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姐妹 獲罪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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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深處,有一襲斑駁的紅衣在閃動著,靈動的衣擺在陽光下來回穿梭。
小巧的身姿,世間最溫暖最真誠的笑臉,彷彿能把周遭的一切冷眼和苛待都一一看淡。
她總是在她的前面跑著,跑累了,就轉身拉住她的手,坐在山坡上看風起日落。
而她總是樂此不疲的追逐著那一身稚弱的紅衣。
幼年時代的記憶總是模糊的,甚至想不起來父母的模樣,唯有那一身紅衣此刻卻跳脫出幻象,無比清晰的烙印在她的腦海中。
她喚她姐姐。
姐姐不是個好看的女孩子,那時年幼的她雖然對容貌高低一事無甚概念,卻也能從旁人鄙夷、厭惡的眼神和難聽的話語中依稀分辨出她們對姐姐相貌的苛責與不滿。
每當姐姐從他們面前經過時,那群孩子總是罵她醜八怪,惡鬼,還撿起地上的石頭惡狠狠地砸她,沖她吐口水,翻白眼。
姐姐都一笑了事,彷彿永遠不會傷心的樣子,她總是笑嘻嘻的,彷彿百毒不侵,沒有什麼能傷害到她。
有時候,年幼的她也會摸著姐姐臉上的大片胎記,不解地問:「姐姐,為什麼你臉上會有這個,我卻沒有?」
姐姐總是搖搖頭,摸著她白皙乾淨的臉,笑著說:「傻妹妹,沒有才是好事啊,這是上天贈予姐姐的獨一無二的東西。」她分明輕描淡寫的說著,可眼角銀脆的光芒卻依舊淚痕閃爍。
那時,她還不懂。
父母總是早出晚歸,忙碌不堪,她是在姐姐的懷裡長大的,她抱著她吃飯,哄她睡覺,陪她玩,逗她開心。在她的印象中,姐姐是英雄,也是守護人。
她終於想起來,姐姐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筱蝶。
爹娘在每次出門前,總是叫著姐姐的名字,細心地叮囑她一番。
「筱蝶,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顧妹妹。」
爹娘的囑託,姐姐一時也不敢忘。
有時候姐姐會抱著她坐在屋外,看著天邊的夕陽發獃。
她們經常挨餓,可是只要家裡有一口吃的,姐姐總是會讓給她。
她們一直在一起,如影隨形,彷彿連體的嬰兒,直到那一年的元宵佳節,她們分開了。
猶記得那一夜,京城,滿街掛滿燈籠,到處花團錦簇,燈光搖曳。
姐姐抱著她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各式各樣的花燈,長的,短的,圓的,方的,紅色,黃的,在頭頂熠熠閃耀,看得人眼花繚亂。
到處都是熱鬧的景象,身旁有耍龍燈的,踩高蹺的,舞獅子的隊伍轟轟隆隆地穿街而過。
她們在喧嘩的人群中咯咯歡笑。
前方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人群不斷往前涌去。
不遠處的城樓上,有人憑欄而立。
有無數的銅板小錢在頭頂灑落,人群瘋了似的哄搶。
姐姐放下了她,也跟著撿拾地上的銅板。
她獃獃地站在嘈雜的人群中,不明白四周這些人的瘋狂是為了什麼。
不遠處有一個賣糖人的小販在扯著嗓子叫賣。
她的目光看了過去,舔了舔嘴巴,想走過去。
然而剛走了兩步,腰身一緊,忽然被不知名的陌生人抱了起來。
她嚇壞了,拚命掙扎,叫喊:「姐姐,姐姐!」
姐姐被更迭的人群淹沒,看不到了。
那人帶走了她,抱著她一直往城外跑去。
她驚嚇地哭喊著,小手用力抓對方的臉,對方咒罵一聲,舉起了她,往地上死命一摜,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痛楚和眩暈。
她以為自己死了,可醒來時,卻是置身在一個華麗的畫舫船內,岸邊的流麗燈火依稀可見。
她害怕無助,可還是趁其不備,奮力掙開那人的捆縛,一頭扎進了漆黑的湖水中。
深夜,湖水一片裊裊的冰涼,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寂靜和寒冷,幼小的身體似乎一直往下墜下,透過岸邊明亮閃耀的燈火,她可以清楚的看到湖底的水草和魚蝦,漸漸的,喘不過氣來,她在水中搖晃著四肢,拚命掙扎,直至徹底失去了知覺。
死亡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也許是因為有一段屬於她的故事還沒有終結。
她被人從冰冷的湖中救起,抱到了岸邊。
昏昏沉沉中,她根本看不清他的長相,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腦海中變得模糊不清,彷彿只是夢境一般,消逝,遠去,不留一絲痕迹。
她再度醒來時,已是置身於溫暖的床榻上,那個皎月般明朗乾淨的白衣少年就坐在她的身旁,一雙漆黑的眼睛獃獃地盯著她,帶著一絲探究一絲疼惜。
年幼的她就這樣毫無徵兆的跌落在這雙沉靜無雙的眼睛里。
她總是不愛說話,一個人靜靜地發獃,彷彿屏蔽了周遭的一切。而他卻彷彿有著世間最熱忱的感情,最長久的耐心,一步一步地靠近了他。
庭院里,落英繽紛,他坐在石桌前,教她讀書寫字,手把手的教她,他總是面帶微笑,好像永遠不會生氣一樣,她認錯寫錯時,他會點一點她的額頭,一本正經的更正她。
他喜歡讀書,有時候會故意坐在高高的樹上看書,看著她因為上不去只能在下面原地觀望,急得跳腳,露出得意又炫耀的表情。他有時候也會逗她,捉弄她,故意把鞦韆推得高高的,聽她在上面尖叫,趁她睡著的時候,在她的臉上畫烏龜畫鬍鬚,她生氣了他會第一時間認錯求饒,想法設法的哄她讓她開心。
她還記得那一日,院內陽光豐盈,草木葳蕤,石桌前,他看書看得倦了,忽然單手托腮,望著她,直直地叫了一聲:「青鸞!」
他笑得那樣好看,很是快活。
那是他為她取的名字,他說那是神鳥的名字,象徵著永恆的愛和自由。
快樂的時光總是一去不返,他越長越高,走路的步伐越發穩健,他越來越忙,越來越孤傲,目光明亮,身姿清越,挑燈夜讀,立志考取功名,宦海沉浮,而她由孤僻沉默的肩乘幼女漸漸長成姣花照水的妙齡少女,她越發懂事乖巧,也越來越嫻靜,越來越溫柔,他們相伴著,一起走過了十個年頭。
他有時會問她:「你真的不記得自己是誰嗎?」
她認真地點頭,因為,是真的不記得。
不記得,只是因為暫時想不起來,沒有人會徹底遺忘一個人。
這一刻,青鸞忽然徹底蘇醒了,看清楚了自己的過去。
帳子中,她急喘口氣,拚命掙開了眼睛。
眼前,有一雙記憶中明亮如星的眸子,正獃獃地瞧著她,那是她年幼時最親近並想著能依賴一輩子的人。
她吃力地抬起手來,想要抓住那人,嘴裡喃喃地喊著:「年羹堯,我終於全部想起來了,我想起我是誰了……」
那人聞言卻遲疑著沒有上前,而是靜靜地看向了一旁。
他的旁邊還站著一個人,一身明黃色的袞服,很刺眼,她來不及看清,那人卻冷哼一聲,轉身去了,走得很快。
她不想去挽留什麼,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泣聲重複著:「筱蝶是我的姐姐,筱蝶是我的親姐姐。」
年羹堯怔了怔,很快上前,附在她耳邊問道:「你說什麼?什麼筱蝶?」
青鸞閉下了眼睛,眼角慢慢滑下兩行清淚,潤濕了她的兩鬢。
…………
同年五月,雍正下旨,削除年羹堯川陝總督一職,命他交出撫遠大將軍印,連降十九級,貶為杭州守門官。
日落之時,永寧宮。
雍正忽然派了兩個嬤嬤兩個內侍過來,要帶走福惠,青鸞自是不解,拽住兒子的手不肯鬆開,福惠也不願離去,母子倆緊緊抱在一起。
宮人們深知年妃素來深得聖寵,此番也不敢過於用強,只能幹等著。
豈料,沒耗多久,雍正竟親自來了,抱起福惠就走,青鸞追了兩步猛地跪下,從身後拽住雍正的袍角,仰起臉質問:「為何突然帶走福惠?」
殘陽斑駁,光影縱橫,冷峭的宮檐下只有一盞孤燈在隨風飄搖。
對方的態度異常冷漠,沒有回頭,低沉的聲音里卻帶著不屑與憤怒:「你終日神思恍惚,不知所謂,福惠年紀還小,留在你身邊,朕不放心,你不在意這個兒子,朕還是在意的。」說完,絕決地離開,福惠在雍正的懷裡扭過頭來,哭喊著伸出手:「我要額娘,皇阿瑪,我要和額娘在一起。」
雍正不予理會,腳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青鸞的心口一片轟轟然,獃獃的看著那一行人遠去,忽然癱坐在地,捂住嘴哭出聲來。
入夜,乾清宮養心殿殿門外。
年妃一席素衣默默跪立。
小寇子在旁勸道:「年妃娘娘,您就別讓萬歲爺為難了,快回去吧!」
青鸞無比清醒地道:「我要見皇上。」
小寇子嘆息一聲,歪著腦袋打量著她,澀澀地道:「皇上正在氣頭上,剛吩咐奴才,他今晚誰也不想見,娘娘,您還是回去吧,夜裡涼,小心跪壞了身子。」
青鸞不為所動。
雍正沒有出來,她就睜著眼睛跪了一夜。
五更,天麻麻亮,雍正穿好了朝服,準備去上朝,來到殿外看到了青鸞,眼神定了定。
小寇子在旁低低道:「萬歲爺,年妃都跪了一夜了。」
雍正垂下眼睛,冷笑一聲,道:「她喜歡跪,就讓她跪著好了。」說完,徑直從年妃身旁走過,彷彿不會再看她一眼。
朝陽從東方的天際緩緩升起,稀薄的晨光籠罩在紫禁城連綿起伏的琉璃瓦上,皇宮大內一片肅穆森嚴。
青鸞的身軀抖了抖,薄涼的唇無力地微張著。
她仰起頭,望著遙遠的天光,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不遠處有百官上朝叩拜的鞭鳴聲。
她卻漸漸的,什麼都聽不到了。
青鸞身子一歪,栽倒在一個宮女的懷中。
那趕過來的宮女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眉宇間猝然掠過一抹憂色。
…………
乾清宮,雍正浩然佇立於丹樨之上,正對著文武百官,他的手中托著一個硃紅色的密盒。
裡面是他連夜寫好的密詔。
只聽得龍吟般的聲音在大殿之上肅然響起。
「聖祖尊謚,合天弘遠,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治隆唐宋,當之無愧,只是有一個遺憾之處,就是在大位繼承的題目上交待得不夠清楚,因而引起阿哥之間許許多多紛擾不堪的誤會與爭執,一則有損天家骨肉之和氣,二則徒惹臣工百姓之議論,幾乎令宗室蒙其羞,令朝廷亂其綱。自朕繼位以來,有些許文武大臣皇親貴胄,對這件事始終耿耿於懷懸思不已,而生亦有涯,太子之欲立又不可偏廢,所以朕想出這樣一個法子,將欲立之人的名字藏於此盒,再將此盒懸於正大光明匾額之後,如此一來,太子之名秘而不宣,使弘時、弘曆、弘晝,福惠等,人人知所戒懼,行所其勉,以孜孜於修身齊家,斯而後得以治國平天下,此四人受密詔之驅策,懷登極之契機,束身自立,爭著先鞭,及朕大行之後,於三宮九卿,總理大臣一同彙集之下,登高取盒,開封唱名,即位皇帝,於焉而生。」
大殿之上,百官垂首之中。
雍正又出聲喚道:「允祥?!」
怡親王允祥連忙走出班列,頷首:「臣在。」
雍正又連喚了允祿、允禮、鄂爾泰、田文鏡四人名字,待他們五人走上前後,凜聲道:「你們幾位不但是朕的股肱之臣,而且正當盛年,唱名之日,你們是看得到的,朕希望你們竭盡所能,保國庇主,以振新元之強盛,而存大清之久安。」
語音方落,允祥等人連忙跪地叩首:「臣等謹遵聖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雍正轉過頭,吩咐一片的內侍,將梯子搬過來。
高高的玄梯倚立在正大光明的匾額之旁。
雍正一手托著密盒,一手攀梯而上,高聲道:
「這個懸詔立儲之法是前所未有,古所未聞,並不是朕標新立異,故弄玄虛,而是衷心盼望,從今而後,宮闈之內,父子不疑,兄弟不爭,君臣不欺,禍亂不生。」
文武百官聞言,紛紛跪地,高呼:「皇上聖明!」
…………
皇宮一處僻靜的角落,太陽也照不到的地方。
青鸞只覺得人中處一陣鑽痛,劇痛之下又很快清醒過來。
逆光的剪影中,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在她的眼前越來越清晰。
青鸞獃獃地看著這個宮女裝扮的女子,費了半天神,才吃力地吐出了那個久違的字眼:「大師姐。」
眼前活生生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暌別數年的呂四娘。
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歲月卻彷彿沒有在她身上烙下任何痕迹,那樣堅毅明亮的眼眸,依舊直刺人心,彷彿能洞穿一切。
青鸞幾乎說不出話來,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又仔細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確認自己沒有認錯人,眼前的女子真的是大師姐,她沒有死,她回來了。
呂四娘抬起手摸了摸青鸞的臉龐,感慨道:「小師妹,我終於見到你了。」
青鸞哽咽一聲,連忙伸出手,緊緊地抱住呂四娘:「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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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密詔高懸。
年邁的隆科多忽然走出班列:
「啟奏皇上,刑部三司,以撫遠大將軍年羹堯挾勢作威,招權納賄,排異黨同,冒攬軍功,侵吞國帑,殺戮無辜,殘害忠良,大逆不法,列罪九十二款,請求聖裁,立正典刑。九十二款之中,以大逆罪五條,欺罔罪九條,僭越罪十六條,狂悖罪十三條,專擅罪六條,貪婪罪十八條,侵蝕罪十五條,忌刻罪四條,其中觸及極刑,斬立決罪者三十四條。」
大殿之上忽然一陣詭譎的寂靜,文物百官面面相覷,莫不敢言。
雍正捏緊了腰際懸挂的青龍玉佩,在一片寂靜中,緩緩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