二傻子洛無雙聽後頭有人叫她,甚至來不及回頭,就被什麼撲倒在地。
「你……你……」
洛無雙的肩被石子硌得生疼,抬起頭一看,秦淵臉上一層水霧,還泛著白,直往她懷裡撞:「秦淵?!你……」
她的手摟在秦淵背後,大片血浸了出來。秦淵氣息發顫,在昏迷前,心想,這是真還債啊。
在他昏迷間有瀟瀟暮雨,洛無雙的聲音在耳邊盪著,像個小姑娘。秦淵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什麼要躲洛無雙了,自己好歹也是燕冀四皇子,絕計不能做出錯事!思緒紊亂間,秦淵的耳邊全是洛無雙的聲音。
他睜眼,期待看見洛無雙又被自己搭救后那一臉愧色。
素色頂,灑金帳。
秦策那張臉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向他道:「四弟,醒了。」
秦淵猛地縮回被裡—是個噩夢。
「……就是這樣了,四哥。」
秦淵躺在塌床上安心地吃梨,秦澄捂著心口,滿含哭腔將前因後果說完,然後悶著頭就想往外跑。秦淵見狀,又一把拉抓他?:「你跑什麼跑?我還病著呢,在這兒給我搭把手,難不成我還能指望秦策端茶送水?」
「不是哥哥說你,這什麼時候了,你還跟女同學去看雨景。」
他說得振振有詞,苦了秦澄一個勁點頭,心裡想:我哪能知道你跟洛兄弟一塊兒,好好的還能中毒回來?
一番交代后,秦淵才知道,原來這次竟然是秦策救了自己。
原本在昏迷前秦淵還想,也不知道洛無雙到底招惹了哪路妖魔鬼怪?從在安都唐家「搭救」開始,一路上就有不少人要他的狗命。
好在此次中的並不是毒鏢,而是一枚看起來兇險,實則塗滿了迷魂藥的暗器。這簡單的迷魂藥倒也是好解,可院里並沒有熟悉的大夫,而「醫者仁心的素問公子」被秦澄叫去和女同學看雨景。
洛無雙在東苑喊了半天,一個活人見不到。眼看秦淵在床上慘白著臉,生死未卜,洛無雙心裡七上八下,慌不擇路時找去了西苑。沒想到秦策板著臉,悶聲不響地聽她說完后,竟還真的幫了她。
秦策倒也真是個全才,他不僅將秦淵的傷口包紮好了,迷魂藥也解了,還抓了幾服補氣血的葯,一併丟給了洛無雙。
秦淵失血過多,一直睡著,將醒未醒。
屋裡點了味香,聞不出是什麼味道,只是淡淡的,好似一種未名的花,開在寂夜之中。
秦渡和秦澄終於結束了和女同學的雨景之行后,趕回來只看到昏迷的秦淵。秦渡自覺愧疚,帶著葯去熬了。而秦澄就被當成壯丁,被洛無雙訓斥了整整半日,素來受兄長寵愛的八皇子現在滿心委屈。
秦淵此時沒空去安慰秦澄,他只覺得惱恨,他這個二哥倒是很會出風頭。
按說原本這件事是他秦淵捨生忘死救了洛無雙,而現在在書院里,所有人對他的捨己救人通通不提,只說秦策高風亮節,不計前嫌救了他。而洛無雙對秦策也是感恩戴德,畢竟秦策拯救他於水火。
總之,救人的是他,中毒的也是他,可便宜全被秦策撈走了。
「洛無雙呢?」
秦淵恨聲,這才想起這個該守在床邊的人。
秦澄愣怔,說道:「二哥說,你要蘇醒還有些時候,天也不早了,無雙也受了驚嚇,便早些去睡了。」
秦淵的臉色突然一沉,秦澄感覺肩頭涼颼颼的,跟被冷風鑽著似的,連忙改口:「你若想見他,我這就去叫他起來。」
福至心靈,秦澄一溜煙跑走,很不客氣地將睡夢中的洛無雙叫了起來。等到睡眼惺忪的洛無雙出現在秦淵面前時,秦淵已經好整以暇地換完衣服,只是一張面孔,還有些劫後餘生的慘白,瞧著不怎麼有殺傷力。
洛無雙打著哈欠,道:「你醒了,哪兒還不舒服嗎?」
嗯,醒了,你倒睡得安心啊?
秦淵不開口,只冷然盯著洛無雙,盯得人脊背發涼,直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洛無雙倒是想往外跑,而秦渡比她更快溜出了門,且在外對她嚷道:「你們好好聊,我還有些事,不打擾四哥休息咯。」
這什麼人啊?
秦淵平生頭一次懷疑自己多年對秦渡的兄友弟恭,是不是錯付了。
洛無雙困得發矇,只說這秦渡真不仗義,好歹她也守了一個白天,這會兒回屋剛休息一會兒就被丟來伺候病號,雖說這是為她受的傷……
倒也是,秦淵跟她在一塊兒,沒什麼傷不是為她受的。
洛無雙想著,覺得心虛,便也隨了秦淵心意,妥妥噹噹地服侍他吃過了葯。好歹也是過命的交情,可越親近的人,洛無雙就越不會表達。她只能儘力地將秦淵的事都安排妥當,一句感謝的話都說不出。
屋內滿是苦澀殘渣的氣味,洛無雙去啟窗,想散一散風,身後秦淵忽道:「我身上有些難受,你幫我打些水。」
「我……我叫秦渡來?」
洛無雙的推脫不是沒有道理,她一個姑娘家,怎麼好隨便給一個大男人沐浴?
可這些秦淵不知情,原本只是托她打水,現下便真的存了氣,偏要洛無雙陪著。洛無雙不好跟一個病人發脾氣,只能心有戚戚地抱著水桶往外走。一路上,洛無雙的腦子裡都是一團亂,真是讓人傷神。
雨後,有一輪好月色,洛無雙瞧著那抹月色落進水裡,嘆了一口氣。
長到十八歲,洛無雙只與兩個男人有過長期接觸。
一是林凈川,她的大哥,再就是秦淵。
林凈川的俊朗是山間雪,松上冰,讓洛無雙總愁這樣的大哥是否能為她討到一個嫂子。
而秦淵不是,秦淵足以叫滿上京的好女兒魂牽夢縈,就如那捧月色,直照入人心間。
屋內蒙蒙水汽升騰著,將洛無雙的髮鬢和眉眼也濡濕了。她在門前躊躇不敢向前,手裡的木盆也好似個燙手的寶貝,只管端得漫不經心,不敢往裡投情。
這處算是書院最大的屋子,偏西這處讓秦淵隔成湯池置放地。此刻裡頭有隱約的水聲,像一把要命的鉤子,讓洛無雙心思靡靡飛了起來。
秦淵在裡頭,能大致瞧出個濕漉漉的影子。那影子投在綃帳上,好似水裡月影,玉山一座,洛無雙抿了抿唇,驚覺自己心口跳得厲害。
怪了,從前入院時,她也在樹上偷瞧,那會兒怎麼就沒怕呢?
「無雙,回來了?」
銀制的鉤子開了腔,洛無雙忙不迭點頭,後知後覺想到:他又看不見,自己點頭做什麼。
她的腳似乎被無形的線纏住,一步一拖挪過去。那層帳子原為擋風、並不多夾密,洛無雙繞過去,像繞過好一重山和水。裡頭秦淵背對著她,正垂臉,水聲從他手裡滴出來。
「你—」
洛無雙忽地頓聲。
她瞪大了眼睛,在秦淵光裸的脊背上、兩片蝶骨之間,一道紅疤斜著劈開,足足有橫掌那麼長,傷口已經結了暗痂,只是皮肉還猙獰著。洛無雙反應過來時,手正摸在那口子上。而秦淵回過頭瞧她,一臉的詫異。
「我……我看看……你……這個……」她忽然磕絆起來,不知是被秦淵看得,還是遮掩心裡莫名的那一下心悸。
秦淵泡在溫湯間,額上水汽沾裹流墨似的發,垂下肩膀,尖梢淌進水底,十分旖旎。他笑了笑,也大大咧咧伸手去摸,眉心皺著,只說:「皮糙肉厚,很快便好了。」
哪裡皮糙肉厚,分明是瑩白如女子才對!
可能是氤氳的水汽太過旖旎,洛無雙的腦子裡竟是冒出這樣的念頭。她半垂下眼,聲音難得地很輕很輕地問:「疼嗎?」
「不疼啊。」秦淵垂下的眼梢有一滴水,他一笑,水落了下來,「你莫要摸了,本來就還有些癢,你這樣搔著就更癢了。」
怎麼會不疼呢?洛無雙心裡嘆了一口氣。當那傷口豁然闖入眼后,就像生生礙了她的眼,原本隔著一層霧,霧裡尋花一般的東西,好似逐漸明朗起來。
月影落在了水裡,有什麼東西也落在洛無雙心底。
那天晚上,洛無雙知道了兩件事,兩件都讓她無法釋懷的事:一是,原來秦淵受傷,自己也會這麼難過;二是秦淵告訴她,林家對外已經將林思渺逐出了宗籍。
秦淵原本是想質問她,究竟做了什麼惹那麼多人圍追堵截。她難以開口,就一個勁為他潑著溫水,潑得他一個勁哆嗦,攥住她的手說:「你就不想想,是什麼人一直追著你不放?」
洛無雙愣了愣,繼而難得老實一回:「是唐門,安都唐家,你會中毒,恐怕也是因為他們追過來了。」
她心裡隱約有這樣的想法,卻不敢說,直到現在實在瞞不住了。
秦淵身上為她而受的傷也不止一處,就是死,也該讓人家死個明白不是?
見她坦誠,秦淵也不由得生疑:「逃婚的是林家小姐,他們何故抓著你不放?
「難道你還真和那二小姐有些什麼?」
洛無雙手裡的水瓢砸了過去,直說秦淵說話真是沒譜,什麼叫她與林二小姐真有什麼。
「若有什麼,我們私奔便是,我何苦還去救你?!」洛無雙理直氣壯地說著,末了,又覺得還是補一句,「她是我義妹,是以唐家追不到她,便來追我了。」
秦淵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好似實在想不通,與她道:「只是你真不知你那義妹在何處?如今林家發了英雄書,與那林二小姐斷了關係,若是她再落在唐家手上,怕是沒有什麼好下場。」
「我真不知道她……你說什麼?」
指縫間的水有些涼,洛無雙怔然頓住,好久才緩過神。
她的父親不要她了?林家與她斷了關係?
這些年的教養,敵不過她帶走的避毒玉與紫金芒刀嗎?哥哥又知不知道這事,沒有攔住父親?
她的腦子裡亂得要命。秦淵見她這樣,神色又沉了下去。他以為洛無雙與林思渺之間一定真有些什麼,不然洛無雙不會如此失態。
秦淵覺得血氣有些上頭,這場劫後餘生的澡泡得秦淵頭昏—
迷迷糊糊間,秦淵已被洛無雙拖回了屋。洛無雙坐在床邊,秦淵一隻手還拽著她。他隱約說著什麼莫要擔心之類的話,放在平時,洛無雙定要說一句「廢話」,而此刻,她也隨他拽著。望著他沉沉睡去的面孔,她緘默不語。
屋內那陣最初的冷香又漫開來。
洛無雙想,不知不覺,倒也夏月了。
「什麼?!要我考進天字班—」
纏綿雨時過去了,書院進入了蟬鳴時節。
一聲幾乎要掀翻房頂的異叫,讓秦淵狠狠一擰眉。他示意秦渡拉著點,自己走去關了門。回身瞧洛無雙,那人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有些好玩兒。
洛無雙倒不是被秦渡拉下了,而是有些腿軟。
她坐進一把黃花梨圈椅里,肩背一垮:「我考天字班?這不是難為人嗎,要開除便開除好了,做這個給誰看?」
秦渡給了她一杯水,她一口喝下,苦得差點落淚。
「安神茶,別吐。」秦淵伸手拍了拍洛無雙,愣讓洛無雙咽下,而後道,「你還挑三揀四起來?你可知道?因為我丟了小半條命,山長怕我上報父皇,這才願退一步,不然就你火燒藏書閣這一條,他便誓死不再容你。」
他瞥了一眼洛無雙從未操勞過的一雙手。
「山長是個耿直的老學究,最寶貴的便是那一屋子的藏書。聽說,前日秦策也不知吃了什麼失心藥,竟也親自上山為你求情,卻被山長給回絕了。也是極巧,這一回我在書院旁受傷,山長自覺難辭其咎,無法與父皇交代,這才有了迴旋的餘地。他能再原諒你一次,要求便是你得考上天字班!」
洛無雙目光一閃,很明顯是想趁機溜,秦澄極有眼力地插門落鎖。
幾人團團圍住洛無雙,絲毫不給她逃跑的空間,而年齡最小的秦澄瞧著很是氣憤。
他說話有些稚氣,嚷道:「真沒想到,北洲三公子竟然是個臨陣脫逃的膽小鬼!」
誰啊?你不要含血噴人!
洛無雙握緊拳頭,辯道:「我是膽小鬼就不會在這兒待這麼久!」
「可四哥為你受傷,為你奔波,為你爭取機會,你卻一點都不珍惜,更是絲毫不想努力!」
他們各執一詞,秦淵面色越發白,忽而悶哼一聲,垂著臉扶在桌邊。洛無雙想起他背後的傷,幾乎是下意識就想上前扶他,然而秦渡卻先一步接手過去。
「四哥,你……」
他們攬在一處,秦淵側過臉,眼底倒是十分透亮,烏漆轉過光掃視秦渡。
他低聲說:「無事。」袖子底下一掐,秦渡當即瞭然。
洛無雙看著自己虛在半空中的手,心頭髮苦,比那杯安神茶還苦。她心頭著急,自己也未說就要走,怎麼還能把秦淵氣倒?
她眼巴巴地望著秦渡給秦淵翻查了幾處,不知如何是好。秦渡回身,語重心長地對洛無雙說道:「這事也不怪你,阿澄是為四哥著急……」
秦渡一邊扶著秦淵坐下,一邊悠然道來。
「二哥自小便是皇親中最出色的人物,少時被稱為天降神童。在我們這些兄弟中,他與四哥,平分秋色,我們都知道他二人才是最後的儲君人選。」
洛無雙「哦」了一聲,一面點頭,一面想著秦淵的傷勢,對這些皇家秘密,姑妄聽之。
秦渡用餘光瞥她,又道:「說來,四哥聰慧,父皇最是喜歡,原本就比二哥更受青睞些。只是秦策的養母,也就是他的親姨母是當今貴妃,這些年,貴妃穩穩壓了中宮皇后一頭,全因沈氏一族外戚做大,多年來已是權傾朝野,即便是父皇也不可連根拔起。」
說到此,秦淵面上也變得凝重起來。
論資排輩,他的確該是嫡子……只是皇后性情溫暾,母家也是中庸之輩,這些年全靠帝王的遺愛故思而支撐。朝中黨羽,這些年被沈家多番打壓,清理得七七八八了,倒讓他這個名正言順的「儲君」,落到跟一個庶子爭名的地步。
洛無雙捧著臉,聽得如同墜入五里霧中。
她揚手打斷道:「可……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秦淵眼前一黑。這位還真是養在中原江湖之間,滿身快意恩仇,白有個手握北洲重兵的父親。他解釋道:「我與秦策同時被選入稷下讀書,就是……陛下有意而為之。而此次,我為你向山長立下軍令狀……若你考不進天子班,我便隨你一同離開!」
這樣多年,他依舊叫不出一聲父皇。
秦渡伸手一拍他,秦淵苦笑:「這裡是最後試煉,我若走了,秦策不戰而勝。」
洛無雙仰著臉,指指腳下,又指指房頂:「這裡?太草率了吧,在這裡選儲君?」她思索著秦淵的後半段話,忽然蹦起來,「你瘋了?你跟山長氣什麼,讓我走我走便是,你賭上你自己做什麼?」
屋外有些哄響,該是學生從此地路過去上課,而洛無雙聽著這些吵嚷,忽然感覺心裡透心涼。她可以自在江湖,但她絕不願旁人為她付諸半生。
屋內煮了茶,那爐子還有些葯殘存的余苦,秦澄去將窗子支起,風間帶暑氣掀進,吹得洛無雙腦袋越發混亂,她幾乎是帶了哭腔:「你怎麼能這樣—」
秦渡繼續道:「三公子雖說不是中原人,可沈氏一族素來主戰,若是他們得權,揮軍北上,直搗北洲也不是不可能!屆時,那天下就與太平日子永別了。」
秦淵看著洛無雙沉著的臉,忽然輕笑出聲,他上前拍了拍洛無雙的肩膀:「告訴你這些,是要你知道,我把整個天下的太平都賭在你身上!這個天字班,你必須進!」
秦淵的眼睛清亮,像是莫名地給了洛無雙力量。洛無雙目光游移,最終落在秦淵擱在自己肩頭的手上。
鬼使神差地,洛無雙應了下來。
秦澄蹦跳著與秦渡擊掌,熱鬧得跟洛無雙剛不小心答應了秦淵求親似的,她擺擺手:「等會兒,等會兒,我只說我願意,可沒說我一定能進天字班。接下來的那場考試是什麼我都不知道,若再砸了,也是天意如此。」
秦淵笑了一聲,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丟給洛無雙一個蹴鞠。
他告訴洛無雙此次的考試,特別適合她。
而日光之下,秦淵的眼底有些東西,亮得洛無雙不敢多看,她抱著蹴鞠心想:怎麼好像感覺,被人下套了呢?
這一下午說得天花亂墜,又是家國天下,又是皇家愛恨,結果就是要洛無雙參加蹴鞠比賽。
「冒昧地問一下,你們皇帝有毛病嗎?」
這是洛無雙聽完所有事情之後,發自內心的疑問。
當然,最後她頂著一個腦瓜崩乖乖坐下。
原來本朝皇上生無所愛,就喜歡踢蹴鞠,愛到連去後宮臨幸嬪妃都要靠蹴鞠來決定,皇后多年聖寵不衰,便是因她蹴鞠踢得十分好。
這足以見得,蹴鞠的風靡,並非大家一時興起。
本次的蹴鞠比賽,為皇上欽點入學運動項。點了秦淵和秦策領隊,並且有言在先:勝利者除了得學分可進入天班,更會有皇帝額外的誇獎。
而秦淵之所以籌謀,全然是因為他偷聽到了秦策的打算—不知為何,秦策竟是一心也要保下洛無雙,也去找山長說情,讓洛無雙並在西苑的蹴鞠隊中,待考入天子班后,過往便可以一筆勾銷。
很不幸,山長拒絕了秦策,但秦策不放棄,打算繼續說服山長—不過秦淵沒給他這個機會。
秦淵用自己的半身傷痕跟山長討價還價,並揚言與洛無雙同進退,在他的軟硬兼施下,終於得到了山長首肯,於是便有了那動情的一場勸學會。
可是秦淵萬萬沒想到,洛無雙是個毫無奮進心的青年。
大約是天高皇帝遠,洛無雙對於這種皇恩浩蕩的事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縱然秦淵願意帶傷給她做突擊輔導,她也是一副愛練不練的樣子,就差臉上寫四個大字:重在參與。
「四哥。」臨近傍晚,天際霞光絢麗,秦渡氣喘吁吁地跑來,秦淵扶住他,讓他緩緩再說,而他好似氣得不輕,躬著腰擺手,「那個洛無雙,根本練得不行啊!」
已經六七天了,他們三人輪番監督,洛無雙基本還是在原地打轉。
「放只白鼠踩鐵圈都動兩寸了。」按秦澄的話這樣說,只有洛大少爺本人無所謂。
秦淵囑咐他兩句,就放他回去,自己走到球場邊。這時的洛無雙正靠在樹底下,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氣定神閑。
西山外,有半輪紅日,緩緩沉下。
當這點顏色都消散,夜就會完全黑下來。洛無雙最近的夜晚都睡不好,這秦淵知道,他不曉得洛無雙是為了林家的事憂心。他走上前,一大片陰影攏了下來。
洛無雙眯著眼:「你來幹什麼了,今天的訓練可結束了。」
秦淵在洛無雙旁邊坐下,也不吭聲,只是同樣靠著,氣氛一時緘默又沉寂。
這一日的夜色,比前幾日都要清朗。
枝梢上蟬鳴起了,秦淵終於開口:「其實我不想逼你。」
他也不知道對誰說,口吻比夏蟬可輕得多,他說:「無雙。」
洛無雙抬起頭。
「若是最後都輸了,咱們就一塊兒走。」
洛無雙本就圓溜溜的眼睛,此刻瞪得更圓。秦淵啐出那根草穗,嘴角沾了些,像個纏人討吻的痣。他想了想,向洛無雙笑道:「浪跡江湖也不錯啊,我跟你,到時候你可以做我大哥了。」
樹梢間落下月光。
洛無雙的心裡忽然被什麼填滿了,她連日來不願意練習,其實就是害怕。
不是不願意,是太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又掉鏈子,讓秦淵輸給秦策,讓自己變成這些事情的罪魁禍首。
她害怕秦淵、秦渡他們因為自己,再次被秦策嘲笑,甚至打壓。
她從來就是個路過的人,無意參與這些,卻不得不挑起大梁。
而現在,秦淵對她說,輸了就一起走吧。
不似之前那般是個賭注,也沒有千斤重擔壓在肩膀上。秦淵說得雲淡風輕,甚至能在他的話中聽到幾分雀躍的期待,洛無雙一下子就覺得夠了。
她最終一把拍在秦淵肩頭:「說什麼呢,我還想進天字班呢!」
夜色很好的,是因為中天有月亮。
可秦渡不知道洛無雙從那天起突然的勤奮和努力,是因為什麼。
六月下旬,綠濃暑曬長。
蹴鞠比賽在午後進行。
雙方在山長面前問好。
一聲鑼響—
隨著蹴鞠高高拋起,秦策隊一個隊友人高馬大,率先搶到。二聲鑼響,秦策隊率先發球。
「列隊注意!!」
洛無雙和兄弟幾個擺開陣勢。
秦淵隊前鋒率先發起阻擋,他的身子骨很壯,但不怎麼高,所以穩紮穩打,下盤伺機鉤球,不承想上來的竟然是秦築。洛無雙餘光掃來,心想這人腳腳陰損,高喝了一聲,想遣開隊員。
銳風兩聲,像毒蛇吐信!
洛無雙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隊里的前鋒受襲,整個人卧倒在自己面前。
「他們作弊!」
「作弊!有人放暗器!」
蹴鞠依舊在秦築腳下,而他的神色一如充耳不聞的裁判。洛無雙猛一回頭,見秦淵已經站了起來。
他早知道自己是要替場的,西苑不會放任他坐享其成。
三聲鑼響,第二場,秦淵代替前鋒。
秦淵起身時,看台邊一片喧嘩。洛無雙不必看都知道,是霍雨萌和舒遙來了。她們像招蜂引蝶的花,所到處永遠開著人間好顏色,讓學子為她們讓座問好。
霍雨萌今日一身披紅,像遠山間唯一的一簇山茶,她為洛無雙而來,一舉一動,每一瓣紅,也都為洛無雙開。
十分可惜,賽場上氣氛凝重緊張,洛無雙根本無心去聽看台上的議論紛紛。
秦淵的傷牽扯著腰背,這時候他真是不大好踢球。
—「無雙。」
她在為秦淵保駕護航,眼見那人的脊背綳得像一壁雪松,穩穩地踢中點球,那兩片蝶骨才顫著鬆開些。
—「無雙,不過一場蹴鞠,不必太掛在心上,輸贏有命,無須強求。」
比賽重新開始。
對方的前鋒依舊是秦築,正面交鋒秦淵,他好似比方才還要興奮。
秦築腳下活絡,目光死死地釘在秦淵身上,卻越過他高聲譏諷?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三公子,中原遲早易主,屆時北洲如何,還不好說啊—
「若我是你,就該回去北洲,牧馬放羊—」
隨著他的話音一落,秦淵鉤著蹴鞠向後大喝一聲。全場熱了起來,秦築與洛無雙互瞪一眼,兩人就錯開奔跑的方向,全力追逐蹴鞠。
他的話聲言猶在耳。
洛無雙快速跑向秦淵,希望能在對手耍陰招之前替他解決掉不必要的麻煩。此刻卻突發變故,秦築不知怎麼倒了。洛無雙看得真切,根本沒有人在他身邊!
而隨著秦築被判定不能比賽,對面走出來一人,正是他們後方趾高氣揚的秦策。
隨後的半場,洛無雙幾乎整顆心都吊在秦淵身上。
兄弟倆劍拔弩張,兩個前鋒正在搶球的白熱化階段。趨近最後一刻時,秦淵到底是技高一籌,終於甩掉秦策,又接連跨過三個人—就差最後一腳!
洛無雙眼皮一跳,不知道為何忽然想喊住秦淵,可是晚了。秦淵繞過秦策后,身形卻突然定住,接著脊背一僵,猛地倒下。
「秦淵!」
洛無雙跑過去,餘光瞥見秦淵側轉開的滿是汗水蒼白的臉和秦策收回袖間的手。他動沒動手,已經不重要了。
昏迷的秦淵被抬下場。
秦策根本想不到,聽說並沒有「好好練習」的洛無雙其實天賦極好。作為女子,她的柔韌性也十分高,好些秦淵教她的技巧、身法,一點就通。
所以,當洛無雙一個回身就將蹴鞠直踢進網,別說是守門的人,連秦策自己都始料未及。
在他擰身的那刻,已是暮色四合,他好似看到,少年時他們在父皇面前的那一場蹴鞠賽,秦淵也如洛無雙一般,一招「燕還巢」,英姿颯爽。
當真一如昔年,只是當時腳下的球場,還不是這山河。
世事變幻,他們還是站到了一子定江山的時候。
山長案前的那炷香燃盡了。
勝負已定。
西苑間,秦築在秦策屋前,已經是第二十五次叩門。
這場比賽,他們不但輸了陛下的嘉賞,更讓秦淵明白:縱然他們使了手段,還是一樣不敵他。
前鋒、秦淵都是被秦築暗傷的。當時秦淵倒下,洛無雙眼見秦策縮回手,實則是他想起扶一把,關鍵時,他還是沒有伸手。
「二哥,我知錯了,可你便是罰我又如何,秦淵也不會感激你!」
秦築五指成拳,一下砸在門框上:「你要光明正大,你便去,一切事情有我托著,這樣不好?」
他不明白,縱然秦策一直在意沈家的手段,但也默認接受,為何就對他橫眉豎目?
秦築說的每個字秦策都聽在心裡,沒錯,他拚命要去追的所謂光明正大、無愧於心,也是早有人幫他鋪好的路。
「吱呀」一聲,院門大開。
秦策出來了,面色陰鬱,掃過秦築一眼。這也是他看大的弟弟,因為沈家內定的儲君是他,多年來弟弟看他亦兄亦主,甚至從未叫過秦淵一聲「四哥」。
可此刻看著秦築尚且有少年輪廓的臉,秦策心內疲倦惱恨。
他們都是做棋子的,做了十幾二十年,憑什麼秦淵始終有個「嫡」字,有人道他的好?
「你先回去。」他對秦築說,秦築急於再說什麼,卻被他擺手斥下。
在隔壁院門合上前,他聽秦築道:「二哥,還有舒遙。
「別忘了咱們為什麼來書院,有些事,必須早早了斷。」
…………
一樣的月夜,不同的情狀。
秦策那邊愁得無法入睡,秦淵這兒燈也亮著。
燭影下,洛無雙為秦淵狠狠貼上一張膏藥:「忍著。」
「噝—」
秦淵倒吸一口冷氣,卻感覺貼膏藥的動作輕了點。
他的腰背像起伏玉山,只是上頭掛著疤和大小青紫,基本瞧不出養尊處優的樣子,活像一把金貴骨頭投進凡間洗鍊來了。洛無雙聽他咬牙,雖然心裡有氣,但還是收了勁。
他們贏了比賽,洛無雙的學分不但大大拉上去了,還在山長眼中地位提升。此時的洛無雙只要不再惹禍,進天字班也不算困難。
秦淵這一身傷,也都是為她洛無雙受的。
想著,洛無雙有些恍惚,兩人敷著葯,不必溝通倒挺靈通。燈燭搖晃著,秦淵的側臉一半有光,十分好看。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說:「人有時真是奇怪,你說我為你受傷,又為你搏出頭……我圖個什麼呢。」
洛無雙一愣,下意識接道:「樂善好施?」
秦淵:「……」
不然呢,難道你看上我了?
洛無雙的腦子裡一閃而過這個帶著靡靡氣息的念頭,忽而低頭瞥見自己挽高的袖口是青布白褂,不是織錦繡羅裙。
秦淵翻個身,疼得臉色一白,將就地披起褻衣:「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你看我為你付出這麼多,你不表示表示嗎?」
洛無雙眨眨眼。
秦淵道:「我這麼認真地幫你,你也得幫我一回吧。」
秦淵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和洛無雙的不學無術不一樣,他幾乎樣樣都好。而按他自己的說法,目前只有一件事,他覺得洛無雙比他做得好—追姑娘。
所以,秦淵需要洛無雙做的事情也很簡單,他想要洛無雙幫他送一把琴給舒遙,撮合他們兩人。
「琴在外頭案上,我託人尋了好久,你一會兒抱回屋,看什麼時機合適,幫我送出去便是。」
秦淵推著洛無雙,笑得回雪流風。
洛無雙抱著那把名貴古琴站在秦淵的房門外,山院扶蘇花木在風間,散開遊盪的挽香。她一步一邁,腦子裡混沌得厲害。從秦淵說了送予舒遙后,她的心頭就像是蒙了水霧,一分清明也不再有。而幾步流轉間,她總算不負自己破壞大師的名聲,在第二個迴廊,整個人就一把磕在柱子上,人倒沒事,只是那把琴頭磕斷了。
洛無雙低頭,借著月色,她發現那上頭有一隻鶴,原本活靈活現,而現在鶴頭被撞斷了一半,根本接不上。她頹然蹲下,伸手想去撿那一塊,卻遲遲不動,心底酸酸的。
夜下傳來梆響,洛無雙低首,生平第一次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她不想幫秦淵送琴,不想為他們倆拉線。
她不想,秦淵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幫忙,成全他和舒遙。
洛無雙狠抹了一把臉,掌心濕漉漉的,但那是夜露,而不是落淚了。
「渾蛋,我就知道他才不會對我那麼好。」
她望著手裡的琴,無可奈何地想。而不管她願不願意,傷,秦淵受了,琴,自己拿了,又弄壞了,只能幫他想一些辦法了。
翌日大課,一山兩院學子皆在,包括霍雨萌與舒遙。
山長來得有些遲,他環顧一眼,道:「今日,無紙無筆,就以『鍾靈毓秀』來作畫。」
滿座無話,都垂首沉思,唯有洛無雙聽后舒了一口氣。
早晨她買通了一些人,事先套到這一課的課題。今日她的文盲人設大概是立不住了,因為她要做一件事,算是為秦淵那把無緣送出的古琴賠罪。
只見她一個漂亮的凌波微步,幾步越出學堂攀上枝頭。那牆外有一叢花樹,她折了桃枝,扯了一兜花瓣兒,飛身落地。
眾人皆擱筆來看,洛無雙以屋檐外一丈內的沙土為地,寥寥幾筆,畫作巍峨山峰,繼而手中夏花一挽,落在舒遙發間。
洛無雙大為風光,一拂袖,對著山長指著地上的畫,又指了指舒遙:「如此,可是鍾靈毓秀?」
山長沉默著,頷首拊掌稱善。
「妙極,妙極。不拘泥,倒是有慧根的。」
一眾驚嘆聲,半給洛無雙,半為山水畫間嬌艷的舒遙。她取下發間的花簪,想問洛無雙,對方卻推手一握,悄聲道:「舒姑娘,明日未時三刻,山肆未名亭。」
舒遙目光閃爍,紅著耳根,半晌后才點點頭。
秦淵為恢復傷勢耽擱了些時日,隨著秦渡下山好好調理,傍晚時才回來。
秦淵手裡提了個紅漆食盒,都是帶給洛無雙的點心,可一進房間瞧見那把琴,他一愣。
無雙沒送?還是有所準備?
秦淵上前一看,頓時黑了臉。
洛無雙在山長那兒好說歹說,答過了對方提出的很多藝術賞析問題后,一回到屋就見秦淵沉著面孔在等自己。
而一見著洛無雙,秦淵當即質問:「怎麼回事?我的琴怎麼斷了?洛無雙,你做點事情怎麼那麼難?」
果然,什麼旖旎繾綣,都是假的,這人嘴裡沒人話啊!
洛無雙把外褂一甩,擼著袖子上去,反手一個東西砸在秦淵臉上。秦淵攤開手,那是一隻花簪。
洛無雙悶聲悶氣:「該做的我都做了,你明天帶著這玩意兒和你的破琴去未名亭就是。」
秦淵一聽,心裡忽然有些懊惱,於是道歉,指著食盒連連說著:「好無雙!給你帶的點心,你莫要與我生氣才是。」
秦淵心裡有些沉,但未免讓洛無雙覺得他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只能佯裝著一臉喜滋滋,轉身便是要走。
秦淵前腳要邁門,身後傳來洛無雙悶悶的聲音:「等等……」
「嗯?」
該死,自己為什麼還要叫他?
洛無雙移開眼睛,還是說道?:「明天的課是鄧夫子的,不大方便逃,你怎麼……」
秦淵笑道:「放心,我自有辦法!」
這一晚,秦淵和洛無雙都輾轉難眠。
至於為什麼,誰也猜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