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稷下好韶光

第四章 稷下好韶光

【院門在嘈雜的交談聲中悄無聲息地打開,頓時,人群停止吵鬧,迎新生的老頭慈眉善目,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洛無雙摸了摸下巴:不錯,感覺挺不像江湖騙子的。

這人就是當今江湖人談起都覺得高山仰止的稷下領院山長。

山長率領眾夫子一步步走下台階,依長幼之序一一向被錄取的眾皇子施禮。等他走到秦淵身前行禮時,秦淵撩袍一扶,洛無雙目瞪口呆。

這傢伙,倒真的是個皇子,此時看竟能看出幾分貴氣。

從前雖知道,但現在才有些感覺,江湖與朝堂的確不大一樣,

山院鳴鐘,三聲長響,回蕩在暮色間。

山長致辭。

「今開山門為君始,即入稷下,則無君臣,與光同塵,不亂初心,友同親,唯至聖先師孔聖人如是。爾等知否?」

洛無雙沒有聽得太懂,也隨著眾人行弟子禮,俯首稱諾。

「諸位王公貴族,入得稷下便是稷下的學子,即是學生,則一視同仁,還請眾新生換上書院素服,再行入內。」

這番話說罷,山長朝秦淵和秦策所在的方向看了兩眼。

秦策一想,的確是失算,穿得太過招搖?;而秦淵內心暗恨,都怪洛無雙,連夫子都覺得我穿得寒酸。

實則,眾公子為撐場面,都是華服而來。這下少不得小聲抱怨,一時間沒人願意動彈。秦淵自然也不想換上毫無特色的素服,雖然他披個麻袋也可以引領風向,但也不能讓一身土裡土氣的院服糟蹋。不穿不穿,打死也不穿。

洛無雙領過衣服之後,也不太敢輕舉妄動,雖然她對這衣服並沒有太多的不情願,但是在一群人大眼瞪小眼,都不願意做第一個換衣服的人的情況下,若是她冒冒失失做了出頭鳥,那還不得死在周圍人的注目禮中。

被人看不尷尬,尷尬的是被人發現是女兒身,這個情況就不太妙了。

正好瞧見秦淵也抱著一坨衣料發獃,她忍不住出言調戲:「喲,四皇子還沒換衣服呢。」

秦淵扭頭一看是洛無雙,堅決不給好臉色:「哼,要你多管閑事。」

洛無雙不甚在意,就像逗貓一樣不停地騷擾著秦淵:「嘻嘻嘻,我才不管『咸』事兒,只管你,你的事兒都是『甜』的。」

秦淵:「甜?」

洛無雙有病啊!這話是對姑娘說的吧?

自己也有病啊!突然害羞什麼?

憋了半天,秦淵咬著牙向洛無雙丟出一句?:「你一個大男人噁心不噁心。」

不噁心啊。

洛無雙無所謂地哼哼,誰是大男人,誰噁心。旁邊的車馬轎子支起來上百個白花花的遮帳,院內重新嘈雜起來。洛無雙看了一圈,才發現秦策是最先支起遮帳的。他的遮帳最豪華,周圍忙活的隨從、僕役也最多,三進三出的遮帳,七八個僕從忙裡忙外來回侍奉,讓人咋舌。

其他人也紛紛效仿,洛無雙和遠在台階之上的山長見狀,同時搖了搖頭。

洛無雙的杏眼骨碌骨碌轉動,趁著貴公子都忙活,無人注意她這邊,也不跟秦淵打聲招呼,稍一發功就跳到一棵最粗壯、最高大的老松樹上,悄無聲息地躲在茂密的枝葉後面快速換裝。

說話的工夫,秦淵再扭頭看向洛無雙的方向,發現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顧不上找人,抱著書院發下來的衣服四處溜達,伺機借個遮帳換衣服。可惜,眾公子哥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並沒有一個人有要幫他的打算。

也不怪別人不幫,秦淵一向注重自己的儀容儀錶,入學報到這麼重要的事,誰能料到堂堂四皇子是被人擄上來的呢?

秦淵鬱悶,這群公子哥平日里巴結自己,恨不得連心都剖出來給自己看,現在怎麼一個搭理自己的都沒有,著實讓人生氣。

秦淵來來回迴轉了兩圈,最後也沒能拉下臉主動講出自己的需求,趁著最後一陣換衣服的高潮,他只好灰溜溜地閃進樹叢里換了。

正巧,秦淵選擇換衣服的樹叢正在洛無雙所在的那棵樹下,所以洛無雙在樹上目睹了秦淵換衣服的全過程。

只見秦四皇子半蹲在半人高的草叢中,唯恐別人認出自己。他脫下霍家給的水綠色錦綢馬褂,露出裡面白色的褻衣。洛無雙如偷腥的貓,暗中觀察秦淵的一舉一動,心道:沒想到秦淵還這麼有料—不小心撩開的褻衣漏出小麥色的肌膚,強而有力的臂膀以及讓一般女子見了都汗顏的翹臀。

洛無雙本著對人體的欣賞,目不轉睛地盯著秦淵看完換衣全程,中間不乏一些感嘆:秦淵的皮相啊,真是拿腦子換的。

此時的秦淵已經穿好素服,整整齊齊地準備邁出去,只聽到「啊」的一聲,一個人影落在旁邊的那株灌木叢中。秦淵好奇地走上前去,搭眼一看,原來是洛無雙,伸手將他拽了出來。

洛無雙扯掉附著在自己衣服和頭髮上的枝丫、木棒,拍拍身上的塵土向秦淵道謝:「呵呵,原來是你啊,多謝了老兄。」

面上鎮定,一點兒都沒有方才偷窺花痴的模樣。

秦淵不解,洛無雙好端端的怎麼會摔到灌木叢里?難不成他又一時技癢,和人比試被人摔了出來?可也沒聽到激烈的打鬥聲和圍觀叫喊聲啊,秦淵忍不住開口問:「你方才在哪兒?如何摔進草叢裡了?」

洛無雙眼睛骨碌骨碌地直打轉,沖著秦淵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嘿嘿嘿……方才在樹上睡覺,一翻身就掉下來了。這不這幫公子哥換衣服太慢了嘛,真是讓人生氣……」

洛無雙巧妙地轉移話題,自己偷窺的事情絕口不提。秦淵也不疑有他,直接相信了她的鬼話。畢竟在秦淵看來,洛無雙也是男人,根本不會變態到偷窺自己的地步。

俗話說得好,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生氣,也不要著急,閉上眼,你會發現,現實還會給你一記響亮的耳光。

秦淵還沒來得及出聲安慰洛無雙,洛無雙搶先開了口,發出由衷的讚美:「秦淵,之前是我錯怪你了,以為你姿色平平,沒有什麼看點,可我方才分明看到你的身材還不錯。你平時都怎麼練啊?」

「……」

「滾!」

換過院服,入了山門,這就算正式開學了。

書院既然吃皇糧,就肯定以各皇子為首。

秦淵、秦策各帶一隊,分了東西苑。洛無雙和秦淵則被分在同一間屋子的兩個廂房內,日後做了同窗,還是鄰居,那可要好好防著秦淵發現自己的身份了。

翌日算是休沐日,給大家一個時間滿山轉一轉。秦淵一大早就和那群皇親貴族踏青去了,懶得管其他人,洛無雙也樂得自在,所以,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正當洛無雙好夢正酣,有人敲門,是秦淵的兩個弟弟,秦渡和秦澄。

「何事?」洛無雙躲進被子里問。

秦渡:「怕三公子住不習慣,特來問候。」

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洛無雙沉思片刻:「呃……那你們等我洗漱完再進來。」

門外一時沒有動靜。

洛無雙一個翻身下床,就在屋子裡忙碌起來,又是找鞋,又是裹束胸帶,還帶翻了一盆清水,直接砸在右腳腳面上,疼得她嗷嗷直叫喚,還要含淚向外面的秦澄、秦渡兩兄弟解釋「沒事沒事,就是叫兩嗓子清清喉嚨」。

門外的兩兄弟面面相覷,互相疑惑臉:難道北洲有起床練聲的習慣?

忙活了好一陣,洛無雙才給他們倆開了門。

「起得挺早啊二位,用過早膳沒?」

秦澄年歲小,長得也像喜團似的。他一早就被秦渡拉著見舊相識,頭次見洛無雙,就讓他們在外面站了這麼久,此刻他小臉一鼓:「當然用過了,誰跟你似的晚上不睡,白天不起。」

「這就是阿澄吧,哎喲,你四哥老提起你。」

洛無雙心虛,也不好意思和小孩子置氣,笑眯眯地就把他們倆讓進屋裡。秦澄走路晃晃悠悠的,洛無雙問起他們兩個有什麼事,言下之意:沒事要不先走,別耽誤本人一個人放空。

誰知,那秦澄忽然從身後捧出一壇酒,大眼睛亮晶晶的:「洛大哥,這是我們給你帶的禮物!」

酒!

洛無雙驚喜地捧過酒罈,瞧著秦澄都十分高興,她一時腦熱,在對方臉上「啵」了一下,然後在屋裡找出兩個杯子。

「老八,你怎麼了?」

秦渡戳了戳臉紅的八弟,心說這孩子可不行,還沒喝就先醉了。

他哪兒知道,秦澄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知為何,洛無雙身上有一股子甜甜的香味,秦澄當即對這個新哥哥無比有好感。

他們說,為了表達洛無雙一路關照秦淵的這份情意,這才帶著酒來,往後大家同窗兄弟,一定要多照應。

心情大好的洛無雙接過秦渡遞過來的杯子,先是深吸一口氣聞聞酒香過癮,下一秒,仰頭倒入喉嚨,唇齒生香,直呼妙哉。

秦淵這些兄弟,個個比他會做人。洛無雙想著,又在心裡把秦淵翻來覆去地數落—她倒是忘了,當初是誰酒後大鬧,砸了酒樓的。

三人一開始還喝得斯文,秦澄因沒喝過幾回酒,只覺得辛辣難忍,皺著眉頭喝了小半盅,齜牙咧嘴,倒吸涼氣,直讓人發笑。

秦渡看著秦澄極其寵溺,聲音溫柔?,說道:「傻小子,喝酒哪有你這麼猛的。」

秦澄無所畏懼地吐舌頭,很是好奇地問洛無雙:「三公子是自幼來中原的嗎?」

洛無雙摸著鼻子掩蓋心虛,只答是。秦澄眼睛裡帶星星,看得人暈頭轉向:「聽四哥說,三公子武藝高強,真讓人羨慕。」

洛無雙見有崇拜者在場,忍不住多喝了兩杯,滿口灌下,也不管今夕何夕,樂呵呵地對秦澄道:「哪裡話?哥哥跟你說!什麼低手高手的,不都是摸爬滾打被人揍上來的……

「嘿嘿嘿,不過我現在,可以讓你看我揍別人……」

如果秦淵在場,他一定想先揍這個酒鬼。

可這邊兩兄弟是真不知內情,秦淵把洛無雙誇得上天入地,唯獨那些令人不齒的習慣毛病一樣沒說。秦澄一聽,嚷著要看。而外頭晴空萬里,洛無雙鉤過懸挂在牆壁上的軟劍佩在腰上,直接破窗而出,跑到稷下書院公廚門口。

此刻正是午時飯點,大部分書院的學生,無論新老,都聚集於此。

洛無雙叫喊了兩聲,頓時引來了一大片圍觀者,一時里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

秦渡和秦澄哪裡知道洛無雙這麼衝動,完全是因為酒品太差,還當她是性情中人,情到深處,什麼也顧不得了。因此,秦澄還在心裡十分愧疚,等他們倆急忙忙地穿過人群,看到洛無雙,她已經舞完一段醉劍了。

書院六藝課程雖也開設騎馬、射箭課,可哪有洛無雙舞得自在炫酷,加之日常學習除了策論就是陽春白雪的琴藝課。那些老生帶頭起鬨鼓掌,一遍又一遍喝彩,跟街頭看雜耍賣藝似的。

俗話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大俗大雅共存,人生才有意趣,因而根本沒人攔洛無雙,除了喝彩的,還有鼓勁的。

秦渡一看這情形大有收不住的趨勢,趕忙叫停:「快停下來,一會兒山長來了就不好了。」

眼瞅著圍觀的學子越來越多,秦渡的臉也越來越黑。

這下完了,四哥回來,非扒了他們的皮!

洛無雙聽見人聲,不再舞劍。看向一臉著急的秦渡和期待著搓手的秦澄,她腦子裡快速回閃方才喝酒的畫面,兩頰酡紅,糊裡糊塗地道:「哦,阿澄!

「看你洛哥這招!平沙落雁!」

秦澄小孩子心性,自然是萬分期待,直拍手叫好。洛無雙醉步無章,劍指地面,朝周圍的圍觀者轉身行注目禮,在這份叫好中越發膨脹,放話道:「今日,我洛無雙,要在此設擂台。能勝我者,我任你處置,若不能嘛……嘿嘿,就從我胯下鑽過去。」

話音剛落,周圍的人都炸開了,紛紛在探討這個洛無雙究竟是誰。新生一入院就如此狂妄,四皇子的幕僚也不該!

眾人忙著打聽「他」的過往,江湖名號、姓甚名誰,權衡利弊之下,大家都不敢上台迎戰。

同級有個不起眼的青年,長了一張大眾臉,冷不丁地發問:「當真隨我處置?」

洛無雙瞧著他愣了一下,粲然一笑。

她揚手,軟劍劃過空中,直接挑開那人的衣領,捎帶著髮帶寸斷。她高傲地揚起頭睨他:「當真,不過你不行,你不夠格。」

人群中不知是誰帶頭叫了一聲好,搞得群情激昂。此刻洛無雙沒有秦淵追著跑,簡直要上天了。她眼裡人影重疊,金光彌散,不由得嗤笑眾人:「你瞧瞧你們,還什麼國之棟樑,連個擂台都不敢上……呃……」

話還沒說完,洛無雙兩眼一翻,忽然一頭栽倒在地上。

等洛無雙完全倒在地上,大家才發現洛無雙背後竟然是面無表情的秦策,保持著剛砍暈洛無雙的姿勢,不著痕迹地收手,皺著眉頭說:「好吵。」而後揚長而去。

看來二皇子與四皇子不睦是事實了,親自下場打對家的門客,這也就秦策做得出來。

眾人見沒有好戲看紛紛準備散去。這時秦澄反應過來,還有個倒在地上的洛無雙呢,又趕忙跑過去將她扶起,掐人中、拍臉,但她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秦澄自知此事因自己而起,很害怕秦淵知道后怪罪自己,極其無助地對秦渡道:「渡哥,她不會是死了吧?」

秦渡后怕地捂住他的嘴:「住口。」

你是真沒挨過江湖的毒打啊。

於是,開學還不滿一周,洛無雙就成了稷下書院的傳奇人物。

大鬧稷下書院,還招惹來心氣兒極高的秦策親自動手,放眼整個稷下,這份「殊榮」洛無雙都是獨一份。加上她雖稱自己為洛無雙,可是有心之人都知道,那可是北洲戚家寵在心尖尖上的三公子。於是她的殊榮,更上一層樓。

自然而然,此事最後被山長知道了。據說當時聽完彙報,山長面色鐵青,仙風道骨全然不顧,直接在房門內喊出:「北洲蠻夷,開除學籍!」

所幸,秦淵匆匆趕到,一番舌燦蓮花加地位碾壓,好說歹說才將此事擺平。雖然洛無雙是沒有多大的麻煩,但是禁酒令這一項,在洛無雙醉酒第二天就強行實施開來。

且說當時洛無雙醒來后,基本斷片,看著屋子裡站滿了人有些恍惚。

他們在我屋裡做什麼?

秦澄最先發現洛無雙的動靜,奔走相告?:「四哥、七哥,你們看他醒了。」

洛無雙:「……」

聞聲,二人紛紛來到她身邊,噓寒問暖。

「可有哪裡不舒服?」

「頭還疼不疼?」

洛無雙強撐著身子靠在軟墊上,轉動自己的脖子,倒吸了一口涼氣。難不成睡得太久了,脖子已經僵硬得沒知覺了?

秦澄做錯了事,很是愧疚,見狀很是難過地主動認錯:「對不起,無雙大俠,都怪我貪玩,讓你被秦策擺了一道……」

洛無雙擺擺手,隱約想起昨日好像是又喝酒了。看來自個兒酒品是真的不好,太耽誤事兒了。

只是醉酒從來沒有脖子疼的,剛睡醒的她有些發矇,半晌才反應過來:「什麼?你說我被秦策砍暈了?」

秦淵自然是清楚前因後果的,雖然不屑秦策的做派,但是仍覺得,假若自己在場說不定也會將洛無雙砍暈。他撩開袍子坐在床邊,捏著洛無雙的臉:「你什麼時候能學乖一點,別給我惹麻煩?你知道我有多艱難才在山長面前替你求情,下回你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洛無雙從小打架打慣了,輸贏講究公平心服口服。秦策暗地裡使絆子怎麼能行,她掀開被褥就要下床去找秦策算賬。

秦淵伸手將她攔住,用力將她按回原處:「上趕著讓人嘲笑?先好好養著,看你下回還敢不敢喝酒。」

秦渡看得嘖嘖稱奇,他知道四哥和洛兄弟關係好,但沒想到好到這種地步。四哥這個態度,就是王府里的寵姬也沒有過這種待遇。

事後,秦渡很是好奇地問四哥為何對洛無雙如此寵愛,還旁敲側擊暗示四哥是否轉了性,偏好男風。結果,秦淵只說了一個字:「滾。」

不過洛無雙不聽也不領情,非要下床穿靴:「大爺要找他單挑,本人堂堂一代大俠的威風,怎麼就讓他一個狗屁皇子搶了去!」

話音剛落,她面前的三個皇子面色都有些不好看,都在思考秦策是狗屁皇子,那自己是什麼皇子。

秦渡摸著鼻子灰溜溜地開口:「四哥讓他去吧。按照書院規矩,學生之間是可以正式下邀戰帖的,只要不出人命,學院便只可監管,也算是我燕冀國崇武的特例。」

秦淵一聽言之有理,假若洛無雙能「手刃」秦策,從某種意義上講,不也是代表自己一派挫了秦策的威風?

那敢情好!這麼一想,秦淵走到書桌前,奮筆疾書替洛無雙寫下了戰書。

然而秦淵忘了,洛無雙屬於實幹派,就在他下筆的工夫,洛無雙已經殺出去,跑到西苑的住院里大聲叫嚷:「秦策,你給我出來啊!你有本事打暈我,你有本事出來啊!別躲在屋裡不說話,我知道裡面就是你。」

此刻正值午時,西苑的學子都被洛無雙的叫嚷聲吵醒,紛紛開窗探頭看外面發生了什麼。日頭毒辣,有些讓人睜不開眼,洛無雙卻像一個鼓鼓的皮球,絲毫沒有偃旗息鼓的架勢。不一會兒,一扇房門打開,秦策百無聊賴地站在洛無雙面前,聲音如潭水:「秦策在此,不知你有何事得在午休時跑到西苑大聲喧嘩。」

「我敬你是條漢子,昨日一戰,閣下勝之不武,今日你我二人就堂堂正正地在這裡比試一番!」

洛無雙習武成痴,見秦策如此做派反倒有些讚許,為自己的對手鼓掌也是對自己的尊重。

秦策面不改色,依舊是站在屋檐下,風吹衣袂翻飛,少年的頭髮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澤,脖頸處的肌膚細緻如美瓷。他淡淡地掃了一眼,道:「來了。」

洛無雙不知道他說的來了是指什麼,還沒得意一會兒,忽然頭頂一片蔭翳。

咋回事兒,天陰了?

洛無雙順勢抬頭看去,驚愕不已,竟然是一個碩大無比的下巴,足足有自己半個頭大。洛無雙連忙跳出三尺開外,看清來人,除了為首的身高九尺、體格健碩的男人,後面還跟著一群錦衣華服的公子哥,雖然顏色和院服一致,但是衣料質量明顯不同,顯然這是早他們入學的老生。

洛無雙的腦子「嗡」的一下:「我……我說我跟你單挑。」

秦策把手一攤:「沒錯兒啊。

「我跟你,單挑他們一群。」

這會兒氣氛跌至冰下。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喜神附體的洛無雙,成功遇到了稷下書院的老生給秦策發來的集體戰書—他們要挑戰秦策。

而洛無雙回頭四顧,沒有一點援兵—秦淵並沒有派任何人來支援洛無雙。

洛無雙在心中做了另一番打算:本國尚武,一個人單槍匹馬對戰一群人,勝了彰顯皇家風範,敗了也情有可原,其氣節精神也值得嘉獎。總之,無論結局如何,秦策都會在皇上面前大顯身手,一下子就博得陛下的好感也說不準。

而這群老生也沒想到秦策這小子這麼有種,竟敢單槍匹馬赴約,正合人心意。反正稷下書院作為獨立於國家體制之外的存在,就算皇帝來了,也只能幹瞪眼,正好殺殺他的銳氣,讓這群新生看看,誰才是稷下書院的老大。

洛無雙此時已經完全退到同秦策同一戰線的位置,也顧不上方才的恩怨糾紛,側著頭問:「你怎麼招惹上這群老生的?」

秦策仍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的一群人,眼神發射寒光冰束,絲毫不輸陣勢,輕描淡寫道:「他們和你一樣吵。」

洛無雙無語,這人有點毛病吧?

但現在不是跟他鬥嘴的時候,她暗抹了一把汗。眼前這群人個個都是大塊頭,不時秀一把肱二頭肌,凶神惡煞,自己和秦策二人恐難勝利。

思索間,洛無雙退了兩步,突然發覺身邊陸陸續續多了幾個兄弟,看起來是同級。

「兄弟,你是?」

那細皮嫩肉的男子眼神堅定,擼起袖子,露出白白嫩嫩的細胳膊回她:「我是誰不重要!新生一條心,決不能讓老生欺負了去!」

附和者有甲乙丙丁等新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勇氣可嘉,但是這還不夠對方塞牙縫吧?

洛無雙看了秦策一眼,又往身旁瞥了一眼,暗自嘀咕:「沒想到秦策的威望還挺大……」

那白斬雞似的小兄弟忽然搖頭,向她解釋:「不是啊,我們都是為你來的!」

「是啊是啊,我們都是為洛兄弟來的。」

洛無雙真是沒想到,自昨日一醉成名,這麼快就有了門客,雖說瞧著都不禁揍,但架不住人心齊,泰山移,多一個人也多個保障呢!

她這邊挺高興,倒不知那邊秦淵替她著急。上一屆學生多為藩王之子,秦策不善與人交際,故而老生們找他不自在實在是情理之中。只是秦策單槍匹馬迎戰,撞上洛無雙攪和,他想獨佔鰲頭的這個心思怕是落空了。

當即,秦淵重新擬定一份請戰書,把自己、秦渡、秦澄、洛無雙以及秦策統統寫了進去。這下再去參與,說小了算是維護手足之情,說大了都能安邦定國。

到時,山長抑或是皇上問起來,一看請戰書便知。

筆墨一揮,甩晾乾了,秦淵招了幾個東苑的兄弟,浩浩蕩蕩地跑到西苑準備打群架。但他一去就發現,這哪兒要他啊?

洛無雙心氣兒一躥三丈高,別說下海捉鱉,就是上九天攬月都不在話下。她自信心爆棚,揮著小拳頭就要揍人—夢想家要上樹,誰都攔不住。

洛無雙人生第一要義,那就是實幹。

洛無雙「啊」的一聲,跟個彈簧似的蹦了出去,率先發起進攻。兩邊人馬也紛紛揚起武器沖向對方,一時間,雙方都有些分不清哪是敵人哪是自己人。

手裡拿著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當武器的,是新生;拿著狼牙棒、鐵棍、刀劍的是老生。原本圍觀的新生老生,不少人都被戰鬥中的武器所傷,有人的頭上被臭雞蛋掛了彩,有人的棍棒被脫落的窗欞卡了,場面極其狼狽。

等秦淵帶著人趕到西苑,真是見證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新老生見面會,血灑稷下,但凡打鬥之處都早已是一片狼藉,傷者無數。

「阿渡,你去幫我……阿渡?」

秦淵一看這架勢,連忙找洛無雙的身影。他想讓秦渡去轉轉,沒想到秦渡已經在幫傷員包紮了。秦淵扶住臉,壞了,醫者仁心,他這個弟弟自小學醫,江湖上的「素問公子」稱呼,也不是浪得虛名。

看來打架是指望不上他,留在後方當軍醫吧。

打到這會兒,誰也撈不著便宜。

老生那邊,只剩下為首的、九尺高的大塊頭單膝跪在地上,右手靠著一根鐵榔頭勉強支撐,畢竟他們的人不如新生多。洛無雙見狀也不忍再戰,直接飛劍出手,插在離大塊頭三尺遠的地方。明眼人一看便知,

洛無雙這是要放大塊頭一條生路的意思,

這畢竟還是書院,不算真正的江湖亂斗,一旦領頭人決議投誠,那底下的小弟也不會纏鬥。

有這一下,那大塊頭心底對洛無雙是徹底服氣了。

他大口喘著粗氣,直說:「你……是個好漢,我敬你手下留情,今日就算敗在你手中,他日若能再相遇定當還你這個人情。」

說完,大塊頭踉蹌著起身,只給洛無雙等人留下一個桀驁孤絕的身影。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遺落在地上的渾鐵鎚黑得通透,似乎在訴說主人的一場無聲戰役。

到最後也沒人反應過來,什麼日後再遇,明天開課不還得見嗎?

洛無雙倒不管這些,只覺得剛才那話忒武俠了,比話本還過癮,不由得叉著腰仰天大笑:「爽!」

天接近傍晚,遠山炊煙裊裊。

秦策打得體力透支,支著手望著洛無雙樂呵的笑臉,心裡竟也有些暢快淋漓的感覺。

善後工作沒有旁人,全落在秦淵、秦渡頭上。

憑藉熱情而不失體貼地招呼每一個病號,秦淵倒收穫了不少好人緣。

洛無雙這會兒走過去,剛想抱怨秦淵為什麼不早點來,肩頭一沉,她就被秦淵抱在懷裡:「太棒了,無雙,你真給我長臉!」

誰啊誰啊,誰給你打架去了?!

洛無雙被秦淵抱得喘不過來氣,猛拍他的肩膀:「走開走開,你重死了!」

「好無雙!今晚回去我為你擺慶功宴!」

洛無雙對此無感,她這時候想起自己為什麼趕來打架,忙回頭看。只是不知何時,秦策已經消失不見蹤跡。

這人,連句謝謝都不會說。

洛無雙心底有些空落落的,撥拉開秦淵:「行行,不急,我先看看受傷的兄弟們。」

秦渡此刻像只白蛾子一樣,在傷員里轉悠。

洛無雙面上沒有什麼損傷,但凡打架,總歸會有些肌肉勞損,所以她想找秦渡拿一瓶跌打損傷的紅花油回去自己揉揉。

還沒等穿過人群,洛無雙的頭號崇拜者就意外地驚呼出聲:「稷下武王!公子霸氣!」一呼百應,病號中竟然響起了間斷有節奏的號子:「三公子威武!稷下武王霸氣!」

洛無雙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別別別,我會害羞的……」

事後參與打架的新生、老生皆被山長處罰了,其中洛無雙、秦策、大塊頭等人被罰抄書三日。

令洛無雙大感意外的是,原來稷下書院出現這樣的打群架事件,無論輸贏都是要載入院史的!

洛無雙無意中搶了秦策的風頭。

這樣一看,這一屆的稷下書院扛把子非洛無雙莫屬。

洛無雙就這樣稀里糊塗成了此一屆新生的「大哥」,而秦淵、秦澄、秦渡等人也心甘情願做起了「大哥」背後的男人們。

夏初,清風朗日。

陽光從密密層層的枝葉間投射下來,地上滿是銅錢般大小的光斑。洛無雙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百無聊賴,遙看向窗外。

早晨還是朦朧的山頭,現在霧氣已經散開,全然變成工筆細描一般,邊角分明。

夏天一到,這青山是一時一個樣。

洛無雙無聲嘆氣。

稷下書院的日子如同空中不時吹起的微風,不痛不癢,毫無快意,連青山都不如。對於這群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們來說,最初真是很不習慣。

這邊李侍郎的公子連著派人把午飯端到屋裡用了三天,那邊王司馬家的公子立刻讓人把早午晚三頓的飯都送到房裡,不去公廚和別人同用,以此彰顯自己的獨特優雅的做派。

每個人都忸怩地端著架子,洛無雙也已經由一開始的看不慣到現在的見怪不怪。

由於黨派問題,東西苑玩不到一處,這就讓學院生活寡淡許多。

而在此中,總有特例,

洛無雙就是那個特例。

在秦淵的名頭下,她可不管這麼多,想在哪兒吃就在哪兒吃,想吃什麼吃什麼,想欺負誰就欺負誰—反正誰也不是她的對手。

之前或許還有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老生組團來挨揍,但挨了幾回打就老實了,也知道惜命了。

於是,洛無雙連這點僅剩的快樂也失去了。

一晃一學期過去了三分之一,洛無雙還是兩手空空,一無收穫。莫說是《蒼柏圖》,便是稷下書院的畫庫,她都沒見到過。

這一天,晨起有雷雨,雨後的嫩葉十分鮮亮。洛無雙心想,是個好日子啊,沒料到這一番話好似預言。

晌午不到,好日子就真的找上門了。

先是在廊中,人未至聲先到,小姑娘話聲充滿活潑氣息:「無雙,我和舒遙來看你啦。」

緊接著,霍雨萌就大大咧咧地闖進來,手上還提著一個漆木食盒。

洛無雙一看就饞了,一邊迎她們進屋,一邊去接盒子,嘴上還少不了客套:「哎呀,來就來嘛,帶什麼禮物呀。」

霍雨萌一把推開洛無雙:「就你會說話,舒姐姐也帶了,是個你絕不會說不要的好東西呢!」

這時舒遙遞上來一個錦盒,洛無雙一看錦盒,頭都大了。

當初她就是在霍家收了一個錦盒,差點演了一出《女駙馬》!

洛無雙惶恐地打開,裡頭倒不是多大的物件,只有一塊玉雕手把件。羊脂玉色十分溫潤,雕出了個瑞獸麒麟,底下瓔珞打了綠松石,不說貴重,光是心思就值得考究了。

洛無雙拿起玉雕,擱在掌心,她倒是的確十分喜歡。

且這瓔珞太新了,肯定不能是傳家寶了吧?

見洛無雙把玩得挺稱心,舒遙道?:「奇珍閣新到的一塊玉料,我瞧著好,就私自做主幫你打了一個手把件。」

洛無雙笑道:「真是破費。那日仗義出手,也是江湖道義使然,換作誰都不會置之不理,你們常來找我聊聊天,也算是心意了。」

這話一出,霍雨萌與舒遙俱是面上一紅。

本來嘛,哪有邀人家大姑娘來自己屋裡聊天的,這也就洛無雙了,換了旁人,早被當登徒子教訓了。

洛無雙看她們模樣,隱約有些念家。往昔年節時,她也是最喜歡這樣逗姨母家未出閣的表姐們。

……不知,父親他們還好嗎?怕是恨死自己這個不孝女了吧?

見洛無雙忽然鬱鬱寡歡起來,兩個姑娘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們不曉得洛無雙此刻心思,只得是霍雨萌上去逗弄。

霍雨萌在書院好似吃胖了些,洛無雙捏了捏她肉乎乎的笑臉,手上略微使勁兒:「小萌兒,快讓洛哥哥我好好『疼疼』你。」

「無雙,今兒中午我們去哪兒……」

屋內正打鬧著,有人掀開帘子。三人回頭,見秦淵手上抄著扇子正杵開帘子,也是下意識愣住。他的目光從洛無雙的手轉到霍雨萌的小臉上,最後落在舒遙身上。

他好似對舒遙很熟悉。

洛無雙無端有些在意。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秦淵在面對舒遙的時候,面色就跟平時不大一樣。其實這一點當日在山中她就發現了,只是當時沒多大感覺。

根據她這麼多年聽話本的經驗看,他們八成是有點兒什麼。

果然,秦淵對於霍雨萌與舒遙的到來表示了十二萬分歡迎,且立刻安排大家到山下京陵山水閣一聚。

所謂山水閣:依的是富貴金玉如山,意思是來此地的人非富即貴,都是移動金山銀山;而傍的水,則是姑娘。山水閣有一家聞名京陵的樂坊,入夜遊船伴小曲兒、操琴彈弦兒的都是十五六歲的水靈蕭娘。

舟在水上,水在畫舫,如此,才並稱「山水閣」。

四人一行,收拾得像赴宴一般,進樓直接請上雅間。秦淵在前頭氣派很足,大有一種金主帶著小妾們的意思,而洛無雙在後暗暗觀察:秦淵對舒遙的殷勤真是出乎所料。

秦渡天天說什麼「四哥對洛哥哥好得不行」,那可真是他沒見過舒遙。洛無雙心想著,心中倒也有幾分不舒坦。只是她心大,自認為既然是兄弟有所好,她當然該幫。於是整個宴上,大家吃得相當不順利。

大紅圓桌分四方,霍雨萌為洛無雙夾菜,秦淵為舒遙夾菜,舒遙為洛無雙夾菜,洛無雙十分有「眼力見」地倒進秦淵碗里,表示:「快吃快吃,舒姑娘的一番心意啊!」

這樣好幾次,明明都是一番好意,可大家都鬧得不大高興,尤其是秦淵,心裡那叫一個憋屈。

且不說他向舒遙獻殷勤,是一個關於他前路能不能有舒相扶持的政治相關問題,就算是兩個大男人追求一個姑娘,他也不該輸給洛無雙這小子啊。

怎麼就兩個姑娘都巴巴向著洛無雙,他這個庄做得絲毫沒有牌面,像個來結賬的地主家的傻兒子。他橫去一眼,那個真地主家的傻兒子此刻正在喝一盅乳鴿湯,喝得意猶未盡。

看洛無雙的腮幫子鼓鼓的,秦淵心裡又莫名軟了下去。他也知道洛無雙是真沒吃過什麼苦的少爺,現在喝個湯都這麼饞,大約也是上山那一路辛苦了。

秦淵待洛無雙就如秦渡說的,三分像爹三分像娘,還有那麼點兒養寵物的意思。

秦淵抬手,正想把自己那盅湯遞過去,那邊舒遙已經先推過去了。洛無雙好似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開始喝。秦淵有些不好意思,說不上是氣誰。

他的脾氣上來,信手掀了那盅湯,扯著洛無雙袖子扯出雅間,往牆上一摁:「想吃什麼時候買不行?就那麼丟人,少她那一口?」

洛無雙整個人都蒙了。

在鴿子湯被掀翻的時候,她就想問問秦淵是什麼毛病,但還沒來得及,這就給拽出門了,眼下被指著腦門說這一通,換誰都不行了。

洛無雙縮了縮脖子,看似有些,實則暗捏著拳頭,問道:「你……你在和我發脾氣?你在罵我嗎?」

這話要是一個時辰后問秦淵,他一準兒說哪兒的事啊,就是鬧著玩兒,還能好好哄哄洛無雙,陪著買點點心。

而此刻秦淵已經騎虎難下,心裡的火氣隨著翻出去的湯水也湧出來,仰著臉橫聲:「對,就是欺負你了,怎麼著吧?」

「還兄弟呢,我要幹嗎你瞧不出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今天我被你帶出來,壞爺大事!」

洛無雙吃著飯,真受不了秦淵這說來就來的脾氣,聞言也不廢話,上手就推得秦淵栽了一跟頭。秦淵知道洛無雙的手勁有多大,轉身就往外跑。倆人竟然就把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丟在雅間里,自個兒纏著跑上了大街。

午間的京陵城熱鬧非凡。

秦淵一路砸鋪掀攤,被洛無雙攆得要死要活。其實拔腿跑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後悔了,自己惹他幹嗎?

這頓飯吃不了就吃不了,舒遙還能飛了?自己逮不到機會嗎?倒是洛無雙,他早知道這二缺根本沒有心眼兒,整一個發麵饅頭堵嗓子眼了,自己跟他計較這個幹嗎?

他一邊跑,一邊懺悔。無奈已經罵了洛無雙,今天除非她追累了,否則碰上就要跟他打起來不可。他這樣一心二用,猛地就在一個拐彎時撞上人了。

「哎喲,對……對不住!」

秦淵腦門一痛,好似撞到了鐵板上。他一邊道著歉一邊捂住額角,抬眼看見對方面色陰鬱,也不說話,只跟黑面煞神一般盯著自個兒。那男人比他高一些,穿一身靛青色衣物,他還沒急細看,洛無雙已經從后追著殺過來,腳下沒個剎車,撲著秦淵後背就往前撞。

那一剎那間,秦淵瞥見男人的手腕動了動!

男人腕上的護手不是一般皮束,而是種金屬材質,一層亞光面好似玄鐵寒冰。當他們撲倒時,男人瞬間扣緊手腕,那是一種有些類似防衛機制的下意識反應。

而這種下意識反應,再進一步,就是出拳。

秦淵恐怕平生都沒有那麼敏捷過,他伸手一撈洛無雙,肩頭硬擰,側過那人重重砸在旁邊的胭脂攤上。一地粉碎的水紅桃紅間,兩人滿身俗香,半天站不起來。

洛無雙的掌心碰到了碎片,血立即往外流,她攥緊拳頭砸在秦淵肩頭?:「你有病啊!又不跑了,又不跑了!」

兩人正說著,旁邊一個矮胖中年人鬼哭狼嚎,說是才遇到劫鋪的,現在又被砸了,這可讓他怎麼活啊。洛無雙咋咋呼呼地爬起來,連說「誰砸了你鋪子,我們幫你」。

秦淵額角跳痛,他望了一眼,驚覺那男人不見了,而周遭還有幾個黑衣人,正圍在此地。洛無雙怕是撞糊塗了,抽出腰間的摺扇,以扇骨作打器,就要上去。秦淵連忙伸手去扯,風間浮香嗆得人驚以為春。

「你干什……」

洛無雙的話說到一半就住了口,三根飛針正從她眼前擦過,針上烏黑,沁著毒,要不是秦淵這一下,估計這玩意兒就進她的腦子了。

秦淵和洛無雙也不知道惹到誰了,一時不敢亂動。須臾,只聽一聲哨響,那幾個黑影竟然很快不見了,兩人面面相覷。

最後,秦淵掏錢買下了一鋪砸碎的胭脂水粉,還幫老闆整理鋪子。胖老闆感恩戴德,當在山水閣等不及的霍雨萌和舒遙趕來時,正見著幾人寒暄。

秦淵與洛無雙的一出鬧劇,竟然就這麼演變為臨時的見義勇為。

…………

遠處的一間茶樓上,唐凜轉著拇指上的大小鴿哨。

一個黑衣人近前:「主子,避毒玉確在那人身上,飛針靠近時變成了烏色。」

唐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秦淵,他倒是見過,那小子的臉好認,倒是另一個白面書生,避毒玉在他身上,難不成林思渺與他也有什麼?

「派人去盯著,不要打草驚蛇。」

不知道是什麼體質,洛無雙好似天生平凡不了。這不是,一回到書院,洛無雙又一次成為視線焦點。

她的英雄事迹迅速傳遍整個書院,有驚嘆者、不屑者,亦有艷羨者。

洛無雙不在乎,誰愛驚嘆就驚嘆,不關她的事,不拘小節。

從這之後,霍雨萌和舒遙便成了公子班的常客,時不時殷勤地探看,讓稷下書院掀起一陣又一陣浪潮。原本因這男女不同班,稷下書院倒也有幾分蕭瑟,此時卻因洛無雙變得大不一樣了。

少年成名、美女環繞的洛無雙,儼然是人生贏家。同屆學子紛紛套近乎,故意和洛無雙親近,都想通過洛無雙認識幾個如花似玉的美人。

書院的日子如同一潭死水,所以當越來越多的人想認識洛無雙的時候,洛無雙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她速度成立了不著調小分隊。白天爬樹,晚上探湖;與書院里單身妙齡女同學燒烤,時不時還捉弄夫子……

每天都在書院尋樂子,只要是刺激的事情,洛無雙都慫恿大家一起去作妖,絲毫不記得自己好似承諾過秦淵—我再也不喝酒,再也不惹事了!

天塌下來也有個高的頂著,洛無雙美滋滋地想。

若說她那頭刺激是美滋滋的,那山長那邊的刺激就是黃連對藥渣。

山長心裡苦啊,可是山長沒辦法。

前有北洲的六十萬鎮北軍,後有四皇子的三百六十度力挺,洛無雙這傢伙簡直上房揭瓦!最可氣的是,他還拿不住洛無雙的七寸,秦淵的後勤收尾做得真是沒話說。所以好幾次,他只能對著西苑的秦策旁敲側擊,意思是希望他們兄弟之間能夠制衡。

然而對不起,秦策高冷,秦策不想管,山長只能繼續苦。

這日,又是洛無雙做了什麼,山長從秦策屋裡走出去,撞上秦築回來。他們相鄰而住,秦築一看山長臉色就清楚,無非為了洛無雙的事。

那小子,未免太猖狂了!

秦策好幾次對他道:「看他的橫行,也未免不是一種樂趣。」

可這時間倒是真長。這麼些日子,還沒有人能拿捏住她。秦築有心要鬧出些事,好讓她難看。

「你去哪兒了?」秦策揉了揉眉心,他被山長念叨得頭疼。

秦築推說只是去轉了轉,可是他的靴後分明沾了濕潤的土。

書院為行走方便,處處不曾落泥。秦策心裡暗想著,並未拆穿,任由秦築回了屋。

其實午後,山中包括城中有一場雨,

而這場雨一直落到第二日清晨。

所有人還在睡夢之中,洛無雙感覺窗外淅淅瀝瀝,大約是有風吹動著窗子,不多時,轟隆一聲巨響。

山雨籠在整座書院之上,霧氣蒙蒙,不見天日。

東西苑的弟子此刻在院門前,稀稀疏疏幾十把油傘並撐著,竟是因為有人來闖門。

稷下書院在此百餘年,未料到有這麼一天。山門大開,秦策站在最前面,率先開口:「丐幫與書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今日是做什麼?」

為首一個老兒破衣爛衫,眼神倒是精神,他手間棒子一敲:「我們要向書院討兩個人,交出來,我們即刻就走!」

這裡人多眼雜,洛無雙跟秦淵互看一眼,同時後退,躲在傘后。洛無雙翻了個白眼,偷偷和秦淵耳語:「怎麼追到這兒來了?」

秦淵搖頭:「那天在街上鬧大了吧。」

洛無雙想起那天,一時又有氣,支胳膊一碰,低聲斥他。秦淵被撞出傘外,一邊肩頭濕了,當下也火了,伸手推搡道:「你怪誰呢?就你火大,追著你爺爺跑了半個城。要不是你,當初怎麼惹得人家?!」

他們一碰一打,動作漸漸大了,周圍的人怕被波及,紛紛躲開。於是,當秦策故意拖延時間,等著山長和朝廷那邊派兵支援時,十分惱火地發現後面倆不安生的打起來了。

秦策:這倆人真的有病,我都不想管了。

老實說,丐幫又不是高年級學長,就憑一群貴公子的拳腳功夫,直接被丐幫吊起來錘都是輕的。秦策這邊臉色僵著,寒暄的話都有點說不出口。

那邊秦築也在摸臉—我就隨便找了點人,安排下去,想讓洛無雙觸霉頭,怎麼……怎麼如此壯觀,竟是這麼多人直接砸門?

這要是被發現了,秦築估計第一個被秦策扒皮,但目前還不是他的輪次,因為那倆正主已經不管不顧,把自己打出了門。

洛無雙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跟秦淵互相掐著爬起來,抬臉就跟門前八袋長老打了個照面。人群中還有想叫洛無雙他們上去打的,而那長老一下子揪住洛無雙的衣領。

「小子,這回你跑不掉了!你佯裝丐幫弟子,辱沒我幫威名,必須接受幫規處理!」

洛無雙瞬間成為眾矢之的。

秦淵支在傘后,原想先躲一下。洛無雙看不慣秦淵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抓住秦淵的手腕,眼神充滿警告:「告訴你,別想走。」

秦淵將洛無雙的手從自己手腕上掰下:「弟弟,我不走,誰來救你?」

他們不能溝通太久,秦淵一個使力,人就沒了。洛無雙氣得直跺腳!

這什麼人啊?太沒義氣了。

沒有辦法,她硬著頭皮拱手:「在下……在下洛無雙,你放手,咱們有話好說?」

那丐幫長老轉轉脖子,活動手腕、腳腕,發出咔吧咔吧的響聲,極其兇狠,右臉橫肉支起,眯眼道:「小子,可算抓到你了,逃跑就萬事大吉?怕你今天沒那個命。」

說罷,那人就要拿起棍子耍起那套祖傳的打狗棒法。

洛無雙一甩手,掙開人倒退兩步:「給你幾分顏色,你還真打算開染坊不成?就你那棍法還敢賣弄,我看你是存心找打。」

那丐幫長老氣得嘴歪眼斜,直用棍子戳地,震懾:「住口,黃口小兒,爺爺今天就教你怎麼做人!」

身後的丐幫弟子也不甘示弱,動作整齊劃一,高聲重複:「教你做人!教你做人!」

「洛無雙!過來。」

秦策見勢頭不對,趕緊穩住洛無雙,把她拉到自己身後,不敢讓她胡亂出頭。

這個舉動讓洛無雙感動不已,最後講義氣的竟然是秦策。她把手一搭:「一人做事一人當……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但我不會連累你的!我不像有些人!」

最後三字,她咬得極重,秦淵在人堆里憤恨地砸傘。

洛無雙這個莽夫!

但此刻秦淵也沒有管洛無雙的心思。

雨漸停,秦淵把秦澄往懷裡一樓,捂住他的臉:「阿澄,屏息。」

山門外的丐幫已經等不及要攻門,洛無雙見他們擼袖子也有些害怕,但輸人不輸陣,絕對不能在氣勢上顯。她齜牙咧嘴,眯著眼睛像一匹極有野性的狼,就差仰著脖子嗷嗚一聲。

而就在此時,秦策感到身後突然吹來一陣陰風,從稷下院里直直吹向丐幫那邊。長老手剛舉起來準備下達進攻命令,下一秒就雙眼一翻,整個人直直地倒了下去,其他丐幫弟子的境況也是如此,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去。

洛無雙驚奇,秦策和洛無雙身後的貴公子們也一臉詫異,這是什麼情況?

秦淵慢悠悠地拿著一把濟公扇,晃進洛無雙的視線,只見他頭戴漁夫笠帽,用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小姑娘繡花的絹帕圍住口鼻,然後拍了拍洛無雙的腦袋:「小獃子整天瞎幻想什麼呢?他們暈倒了,全都是我在背後替你操持……」

洛無雙叫停,道:「你把他們毒暈了,用的什麼?」

秦淵一臉理所當然:「那日我在黑衣男身上偷的啊。」

洛無雙:「那種情況你還能偷他東西?」

秦淵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劍眉星目透著一股純情氣息:「就……就在他腰間,我也是順手嘛,順手。」

洛無雙不知該用哪條江湖道義教育他比較好了。

外頭呼啦啦倒了一片,秦策嘆了一口氣:「山門外的那群丐幫子弟還是需要醫治的,不然搞出來人命,就不是私了可以解決的了。」瞟了一眼秦淵,「父皇常誇四弟有些小聰明,看來所言不虛,就怕四弟的小聰明挑不起大梁。」

二人相見就如同水見了火,暗暗較勁。

「二哥說得沒錯,有些人不僅長得帥,連頭腦都要比某些人聰明些,弟弟還真是擔憂那些先天不足的人後天是否能努力追上?再者……挑大樑不選個聰明人,難道還要找個傻子不成?」

秦策不屑逞口舌之快,轉身回去了。秦淵橫掃他一眼,想跟洛無雙邀功,卻見她已經跑去扶人。

那丐幫長老被攙起來,恨得咬牙切齒。洛無雙道:「你放心,你的弟子我都會治好。而且,當時在酒樓,我也是喝多了才和你們鬧事。箇中原因,回去說啊。」

秦渡帶著秦澄搬運丐幫子弟,幾個同級的貴公子哥看了也紛紛加入搬運行列。兩個皇子都在忙活,自己還有什麼好嫌棄的。

秦渡緊接著要進行逐一診斷醫治,白須白髮的山長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後面還跟了幾個夫子:「不許救……闖我稷下,毀我山門之人不能進……」

秦渡不知何故山長要阻攔,真誠發問:「醫者仁心,為何不救?」

山長斥聲:「就是不許!江湖中人尤其丐幫威脅社會,不以乞討為恥反以為榮,有傷風化!實在有傷風化!」

洛無雙一聽就火大,像山長這種人不加理解就暗自揣測妄下定論,哪有一點學者謙虛的態度?她忍不住諷刺:「貴為長輩,卻因階級不同置人命於不顧,這和草菅人命的狗官有什麼區別?」

在一旁停著休息的同級師兄弟一聽,不由得讚許她,心中都忍不住為她鼓掌:山長著實過分了。

人性本善,即便有恩怨,但是人命還是要救的。

山長漲紅了臉,胸口起伏,手指不停地點洛無雙站的方向,差一點就要被她氣昏過去。

秦淵見狀趕忙走過去拍山長的後背,幫他順氣,哄道:「山長消消氣,洛無雙這人腦子一根筋,不懂山長的深謀遠慮,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哈……」而後板著臉轉向洛無雙,「還不消失,在這裡非要惹山長生氣才開心嗎?!」

洛無雙知道他是為自己找機會開脫,雖然感動,但她仍然氣不過山長的做派,也一甩袖子幫秦渡研製解藥。

山長見秦淵勉強算得上是個懂事的,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嘆息:「不是老夫不救人命,只是丐幫人數眾多,本就來勢洶洶,等到他們醒來,不知還要把稷下攪和成什麼模樣。老夫半個身子入了土,可你們風華正茂,若是你們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爾等父母交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山長愛學生如子,謹慎些也沒什麼錯。

秦淵頻頻點頭,附和道:「山長說得極是,是學生魯莽,沒夫子考慮周全。但是人命關天,倘若延誤了時機,江湖上怕也有對稷下不好的傳聞,不妨我們先施救,然後趁他們昏迷時綁起來……」

秦淵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於說動了山長。

他捻動鬍鬚,思忖一會兒才答:「那就隨你的意思吧,准了。」

一幫人連帶著歡呼,送藥材、熬藥、制丸,又熱鬧起來。

夏日的山雨去勢很快,秦淵下的也不是什麼大毒,撐死了是點兒軟筋散。在稷下的書生們忙活了一上午之後,那幫丐幫子弟終於醒來了。

洛無雙率先發現第一個醒來的丐幫子弟。

她驚喜地跑過去詢問:「醒了?可有什麼不適?」

那丐幫子弟看著洛無雙陌生又熟悉的面龐,閉上眼睛仔細回憶了一會兒,說:「好多了,你既然毒我們,又為何施救?」

洛無雙喟然:「我真是無意與你們結仇。」

她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當然,隱去自己是女兒身,正在逃婚這件大事,只說自己後有追兵,迫於無奈。

那掌門之子活動下筋骨:「原是如此,早先說了,倒也能省去諸多麻煩啊。」

洛無雙笑了起來,一雙烏漆的眸子里滾滿水光。那小子看得一愣,竟有些愧色。

「我倒是想說,只是你們長老喊打喊殺的,這不是欺負小輩嗎?」

他長得倒是好看。

丐幫弟子神情古怪,道:「你說得是,鍾叔的確有些莽撞,既然你也救下我們眾弟子,又是我幫長老做事不大妥當,這樣,你想要什麼,只要我們幫得上忙,你儘管提。」

洛無雙瞧著他,沒想到這叫花子幫的少幫主,不僅生得眉清目秀,還是個講理的人。

這樣一說開,她也沒什麼大想法,只一揮手:「真不用,之前都是誤會,你不如帶著眾人下山去,勿要擾了稷下的清幽。」

那人眨了眨眼,好似讚許。

「好,我答應你。」說著,他把自己腰間的八個大小不一的袋子取下來遞給洛無雙,「只是,我名下有個八袋弟子名額,你收好,必要時刻可助你化險為夷。」

洛無雙以德報怨,此刻還不知這幾個灰不溜秋小袋子到底有多大功效,只是單純地當作稷下和丐幫和解的象徵。洛無雙雙手接過袋子,眼中帶星,珍重道:「好,我一定好好保管。」

「無雙,你那邊……」

秦淵送山長回了屋,正來找洛無雙,一進屋瞧見倆人手握著手,不知拿著什麼。

兩個大男人,怎麼弄得跟送定情信物似的?秦淵心底不大舒服,可說不上是為什麼,轉頭走了。

丐幫闖山門一事了結,洛無雙心裡許多塊懸著的石頭,可算是落下一塊。

東西苑中,還是同先前一般有隔閡,只是因為有洛無雙,大家都和諧許多。山長雖看她不慣,但也不得不說,這小子的領導能力是強。

只是在這之中,兩苑的「頭目」發生了一些矛盾。

西苑秦策不知道為何,重罰秦築挑水一周。秦築雖不甘願,倒是認罰了。

而在東苑,洛無雙隱約有什麼感覺:秦淵在有意無意地躲著自己。

近一周,課業繁重起來,洛無雙雖然這麼感覺了,卻來不及去印證。

這一日,暮色四合。

夏天傍晚的山間流光溢彩,銅色的太陽仁兒退去了耀眼的光芒,只剩下個圓環掛在西邊的天上,樹的影子拉得極長。

夫子姍姍來遲,抱著一沓厚厚的宣紙,環視全場,清嗓子道:「諸位入稷下一月有餘,根據慣例今日要進行試考。」全場無聲,只有洛無雙一臉蒙。

什麼考試?怎麼沒人告訴我?

室內,同班師兄弟皆愔然,偶有一兩者心有戚戚,但絕無懼色。

合著就我一人害怕?

洛無雙一時火大,低聲敲了一下秦淵:「你知道啊?」

秦淵點點頭。

「告示都貼了許久,你不知道?」

洛無雙被噎得一愣,抱著胳膊轉開臉,認為是秦淵有意疏遠她。

夫子嚴厲的目光巡視四周,高聲宣布:「考試期間禁止喧嘩,嚴禁交頭接耳,開考—」

洛無雙看著前頭綢布扯開,直接傻眼,

題目赫然寫著兩個大字:論閑。

閑?哪個二百五齣的?

若是「論賢」還能扯上幾句古代先賢案例,這個題目實在是無從下筆。

洛無雙悄悄看向秦淵,只見他猶在思索,不由得絕望地看向梁頂。

「閑者,猶無賴也……」

她這兒是盲人過河,全靠一口氣吊著摸索。同堂之上,秦淵和秦策分坐南北兩側,儼然是他們倆之間有一人要奪魁了。

洛無雙寫一句卡一句,連題意都理解不了,更別說是論述了。此刻,洛無雙深刻理解了什麼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的真正含義。

書院頭一次考試理論上都不太囿於常規,只不過對胸無點墨的洛無雙來說,無論是什麼題目,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結果:涼涼。

她百無聊賴,如坐針氈。趁著夫子不注意,她向全場看去,都是白紙黑字,平日里常跟自己一處玩樂的公子哥們時而蹙眉,時而舒展微笑,皆是有話可說。

看來人和人還是不一樣,洛無雙心想,文盲或許會誤為大俠,可大俠斷然不能是文盲啊。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洛無雙眼睜睜看著第三炷香燒到半截,慌忙動筆,瞎寫一通。

收卷的鑼聲響起,洛無雙也放下筆,對自己的文章說不上滿意,但也是滿滿當當湊足了一篇。

夫子看我寫這麼多辛苦,也該滿意了吧?

夫子:呵呵。

洛無雙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和眾人的差距。

三日後晌午,公榜出了初試成績。

洛無雙興沖衝要拉著秦淵去看,秦淵道:「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個榜單。」

對秦淵來說,從小到大的考試,只要他在考前通讀就能輕鬆取得前三的彩頭,這回小小的初試,自然也是一樣的結果。只是他方才路過山長房間,聽到裡頭正在談論此次考試,最先提及的就是洛無雙。

聽口吻,考得必定奇差,才能讓夫子同山長說自己真是教不來了。

可這些,秦淵也不好意思直說,到底兄弟一場。秦淵這些日子是躲著無雙的,可眼見大廈將傾,秦淵又有些不放心起來。他默然地跟在洛無雙身後,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才能讓無雙受到最少的打擊。

天可憐見,秦淵是真的沒想到洛無雙的功課能差成這樣。

人頭攢動,紅榜上赫然有名,排首的就是秦策和秦淵。

兩人並列第一。

秦淵皺了皺眉,好似十分不爽。而此刻的洛無雙呼吸困難,敢情秦淵的頭腦這麼好,白瞎自己還想著說不定題目太偏,他也寫不好呢。

不過洛無雙原本也不指望自己的成績如何,她接著順次往下看:秦渡、秦築、霍少謙、舒遙、秦澄……

一個個看下來,眼睛都花了,洛無雙愣是沒找到自己的大名。

莫非……我答得太好,被夫子當作特等優秀私藏了?

洛無雙摸著腦門傻樂,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旁邊同學。那人抻著脖子看名單,問道:「同學,有事兒嗎?」

「這上面是全部?還有沒有特別優秀的榜單?」

那青年上下掃她一眼,忽而笑了:「沒有,你……是不是戚風棠?」

原本聽沒有,洛無雙還沮喪了一下,聽到對方點名,她忙不迭點頭:「是我,怎麼,我的卷子很出名嗎?!」

「算是。

「你的名字在另一張榜單上。」

他隨手一指,洛無雙這才發現另一個角落裡,還有一張白色榜單,無人爭閱,顯得有些冷寂。

秦淵此刻正在找洛無雙,一見洛無雙要走,還以為她生氣了,連忙追上去:「無雙,無雙,考得不好也沒……什麼……」

洛無雙僵在原地。

那張紅紙不大,抬頭一列寫著:接左側榜單。

「戚風棠」三個大字格外顯眼,恐怕大家看不清楚,還在一旁用小字備註了「洛無雙」三字。

這是怎麼回事?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洛無雙心頭。

一旁還有七嘴八舌的接話聲:「今年稷下書院總共招了二百五十一名新生,這個洛無雙就排第二百五十個,嘖嘖。」

「到底成天打架鬧事,能有什麼學問?」

洛無雙聞言咬緊牙,握緊拳頭,試圖挽回自己的面子:「那不是……那不是還有二百五十一嗎?!」

人群間爆開鬨堂大笑。

「二殿下和四殿下並列第一,哪還有二百五十一。」

洛無雙難以接受自己是最後一名的事實,一把撕下這張白卷。秦淵拉她去吃飯時,她都不再吭聲,一路上安靜得像被人拔了舌頭。

秦淵奪冠,眾人在山水閣擺宴。洛無雙捧著奶壺喝得直打嗝,有那麼一瞬間,她都以為自己在喝酒,瞪著眼睛問秦淵:「你這個什麼『閑』,你你你……寫了什麼啊?大家不都是寫閑玩兒野趣嗎,憑什麼我是最後一名?」

秦淵明顯慢了一拍,用一種極隱忍的笑意,望著洛無雙:「你再說一遍你寫的什麼?」

洛無雙重複一遍,旁邊的舒遙難得開口,她聲音細細軟軟,試探道:「這次題目,考的不是《論語·子張》篇的那句『大德不逾閑,小德初入可也』嗎?」

洛無雙感到一股從沒有過的挫敗感。

秦淵的樣子突然和自己爹爹的影子重合,就是那個狠心讓她出嫁的林老頭兒,他似乎也說過自己:「不著調的東西學了一堆,該學的一點皮毛都沒學上。」

就像爹爹嫌棄自己一樣,秦淵現在不也開始嫌棄自己了嗎?

這次,她頭一次有了想回家躲躲的念頭。家裡人罵得再狠,至少沒有把名字掛在這麼多人面前這麼難堪。

即使不會,那又如何?

她依舊會是林家最寶貝的小姐。

林……

洛無雙忽地抹了一把臉,掌心好像濕漉漉的,她想:自己都快不記得林這個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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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萌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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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稷下好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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