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之於姐姐
第二天周延奎很晚才下樓。所有的桌椅都被黑甲人所佔,琦雲與王毅枷一桌,風月自成一桌,他們桌上有酒有肉,剩下的人依然擠在長長的床板前,吃著糙米飯,啃著堅硬的蘿蔔。
人們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些事兒,但誰也不敢啃聲,只是默默的吃飯。
周延奎走到床板前,擠在正偷偷看他的人群間,旁若無人的吃東西。
琦雲和王毅枷用餐完畢就上樓了,黑甲人一半守在客棧四周,另一半在房間歇息。周延奎不願見到他們,獨自一人去馬廄查看。有著上次的教訓,他頗是小心謹慎,但並沒有人襲擊。
風沙明顯的減弱,大約明日就該停了。風月卻不願多等,吃過東西就帶著手下和幾個女人離開。
其他人也有此意,但又不敢冒險,只好耐著性子多等一段時間。
周延奎一上午待在房裡為以後做打算,但總是心緒不寧,無從思考。
他抬起羊皮向窗外看去,卻意外發現琦雲和那個和尚正躲在馬廄后不知說什麼,等他細看時,人早已消失無蹤。
周延奎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他不知道琦雲這是什麼意思。旁邊房間的門響起,他想去質問,但又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作罷。
突然外面閃過一個黑影,周延奎下意識跳起,細聽之下,只有狂風嗚咽。
就在他放鬆警惕時,什麼東西從窗戶湧入,隨即一陣寒光迎面而來。周延奎右臂有傷,難以全力抵抗,幾下就被逼的沒有了退路。
「周延奎實在不知哪裡得罪,閣下要這般趕盡殺絕?」
雖然他黑衣蒙面,但周延奎早已猜到他身份。只聽他從丹田深處迸出幾個字:「你該死!」
話畢,凶光一閃,手中一把匕首旋轉著插向他咽喉。
「住手!」一聲厲喝,讓那人的匕首停在皮膚不遠處。
門開了,琦雲異常安靜的站在外面,臉色如死人般一片灰白。
「該結束了。」她看著差點殺死周延奎的蒙面人,平靜道:「不要再傷及無辜了。」
蒙面人看著她,目光中的寒意比匕首更甚。
「琦雲,你快離開,快去找王毅枷。」周延奎道。
琦雲一言不發關上門,面對前面的惡意絲毫沒有害怕。
「他要找的人是我。」
周延奎一臉茫然,那人手上卻用力幾分:「你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你也有今天?」
琦雲含淚跪下,目光卻絲毫沒有離開他。周延奎一時間有些眩暈,許多回憶在腦海呼之欲出。那人卻似乎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般,情不自禁後退一步。
「你為了他,你……」他渾身顫抖如篩,似笑非哭,或悲或喜說不上話來。
「是我對不住你。」琦雲沉聲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就算再恨我,也算不到他頭上。」
「我發過誓今生定要為她報仇。這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恨你,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可惜你是沒有心的,殺了你是便宜你,我只想你生不如死!」
琦雲淚流滿面:「但你也發過誓,要護我一生的。天日未昭,虎狼尚虎狼屯於階邸,我爹娘冤魂還未安息,我死也不能瞑目。請你看在亡人情面上,允我多活幾日……」
那人深受打擊,眼中剛毅的神采不見,只剩如遊魂般的無助。而周延奎腦袋暈沉沉的,不知她們到底在說什麼。
琦雲擦乾眼淚起身,面色含悲:「我自知罪孽深重,容不得有好下場。欠了別人的,我親自去還。請你多保重身體,等待我的消息。」
那人久久說不上話來,神色似悲似痛。就在周延奎欲出聲詢問之際,卻見他長吁一聲,緩緩放下匕首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孽債,孽債。」
琦雲鼻子一算,淚水再次涌了出來,卻見他揭去身上黑衣黑帽,露出一身破舊僧衣。
周延奎第一次細細打量他:挺拔的身材,清癯的面孔,滿臉鬍子擋不住掩藏其下的俊毅。
尤其一雙眼睛,明若燈火,利若寒刃,縱使鍍了一層慈悲色,依舊讓人不敢直視。
他看了眼周延奎,垂下眉頭念句「阿彌陀佛」,神色坦然走了出去。
外面已經有黑甲兵在等待,他若無其事從他們身邊走過,不曾有片刻停留。
周延奎看著琦雲,無數疑問哽在喉間不知如何開口。琦雲向黑甲人說明情況,表示只是一場誤會,一關上門卻好像失了所有力氣般,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抱歉。」
「我要真相。」
琦雲沉默片刻:
「我告訴過你,我有一個姐姐,琦夢。」
「你說她病死的。」
「病死?」琦雲笑著搖搖頭:「這不過是大戶人家遮羞蓋丑的借口罷了。」
周延奎神色黯了黯,還是耐心聽她娓娓道來:
「三年前的元宵節,娘帶我們姐妹去城外班戟山上的普濟寺還願。我和姐姐因為急著趕晚上的燈會,便要提前下山。哪知半途碰上一夥兒凶神惡煞的土匪,家兵護衛盡數斃於刀下。」
「姐姐當時眼見他們殺人不眨眼,便令人全力護送我先走,自己在原地與他們交涉。
那些護衛死後,我被追到一片林子里,躲在一個落葉坑中才幸免於難。等他們離開,我才發現自己迷了路,於是一個人在山頭晃蕩。天漸漸黑了下來,我被嚇的直哭,漫無目的的亂闖亂撞,生怕遇到那伙兒歹人。
終於,就在我精疲力盡之際,來到一家農戶,被一個小姑娘收留。她的父母回來知道情況,才把我送回侯府。」
「府上已經亂成一鍋粥,爹爹和娘看到我又驚又喜,但姐姐卻沒有消息。
就這樣過了四五天,爹爹終於打探到是一夥兒流匪幹的,他派人去談判,對方卻說一命抵一命,只要他的項上人頭。
爹爹想盡辦法也無濟於事,於是帶兵上山剿匪,但那些人早已不知所蹤。」
「我們都覺的姐姐是凶多吉少,於是不再抱有希望。可兩個月後的某一天,姐姐卻突然回來了,對期間發生的事兒一字不說。
娘覺得她受了驚嚇,讓她安心將養,卻不想幾天後有人在她房間發現男人衣物。爹爹布下暗網,待那人一來就將其擒獲,這才得知他便是擄走姐姐的匪首。」
「你也看到,他的功夫萬人莫及,爹爹留不住他,只好將姐姐囚禁在房。
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娘發現她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郎中說,她已有四個月的喜脈。爹爹大怒,要將孩子打掉,姐姐誓死不從,以命相挾。」
琦雲回想到那夜,琦夢避開守衛瘋了般的跑到假山下埋東西,等到被人發現,她沒有驚慌,反倒十分欣慰。
數丈高樓關的住她,卻關不住一個輕功卓越的人,琦雲看著她和那個男人隔窗相擁,一種屈辱湧上心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男人離去,暉雲侯帶著守衛包圍了攬月樓,琦雲聽到爭吵聲、咒罵聲、哭泣聲,窩在嬤嬤懷中瑟瑟發抖。突然有什麼東西從月亮上直衝而下,砸在地上讓人心頭驚顫。
她看到無數人呼喊著湧向那邊,娘暈了過去,被人抬走,爹爹冷著一張臉,在皎皎月下如鬼一般難看。
四下里突然安靜了,琦雲全身發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第二天醒來,恍若做了一個夢。
人們告訴她,大小姐昨夜病逝。
周延奎聽的一愣,許久才反應過來:「這與你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他方才說……」
「你還不明白嗎?」琦雲安靜道:「告密的人,就是我。
從發現男人衣物,再到看見男人出沒她房間,到最後發現他們私奔嫌疑,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我告的密。」
周延奎驚愕不能語。
琦雲慘然一笑:「好了,這下扯平了,誰也沒有秘密了。」說著掙紮起來欲離開。
「為什麼?」後面的周延奎忍不住問。
琦雲一愣,喃喃道:「因為……因為害怕,因為屈辱,因為她背叛了家門,投向仇人的懷抱!」琦雲說的雲淡風輕,周延奎卻感受到一陣陣悲哀與寒意。
「那和尚……」
「不錯。」琦雲幽幽長嘆:「姐姐死了,聽說他來搶奪屍體,被爹爹派三十位高人打了個半死,而後再無音訊。那日在客棧遇見,才知道他已……我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所以路上的跟蹤、山林的刺殺,以及我師弟之死,都是他乾的?」
琦雲回頭看了他一眼,神色黯然:「或許吧。」
周延奎沉吟許久,終於開口道:「你近來還做噩夢嗎?」
「你想問我,是不是還在受良心譴責?」
「我想知道,家仇得報,你是否還能平靜度過一生?你方才說的那些……」
琦雲紅了眼睛,恍恍惚惚開門向外面走去:「我累了,我實在是太累了……周延奎,你快離開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周延奎看著她一點點消失在門外,心中卻莫名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