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歸途
凌希緩緩地來到殿外,她遙望著後宮,不知不覺她已經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幾十年,她記得她最初進宮之時,從來沒有想過俯視後宮,更加不敢奢望過帝王之愛,那時候椒房殿里的一池子荷花,就是她的最愛與歸宿。後來即便到了清風苑,夏日的荷花也不曾遠離過她,包括那與世無爭的心。
忽然一陣夏風吹過,凌希有些恍惚起來,似乎鼻尖飄過一絲絲荷花的香氣,香氣若有若無,好像眼前都是那清新的荷花,以及往事種種。她低下頭去,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那年的清風苑,那年的宮變,那年的上元節,都印在了她的心窩裡,可惜也都成了回憶。
突然凌希猛地咳嗽起來,身體也在咳嗽聲中顫抖著,難受得都有些站不穩,一旁的馨兒立刻上前扶著她,心疼地說道:「太后,奴婢扶您回殿內休息,太醫說了,您現在需要卧床休養。」
說話間馨兒的眼眶就紅潤起來,從向仲軒登基后,凌希的身子就不大好了,不知道是因為顏姑姑之死,還是惠平帝的突然離世,凌希就像是一夜之間老了許多,身子也病弱了許多,太醫說是凌希心結瘀滯,又年紀老邁,久病不愈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尤其是這些日子,雖然邊境太平了,後宮也安靜了,可凌希卻越來越不好了,儘管凌希吃了不知道多少的湯藥。
凌希一隻手緊緊捂住口鼻,眉頭緊皺,死命地想要將那猖狂的咳症抑制下去,她微微抬頭再次看向後宮,籠罩在烈日之下的後宮,是那般光彩奪目,甚至奪目到已經灼傷了她的雙眼,似乎光明之下就剩下烈日焚心了。
「哀家已經躺在屋內小半個月了,骨頭都軟了,今日天氣不錯,出去走走,正好見見故人。」
說完凌希推開了馨兒的手腕,艱難地緩緩朝著後宮走去。
凌希走在滿是落葉與灰塵的縈華宮裡,她環顧著四周,紅色的宮牆也在歲月的洗禮下,褪盡了原本該有的鮮艷,而那晶瑩透體的琉璃瓦,也因為長久失修,變得暗淡無光又殘破不全,凌希有些吃驚,好些年沒有走進過縈華宮,卻不想當年寵妃才能入主的奢侈宮殿,居然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她輕輕地推開了宮殿的大門,瞬間夏日的太陽,隨著凌希一點點傾照在殿內,突然,一道沙啞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誰?」
凌希順著聲音,往內殿走了幾步,頭髮凌亂的薛暮煙正背對著她,坐在桌前,薛暮煙那烏黑的頭髮里早已爬滿了銀絲,還有曾經薛暮煙那如同嬰兒般稚嫩的雙手,如今也枯黃瘦弱得只剩骨架,凌希慢慢地靠近薛暮煙,說道:「薛夫人,好久不見。」
薛暮煙一怔,她的頭微微側向凌希,目光獃滯,說道:「原來是太皇太后駕到,不,是端孝皇后。您是東俞第二個有尊號的皇后,堪比武聖后,這個後宮太有意思了,淑妃不淑,德妃不德,太皇太后,您又能擔得起端孝二字嗎?」
說完薛暮煙有些痴狂地大笑起來,帶著幾分鄙夷,還有幾分張狂,她緩緩地起身,伸出手向前不斷地默索著,似乎像是想要抓住凌希。
「你的眼睛怎麼了?」凌希吃驚地問道。
「瞎了,哭得太多,就看不見了,不過也好,這後宮都是不幹凈的人與事,最後還能靚麗光鮮走完一生,多不公平呀。看不見了,就不會鬧心與不甘,這孤寂的日子也能過得舒心點,您說是不是呀?」
凌希仔細看著眼前的薛暮煙,薛暮煙的眼珠確實灰暗,曾經她聽說後宮中時常有人聽到哭聲,她想應該就是薛暮煙在哭,哭自己,哭薛家,哭她的孩子,最後也將自己哭瞎了。
「薛夫人,哀家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關於薛家的事。」凌希幽幽地說道。
薛暮煙一愣,自從她被幽禁在縈華宮中,她最想知道的就是薛家的事,她知道不會有人來告訴她,可今日貴為太皇太后的凌希居然來了,還要告訴她薛家的事,她不由得身體顫抖起來,她想應該是薛家發生了大事,可她不知道,到底是福,還是禍?
薛暮煙激動地往前走了幾步,雙手不停地在向前摸索著,可她撲騰了好一會,也沒有碰到凌希,她急切地問道:「薛家怎麼了?」
「西華昌武帝興兵來犯,薛平川受命去西境抵擋西華的大軍,西華幾次分兵幾路出兵突襲東俞軍營,是薛平川率領西境將士守住了陣地,最後昌武帝收到信物信守諾言退兵,西境才能止兵戈,陛下大喜,特意下詔,恢復薛平川廣平侯的封號。從此以後,薛家的子孫再也不會被釘在恥辱柱上,薛家回歸到最初的位置,因戰功封侯,拿回了薛家所有的榮耀。」
凌希一字一句地說著,將每個重要的信息都告訴薛暮煙,她知道薛暮煙這一輩子想要看到的結果,終於如願了。
薛暮煙獃獃地癱坐在一旁,她的臉上,似乎有些喜悅,驚訝以及那說不清的痛苦,突然她猛地抬手使勁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臉,一陣火辣的熱感傳遍了她的全身,立刻她臉上掛滿了笑容,她沒有做夢,薛家的夢成真了。可很快笑容就一點點從她的臉上消失,她哀默地垂下雙目,似乎眼眶中有些乾澀,脹得她無比難受,她想她的眼淚流幹了,再也哭不出來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薛暮煙痛苦地問道。
凌希環顧了一下殿內,黑暗與孤寂都深深地盤踞在縈華宮內,似乎哪哪都透著悲哀。
「薛家立下安邦定國的大功,這裡不該是你的歸宿。即日起你就搬回瑤光閣,以後在這後宮里好好安度餘生吧。」
說完凌希看了看薛暮煙,薛暮煙面無表情,似乎剛剛凌希的話,既沒有讓她感到欣喜,也沒有讓她悲傷,凌希不禁想起當年在薛府第一次見到薛暮煙的情景,最終薛暮煙的一生都毫無意義地陪葬在了這座富麗堂皇的皇宮之中,她輕咳了一聲,轉身默默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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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希艱難地走進懿祥宮,夏日的熱一點點鑽進她的心窩,也許是走了很多路累了,也許是說了很多話倦了,在汗水洗禮下,凌希走不動了,她抬頭看了一眼驕陽,赤焰般的太陽依舊高傲地俯視眾生,她卑微地低下頭下,人生終有盡頭。
突然她的耳邊傳來一陣陣悠揚的樂曲聲,伴著絲絲微風都吹進了凌希的心坎里,她微微一笑,喬心悠的琵琶曲總是讓人心曠神怡。她抬手拭去臉上的汗水,朝著樂曲聲走去。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喬心悠輕吟唱著,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凌希的到來,突然她的臉上掉落下一滴淚水,正好打落在琵琶弦上,頓時弦音斷,喬心悠低聲抽泣起來。
「喬宮人,你這是怎麼了?」凌希問道。
喬心悠一驚,凌希冷不丁地出現在她的身旁,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也許是來不及想一個好的借口,也許是此情此景讓她不想說借口,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奴婢就是覺得總賴東君主的人生,太過悲哀。」
喬心悠真情實意地說著,讓凌希的心一陣觸動。喬心悠從進宮開始,她就是昭慶的棋子,一個可以在向弘宣面前為昭慶說話的人,再後來喬心悠成了凌希的人,成了凌希在飛羽殿的眼與口,凌希知道從始至終喬心悠的都是別人的棋子,向弘宣是她的東君主,昭慶是她的東君主,凌希也是。似乎從她進宮后,她沒有一刻是為自己活著的,她也不曾為自己謀過什麼。
突然琴兒快步走進她們,說道:「太皇太后,剛剛去接薛夫人移宮的宮人來報,說是薛夫人在縈華宮懸樑自盡了。」
凌希一愣,她猛地轉身,不由得看向縈華宮的方向,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她想這也許就是薛暮煙自己選擇的最好歸途吧。
凌希緩緩地轉過身來,她的眼角掃過喬心悠的手腕,那隻金光閃閃的金釧晃進了凌希眼中,她記得這是她給喬心悠的信物。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凌希不禁喃喃自語道。
「喬宮人,你還記得老家山花的模樣嗎?」凌希問道。
「太皇太后,奴婢自幼就因家人獲罪來了邑城,成了伶人,離開老家太久,奴婢早就不記得那山花的模樣了。」喬心悠悲哀地說道。
凌希親切地拉起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手腕處那隻金釧,意味深長地問道:「喬宮人,那你想看嗎?」
喬心悠猛地抬起雙眼,滿眼的欣喜看著凌希,忽然凌希猛地咳嗽起來,身體也晃蕩得厲害,喬心悠緊緊地扶住凌希,她知道這些年凌希的身子不大好,很多時候都是卧病在床,她立刻著急地說道:「太皇太后,奴婢這就去給您傳太醫。」
說完她就要往外走,凌希艱難地拉住她,咳嗽了幾聲后,說道:「喬宮人,哀家許你離宮,從此以後世上再無宮人喬氏,你就東俞的金釧夫人,回老家吧,去看那山花,待到那山花盛開之時,插滿頭做那最美的金釧夫人,希望對你來說,不算太晚。」
喬心悠激動地伏地不起,她淚流滿面,半生歲月蹉跎在後宮之中,臨了能夠出宮,她想她是幸運的,她再也不是那飄零的命運了,這是她的歸途,也是凌希給她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