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整個法場都跟著靜了靜。
監斬官扶得慢了半步,老太師眼睛瞪得溜圓,沒能坐穩,險些一頭栽下了監斬台。
御史中丞張口結舌,看著雲琅:「小,小侯爺……」
二十三年前,先帝佑和十年秋。司天監報西方白虎異象,參下三星動,臨昴畢、伐天街。
第二天,內監來報,鎮遠侯府得了長子嫡孫。
此事傳得極廣,京城沒人不知道,雲小侯爺是星動而生,命犯白虎、不同常人。
街口專給人看相算命的先生還說,這白虎命格是克身大凶,主血光橫死,災煞怕克,福少禍連綿。
但先生沒講,白虎命格還有些別的特異能耐。
比如懷孩子。
……
還是琰王的孩子。
刑台之下,百姓路人議論紛紛。
「真是孩子?不是別的什麼?」
「還能是什麼?」
「琰王那般兇惡,傳言閻王府的侍妾都有命進沒命出,更是一個子嗣都沒留下來,這雲小侯爺怎麼就平平安安懷上了?」
「且不論這個,雲小侯爺又不是女扮男裝,怎麼能懷孩子?」
「莫非是這白虎命格?」
「說不準,小侯爺天賦異稟……」
「荒唐。」一個年輕書生實在聽不下去,「子不語怪力亂神,天道有常,人倫不可逆,豈有乾坤顛倒之理?」
他話音未落,邊上立刻有人搖頭:「別人不一定,雲小侯爺可不一樣。」
「正是,這白虎命格邪乎得很。」
有人插話:「你們記不記得?前些年……」
"得有二十來年了,那時候侯府剛得了嫡孫子,先皇后喜歡,叫給抱進了宮。"
一人道:「宮裡頭給看了,說小侯爺災禍綿延,只怕體弱多病多災多難,三歲都活不過。」
「正是。」又一人點點頭:「結果小侯爺五歲就掀了紫宸殿的房頂蓋,宮裡傳召工匠坊,還是我爹和我大哥去給修的。」
「還有十多年前,雲小侯爺染了病,命在旦夕。太醫院說九死無生,無論如何也是救不過來的了。」
邊上站著醫館的坐診郎中:「誰知小侯爺昏睡十日十夜,起來要了口水喝,竟徹徹底底好了。」
郎中搖搖頭,撫著鬍子唏噓:「結果太醫羞愧難當,上了辭呈告老還鄉,才開了我們這家醫館……」
「佑和二十三年。」人群中有太學的學子,低聲道,「諫議大夫上奏,說雲小侯爺目無綱紀無法無天,再在京里待下去,遲早要闖下大禍。」
這些都是坊間故事,年輕書生聞所未聞,聽得愣怔:「後來呢?」
「次年春祭,有契丹使節居心叵測、借大典之際行刺生變。」
那學子整肅神色,拱一拱手道:「幸虧雲少侯爺恰好在京中,將使節貢車攔下,才將一場滔天大禍消弭在了無形之中。」
……
京城的茶樓酒肆,雲小侯爺的奇聞軼事向來是最多的。
白虎命格百年難得一見,大劫至凶,可也正因九九之數都逼到了極處,反而會生出意料之外的變數。
雲琅十六歲領兵征戰,京城沒人以為一個金尊玉貴鐘鳴鼎食的少年紈絝能打仗,捷報卻一封連一封地送回了汴梁。
禁軍號稱至精至銳、水潑不進針扎不出,誰都以為雲琅在重兵封鎖下劫難逃,五年前偏偏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京城。
旁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不敢想的事,叫雲琅做來,便未必不能成。
念及往事,眾人莫名便信了不少,再抬頭時神色都已有些不同。
「荒謬……荒謬!」
侍衛司奉命護衛法場,高繼勛聽著眾人議論,怒聲呵斥:「胡言亂語,妖言惑眾!」
雲琅枕著鍘刀底座,仰頭見他氣得面紅耳赤,好心關懷:「高大人飲一杯涼茶,敗敗心火……」
「住口!」高繼勛上前一步,「時辰已至!老太師不必聽他妄言,儘快行刑——」
雲琅抬了抬手,拿木枷卡住鍘刀:「且慢。」
高繼勛喘著粗氣,死死盯著雲琅。
「雲氏一族,滔天大罪。知罪逃亡罪加一等,合該當街處斬,以儆效尤。」
雲琅嘆息一聲:「然,稚子何辜。」
御史中丞站在法場邊上,深吸口氣,用力按了按額頭。
「這段話有些文雅。」
雲琅怕侍衛司的高大人不懂,卡著鍘刀,好心解釋:「意思就是說,雖然我罪大惡極死有餘辜,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沒有罪的。」
「我聽得懂!」高繼勛幾乎惱羞成怒,「少在這故弄玄虛!就算你身懷異數,也不過是個雜種餘孽——」
雲琅奇道:「莫非高大人認為,昔日冤案雖然早已平反多年,琰王卻還有罪不成?」
高繼勛正要呵斥,話到嘴邊,忽然不自覺打了個激靈。
五年前那一場冤案,正是聖上死穴,朝野上下至今卻仍然諱莫如深。
滿朝文武都知道,聖上和端王兄弟情深,卻因為人微言輕,只能眼睜睜看著端王獲罪入獄。後來端王平反、鎮遠侯獲罪,如今的聖上那時尚是六皇子,監斬時尚且一度哀痛過甚、吐血昏厥。
沒能救下端王,皇上始終心懷愧疚,對端王遺子的厚待已到了不論規制不講道理的地步。
平日里私下說說便也算了,此時眾目睽睽,若是真被雲琅繞進去、順著話頭說了,難免要惹皇上雷霆之怒。
高繼勛驚出一身冷汗,閉了閉眼定定心神,沉聲道:「琰王……自然無罪。」
「這就是了。」雲琅嘆息一聲,「孩子是他的,自然也是無罪的。」
「縱然我有心伏法,卻不該牽連無辜。」
「若是孩子已經足月,我舍了這條命,剖腹取子,也算對得起琰王。」
雲琅慨嘆:「偏偏他尚不足月,卻要隨我一屍兩命,幼子何辜。可憐端王血脈飄搖,竟自此斷絕……」
鍘刀懸在半道,被木枷卡著落不下來。刑台上下聽著雲琅唏噓慨嘆表完了心跡,一時都有些茫然怔忡。
衙役愣愣扛著鍘刀,抬頭看向監斬官員。
「大人……稍坐。」
監斬官出聲,勉強恢復神智:「雲小侯爺,此事實在離奇,本朝也無此先例。時辰已至,恕下官——」
老太師龐甘忽然出聲:「且慢。」
監斬官愣了下,轉過頭。
「雲琅。」龐甘扶著拐杖上前,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緊盯住他,「依你所說,你與琰王……關係匪淺?」
雲琅點頭:「自然。」
龐甘看著雲琅,心中一喜。
他始終欲從雲琅口中逼問出同黨,不想雲琅此刻竟自己露了馬腳,當下不動聲色,緩聲追問:「是何關係?」
雲琅有些莫名:「老太師不知道?」
龐甘冷笑一聲,正要開口點破這兩人的勾當,雲琅已經繼續說下去:「我爹害死了他爹,害死了他娘。」
雲琅稍坐起來,耐心給他講:「他爹一清二白,罪名是我爹誣陷的,謀逆是我爹栽贓的。」
龐甘原本還凝神聽著,卻不想竟又被他戲耍一次,怒氣衝心,咬牙呵斥:「豎子!你——」
「端王府上下四十餘口回京奔喪,途中又遭山匪截殺,手段殘酷非人。」
雲琅緩緩道:「端王血脈,只剩他一個。」
龐甘盯著他,枯瘦肩背起伏,臉色隱隱發青。
「我與琰王。」雲琅幫他總結,「生死血仇。」
當年舊事被這般赤|裸提及,極端慘烈懾人,刑台上下一時都跟著靜了靜。
雲琅沒再往下說,抬頭向雲邊看出去。
天色陰沉,眼見著還要落雪,厚重雲層一疊接一疊蔓到山頭。
隱約可見一線天光。
御史中丞定定看著雲琅,心口跟著一緊,背後冷汗涔涔透出來。
「黃口小兒,謊也編不圓!」龐甘臉色變了又變,半晌坐回監斬台,冷笑,「既然血海深仇,你又如何能與他攪在一起?還不是矢口狡辯!」
「這有何難。」
雲琅失笑:「這種事,無非灌灌酒下下藥。我對他傾心已久,潛進他府里,尋個月黑風高良辰日,趁他半醉半醒神混沌時……」
御史中丞天翻地覆咳嗽起來。
雲琅沒能說完,有點惋惜:「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御史中丞:「……」
人群尚在愣怔,鴉雀無聲。
御史中丞站了半晌,實在不忍再看下去,按著額頭往角落退了退。
「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老太師龐甘氣得鬍鬚打顫,抖著手指他:「天子腳下,豈容此等惡行!」
監斬官聽雲琅說得信誓旦旦,雲里霧裡間竟已不知不覺信了七八分,猶豫勸道:「老太師,畢竟稚子……」
「何來稚子?分明孽種!」龐甘厲叱一句,抄起斬簽,劈手摔下監斬台,「荒唐至極!午時三刻已至,速速行刑!」
亡命牌落地,鍘刀必須見血。劊子手屏息凝神,咬牙正要行刑,忽然聽見清脆蹄聲。
兩匹飛馬破開人群,人立嘶鳴,堪堪到了監斬台下。
勁風擦身而過,亡命牌被墨羽箭當中射穿,死死釘在木柱上。
馬上是兩個身形剽悍的黑衣人,其中一個手中弓弦仍在輕震,神色漠然,沉默立馬。
人群一陣騷動,有見識過的,忍不住低呼出聲:「玄鐵衛!琰王府的人……」
龐甘臉色變了數變,落在那兩個冷硬如鐵的黑衣護衛身上。
玄鐵衛是端王留下的親兵,朔方軍里的精銳,飲血無數殺人如麻,沒一個是好惹的。
皇上憐惜琰王少年失怙,特准玄鐵衛在京城內城持刀縱馬。縱然是當朝大臣權貴,也沒人願意同這些只知道護主奉命的殺胚對上。
「本朝律例,從無死囚赦免一說。」
龐甘勉強壓下怒火,上前道:「琰王既然告病,法場便該由監斬大臣處置……」
「我家王爺養病,聽聞有子嗣流落府外。」
其中一人冷冰冰道:「遣我二人前來尋回。」
「子虛烏有,不過垂死掙扎、胡編亂造罷了!」
龐甘:「琰王何必當真——」
「我家王爺說,端王一脈,子嗣艱難,血脈凋零。」
另一人道:「不能放過一個。」
龐甘一時被噎住,還要再說,那人已下了馬,將自鍘刀下將躺得溜扁的雲琅提起來,扛下了刑台。
「我家王爺吩咐,琰王府借去十月,驗看血脈。」
先前說話的玄鐵衛探向懷中,摸出一方生鐵令牌,拋在刑台之上:「十月之後,要殺要剮,把人剁成幾段,隨你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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