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貧窮貴公子
「晚生姓高,單名一個嵐字,家住江寧城,家父以販賣寧國的高等綢緞為生,整個江寧府的大小店鋪但凡賣高檔絲綢的,皆是從家父那裡走的貨,曾經,晚生家中也算富足。」那人徐徐道來,大約是因為餓久了,語音頗為綿軟,配合他抑揚頓挫的語調,竟然說不出的動聽,若不看他那張駭人的骷髏臉,只聽他說話,會產生一種與翩翩佳公子交談的錯覺。
趙老爺聽他說江寧高家,心裡有些驚訝,高家可是遠近聞名的富戶,聽他的口氣,好像還是高家掌柜的兒子,高家的因出了一個會做生意的族親,都已經仙及雞犬了,就算最不濟的人家兒起碼也都豐衣足食了,這直親怎麼反而落到這般地步?他心裡雖有些懷疑,但卻並沒有打斷高嵐的話,依舊是靜靜地聽著。
高嵐又紅了眼眶,嘆了口氣道:「那綢緞生意本是家父獨自經營的,後來因見不得我二叔受窮,於是帶著他一起跑貨,鋪子的賬目也都交給二叔打理。誰曾想,家父卻在年初去寧國看新貨時得了疾病去了,當時只與我二叔同行,也不知臨去有沒有什麼遺言。」高嵐落下淚來,哽咽著說不出話,良久后才又道:「家父的喪事剛辦完,就有賭坊的夥計拿著家父摁了手印的借據來,說是家父生前欠下賭坊紋銀十萬兩,家父生前從不賭博,晚生自是不信欠錢一說,但那賭坊的夥計十分蠻橫,見晚生不認,便將家中物件砸了個七零八落,還說若是十日內不還,下回便要砸人。」
「晚生告去了衙門,衙門的師爺卻說這官司晚生贏不了,對方有憑有據,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父債子償也是天經地義,晚生無法,只得求二叔將店鋪的銀子與晚生還賬,誰料二叔卻說店鋪連連虧損,沒有銀子。家父過年時才在家裡說過,去年年景好,掙了好幾萬兩銀子。家母說,這是二叔要吞我們家的家產,那賭坊的借據,只怕也是你二叔做的手腳。但是沒憑沒據的,又哪裡有人會信呢。十日後,那群賭坊夥計又來要賬,晚生給不出那許多銀子,被賭坊夥計毒打了一頓,家母無奈下只得賣了家父給晚生置辦的產業,這樣也才只湊出了六萬兩銀子,二叔說他自家有四萬兩銀子,若是借與晚生,便要晚生讓出那綢緞鋪子的生意,晚生無奈,只得應了,拿了二叔四萬兩銀子打發了賭坊那群惡棍。家母因傷心與驚嚇病倒了,二叔二嬸將無路可走的晚生母子接去他的家中,卻不肯好生相待,二嬸得空便來冷嘲熱諷,家母受了她的侮辱,竟沒熬得過去,也隨家父去了……」
「晚生不願再受二嬸的白眼,於是離了二叔家,想靠自己的本事謀求一條活路,無奈江寧城裡的人都知道晚生家破敗了,怕惹上麻煩,不肯與晚生差使,先前家父的那些摯友,如今也都見著晚生便繞路走……晚生無奈,只得離開江寧,只是其他地方的大戶人家,有聘小廝雜役的,卻嫌晚生身板不夠壯實,有聘先生的,卻又因要進內院,不肯聘來歷不明之人,晚生一路走來,盤纏用盡,出門時天氣尚暖,如今卻是冬季了,晚生實在是又冷又餓,前頭敲了幾戶人家兒的門,都被趕了出來,到老爺這裡時,已經快不行了,若不是……」
高嵐又說不下去了,若不是這家人收留,他只怕已經隨父親母親去了。趙老爺唏噓不已,那高家家主與他曾經有過一飯之緣,二人當時談得頗為投契,誰想到他的家裡卻遭到這種變故,於是便有心幫這高嵐,問道:「如此說來,你二叔的行徑實在是令人髮指。你有沒有想過重操舊業?」
高嵐搖頭道:「不瞞老爺說,晚生從來沒接觸過家裡的綢緞生意,即便是有本錢,只怕也只能是虧損。」
趙老爺奇道:「這又是為何?有道是子承父業,怎麼令尊沒打算將生意交給你?」
高嵐點了點頭,嘆道:「家父生前說過,要讓晚生做最幸福的人,他給晚生置辦下了良田萬畝,鋪面無數,為的就是讓晚生不必為生計發愁,一輩子都能隨自己的意願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趙老爺一口湯險些嗆住,這話怎麼這般耳熟呢?不正是自己當年與高嵐的父親把酒言歡時,借著醉意發的牢騷嗎?
那時他年紀尚輕,趙存旭剛出娘胎不久,堂上雙老也還都在,一大家子人靠著微薄的祖產過活,生活十分艱辛,趙老太爺又是好面子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準兒子做生意經商,要他不管怎樣也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他壓力太大,有一次便去酒樓里喝酒,正巧遇上了高嵐的爹。
高嵐的爹沒讀過書,所以他最大的夢想便是下輩子投胎做個讀書人,有一肚子用不完的學問,但見他所羨慕的讀書人也有煩惱,於是上前攀談。聽了趙老爺的煩惱,又覺得自己從前的夢想似乎也不完美,於是便問趙老爺,他想過怎樣的生活,趙老爺當時就說:「我想出生在有錢人家,家有良田萬頃,一輩子吃穿不愁,成日里無所事事,想賦詩便賦詩,想作畫便作畫,想彈琴便彈琴……」他那時只是純的發發牢騷,沒想到卻因此影響了高嵐的人生。這樣說來,高嵐落到如此境地,自己是不是要負些責任呢?
「那你最擅長的是什麼呢?」趙老爺試探著問。他真怕聽到高嵐回答「沒有擅長的」或者是「吃喝嫖賭」。高嵐想了想,然後紅了臉道:「琴棋書畫……」趙老爺心說:還真是讓自己給害了的,於是輕咳了一聲點頭道:「很好,很高雅,不如你便留在我府上吧,給我的外孫女兒做先生,你看如何?」
吉祥有些奇怪姥爺的轉變,他不是不同意這麼早便請先生的嗎?而且還是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不過管他呢,有總強過無。
高嵐聽了趙老爺的話,遲疑道:「不知老爺的外孫女兒芳齡幾何?」聽說是教一個姑娘,高嵐覺得不太合適,總要避嫌不是?如果因為自己的緣故給恩人帶來什麼名譽上的損失,那就是他的罪過了。
趙老爺知道他的顧慮,把吉祥一指,笑道:「你看。」高嵐皺了皺眉道:「令孫年紀尚淺,哪裡用得著先生?」他雖然是快要餓死了,卻也不願受人施捨。當然,這頓羊肉湯不算。吉祥見到手的先生要跑,連忙點頭道:「用得著的,用得著的。」
高嵐其實也沒有太堅決的決心要堅持原則,保持清高,畢竟在飢餓面前,那些無形的東西都顯得十分渺小了,所以,當趙老爺請他不要推辭時,他便接受了這份差使。於是,命運在吉祥還未來到這個世界上來之前,便為她預備下了一個老師,而現在,這個老師被命運牽引著,來到了吉祥的身邊。
高嵐被安排在趙存旭院子里的東廂房住下,趙老爺見他身體太過虛弱,於是要他調養到年後才開始教學。因高嵐是吉祥的先生,所以一切待遇與主家相同,又因他是病人,趙老爺隔三差五地找大夫來替高嵐看看,然後開些食療或者葯補的方子,在這樣精心的照料下,高嵐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迅速地康復,因飢餓瘦下去的肉漸漸地回到他的臉上、身上,蒼白的骷髏臉漸漸地紅潤起來,整個人彷彿重新活過來了。
家裡人都有些疑惑,趙老爺為什麼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上心,貞娘自不好去問爹這種事情,只得忍著,吉祥也不好發問,她甚至懷疑過,這高嵐莫不是趙老爺失散在外多年的親生兒子?只有趙夫人在某天夜裡睡覺前曾經問過,為什麼對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這般熱切。趙老爺哪好意思講他當年瞎掰的話害了人一生的事兒,只得含混地道:我看這年輕人目光誠懇,談吐得當,挺和我的眼緣。
其實趙夫人也懷疑過高嵐是不是自家相公在外頭的私生子,雖然趙老爺對她一直無二心,但誰也不知道他成親前是不是有過桃色歷史。但是,待趙夫人與吉祥等人看到康復的高嵐后,所有的懷疑猜想便不攻自破了。
高嵐不像趙老爺,一點兒都不像,無論是相貌還是舉動。趙老爺一看就知道是個很嚴肅的人,大多時候不苟言笑,看人的目光也總是凌厲,用幾何形狀來形容的話,趙老爺應該是個錐形,尖銳,硬氣。而高嵐則跟趙老爺完全相反,他不屬於任何幾何形狀,他柔軟而溫和,這樣說倒感覺像麵糰兒了……總之,康復后的高嵐,一看就知道是翩翩佳公子,面色如玉,氣質溫和,未語三分笑,待人總是禮數周全。
還未到年節,高嵐便向趙老爺要求開始教學了,原因他不說大家也都知道,他是怕自己成個吃白食的閑人,趙老爺見他實在是恢復的很好,於是便答應了他的請求,將趙存旭那院子里的西廂房布置出來,作為吉祥啟蒙用的書房。
高嵐對這份差使十分上心,還在養病時便制定好了教學的計劃,甚至連今後五六年的計劃都已經制定好了,這計劃完全是依照吉祥的年齡變化來變化的。現階段吉祥還小,自然不能認字或者寫字,便只能以念書為主。高嵐還隱約記得,他五歲時家中請了先生來給他啟蒙,便是要他背三字經,他決定先教吉祥背三字經,這似乎太容易了,高嵐開始有些期待他的人生第一課了。只是,他沒想到,原本看來應該很簡單的教書,竟然會出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