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終章
何楨這麼一說,孫悄還真的覺得肚子開始不舒服,江瑾言立馬讓何楨帶著她去辦公室休息,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裡等。
血紅手術燈依舊在亮,在光線不盛的走廊里像野獸露出來的兩隻大眼,看得人難以呼吸,忍不住頭皮發麻。
二十多年裡,她見過很多類型的婚姻,有給彼此大把空間從不干涉的,也有恨不得事事備案無時無刻不細究的。江瑾言以為,一輩子太長,而兩個人能有驚無險安然無虞地走完全程必然需要減少摩擦的可能。
從成本角度來說,放開空間,無疑是最有利的決定。
可此時此刻,她突然發現自己想錯了——
感情跟她平日里所接觸的項目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它不是生意,不是你退我進的周旋,那所謂的給彼此空間,還不是由於她太自私太自我,將陸成蹊的給予看成理所當然,只要自己一句好聽的話,男人就該掏心掏肺對她。
她在一味索取,很少有耐心有心情認真去了解他,她所認識的另一面的陸成蹊,竟然都從別人口裡得來。
陸成蹊向自己走了九十九步。
最後那一步,是不是應該到她了呢……
陸成蹊覺得自己做了個長久的夢。
在男人攥著水果刀朝自己撲過來的一瞬間他想了無數的應對策略。
刀鋒刺來的方向,長度多少,應該怎麼避開才能達到最低傷害,進身體里的部分最壞有多長……
可他漸漸發現,算得再精確都沒用。
他不能受傷。
以前沒有江瑾言的他被人拿刀抵著胸口都沒有一絲情緒波動,流血而已,他不在乎,可現在——
絕對不可以。
如果他沒保得住自己留了一點點血,他家裡那跟撞了雷達一樣敏感的小姑娘一定會發現,然後她就會擔心了……
他不想讓她擔心。
拿刀的人動作太快,本來都選擇用腰腹去代替心口的位置,可要全身而退的想法一旦出來,他再也沒法子收回去。
而就在他思緒翻飛的空隙,已經失去最好的躲閃機會。
刀口偏了方向,朝他心房下方的位置狠狠紮下去。
怎麼可能不疼。以前或許沒那麼大感覺,因為冷冰冰的陸成蹊不在乎。
但現在,銳器扎進骨血的撕裂感快把他吞沒,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被慣成了個怕疼的人。
男人兇狠的眼睛瞪著他,手裡握著的刀在肉里又旋轉了幾下,疼得他冷汗直冒。
酒店裡一片混亂。白徐宇已經撲過來去拉他身上壓著的人,酒店經理抖著嗓音在報警,還有畏懼不敢上前的群眾,捂著嘴小心翼翼朝這裡探頭。
刀被拔出來,在傷口附近的位置又重新插進去。
可惜,都沒有準頭,沒扎進他心臟。
男人也被白徐宇掀翻在地上。
血流得有些快,快到已經能清晰感覺到身體熱量的流失。
腦袋越來越重,鋪天蓋地的倦意跟麻木壓在眼皮上襲來。
陸成蹊聽不清白徐宇跪在他旁邊喊什麼,只覺得有點吵。
吵得他不能專心致志去想他的女孩,笑起來跟小奶鴨一樣,兇狠起來要吃人。
嘖,還是不小心留了點血,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
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陸成蹊扭過頭,漫不經心朝白徐宇的方向看,雖然只能瞧見個模糊的人影——
「別告訴言言,她要是知道了我就把你前幾年混夜店泡姑娘的單子連夜給你爹郵過去。」
話才說完,陸成蹊就快速暈了過去,自然沒機會瞧見跪在旁邊的男人是個什麼表情。
江瑾言又等了十多分鐘,在長久不能忍受的巨大安靜里,面前緊閉的手術室燈猛地熄了下去。
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等門從裡面打開,走出來個戴口罩的醫生,她才想起來站起身。
腿因為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沒有動已經僵了,差點在空中脫力一個給人當面跪下去。
「病人家屬?」
江瑾言點頭,「是我,我是她妻子。」
但很快,她目光就越過人朝身後看去。
推出來的病床上,陸成蹊閉著眼睡著,本來皮膚就白,現在因為失血過多更加慘白地嚇人,半點沒有生氣。
「人沒事,傷口縫合得很好,住院期間記得除菌跟防水,每天下午會有護士定時去給他換藥。不過病人失血太多,作為家屬的就要給他做點補血的吃吃。」
江瑾言垂頭看著面前連睡著都眉頭皺成一團的男人,啞著嗓子點頭,「謝謝醫生,麻煩了。」
何楨給陸成蹊爭取到了個獨間靠走廊盡頭的病房。兩人間的太吵鬧,陸成蹊一向不喜歡嘈雜。
為了能讓他醒來就有東西吃,江瑾言託了何楨在病房照顧,自己馬不停蹄下去找東西買給他吃。
醫生說麻藥的勁頭還沒過,起碼再有個兩個小時,那時候就該天黑了,陸成蹊一定很餓。
江瑾言想了想他平常的飲食習慣,居天下的清淡小米粥他好像愛喝一點。
江瑾言打了車過去,等買了粥拎著粥盒子經過首飾店門口,她頓住。
側頭。
這是家專門定製婚戒的店鋪,裡面作品還都來自幾個小有名氣的珠寶設計師。
隔了推拉門,江瑾言看見裡面張貼的巨大海報,上面掛著最熱的一款戒,細小的指環,墜著的鑽石亮得逼人。
最重要的是,它是一對。
想了想,她推門進去——
「你好……」
陸成蹊醒來睜眼就看到頭頂白得晃人的燈管,還有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霸道地侵佔著他所有的感官。
麻藥的勁兒過去,胸口再抵禦不住的疼痛鋪天蓋地淹沒他,微微動了下身子,他發出一聲輕哼。
「別動——」
來自一個陌生男人,坐在他頭旁軟椅上,白大褂,聽診器,是個醫生,此刻垂頭翻著一本醫學雜誌。
「我是江瑾言師兄,早你們幾年畢業,她出去買東西了。」
陸成蹊沒吭聲,又把視線挪過去,再次對著頭頂慘敗的天花板。
「她知道了?」
「廢話嗎不是,家屬不陪床我陪?」
兩人目光在空氣里接上,何楨主動聳肩讓開,「我都說了是她師兄,你能不能把渾身戾氣收一收?」
正好——
「何師兄!」
門被從外面推開,江瑾言兩手拎著東西進來,隨後用腳把門撞上,沒來得及抬眼去看裡面的人。
「你去休息吧,麻煩你下班還留這兒幫我看人,改天一定請你吃飯。」
「是要請,改天跟言言一定請你吃頓飯。」
江瑾言整個身體僵住。
熟悉的嗓音,因為長久沒開口的緣故帶了點沙啞,沉沉落在房間里,卻震得她心口一顫。
剛剛聽到消息都沒流出來的眼淚,這下竟然有要破功的趨勢。
江瑾言眼眶很酸。
「好了——我就不打擾了,你好好幫他看著點傷口,記得,別給他吃太酸的東西。」
江瑾言還在強烈的波動里沒醒過神,「所有酸的都不能吃嗎?」
「不是……」扶著門把手的何楨回頭掃了眼床上躺著的人,面不改色道:「他才捧著醋缸子喝了個痛快,我擔心他酸成顆酸菜。」
門關上,人揚長而去。
江瑾言看了眼床上閉眼躺著的人,把粥擱床頭,「你跟何師兄耍脾氣了?」
「沒有。」
頓了頓又補,「這什麼也沒跟他說。」
用眼神跟表情而已,總不算耍脾氣吧。
江瑾言哦了下顯然不太信,拉開椅子坐下,她打開粥碗,「我去居天下給你買的粥,皮蛋瘦肉的,因為不知道你口味,只知道你平常喝這個多點……」
越說越沒骨氣,江瑾言終於嘆了口氣,垂下眼帘。
陸成蹊掙扎著靠著枕頭坐起來,抬手拍了兩下她腦袋,「傻不傻?」
女人抬起頭,咬緊唇瓣,聲音委屈,「我都快擔心死了……」
「以後不會了。」
陸成蹊笑了下,指她手裡的粥,沒給她機會接話,「快喂我,都快冷了,醫生說我不能吃冷的東西。」
江瑾言慌忙吹了一口送到他唇邊,陸成蹊頓時笑容更大。
等喂完熱粥,她扶著陸成蹊躺下去繼續睡,自己下樓扔垃圾。
在樓下摸了把口袋裡方方正正的小金屬盒,微涼的觸感,卻燙的心裡發麻。
嘖,一個衝動就買下來。
可求婚這個東西,沒試過,她不拿手,還是再觀望觀望吧。
眼下,卻還有件頂重要的事等她去做。
季騰六樓。
宋隆又看了眼辦公桌上端端正正的信,皺眉問,「你真的想好了?眼下明明有一個大好的機會,你完全可以爬到……」
「不用了宋董。」
江瑾言笑著打斷,「還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現在不做以後我肯定會後悔,我不想後悔。」
「可是……」
男人壓著火氣,但面前笑得一臉輕鬆的女人毫不為所動,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沒有頭腦的女人。
以前還覺得江瑾言知好歹知進退,心思縝密,一顆七竅玲瓏心。
現在卻失望透頂。
哪有人會在即將爬到頂峰時退下來,也太沒頭腦了吧!
可江瑾言的臭脾氣,整個季騰都知道,無論怎麼勸,都是茅坑裡的臭石頭,別指望打個滾兒。
長久沉默里,宋隆嘆了口氣,「我知道了——」
「謝謝宋董。」
開車回醫院的路上,江瑾言生平第一次覺得輕鬆,那些積壓在心裡散不開的東西好像突然沒了蹤影。
她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快點回去,她要去見她的陸成蹊。
病房門口,透過門板上小塊方形玻璃,江瑾言看見靠在床上的男人正低頭削著蘋果,動作輕緩又認真。
房間朝南,光線很盛,他整個人籠在飛揚的塵埃里,長長的果皮垂在地上,骨節分明的手把著刀柄,好看又專註。
江瑾言看了會兒才推門。
見她進來,陸成蹊嘴角攢出笑意,「來了啊,過來坐。」
他把蘋果遞過去,「給你削了個蘋果。」
江瑾言接過來奇道:「你怎麼就掐准了這個點我要來?」
「你看,」他示意牆上墜著的鐘錶,「快到換藥的時間,你不忍心我一個人疼,你肯定會來。」
「嘖。」
油嘴滑舌。
卻,撩人心扉。
江瑾言眼睫顫了顫,「陸成蹊。」
「嗯?」
「我給你個東西你要不要?」
男人沒注意她話里的情緒,身子靠著枕頭,表情耐心又溫柔,「要。」
江瑾言故作生氣,兩隻眼狠狠瞪他,「怎麼答應得這麼乾脆?要是給你塊砒霜呢?」
不按劇本演的嗎???她還煞費苦心準備老多台詞呢!!這是都沒機會說出口嘍???
可下一秒,低醇的嗓音就捎過來——
「如果是你的,我甘之如飴。」
心臟漏了一拍,江瑾言只聽得見胸膛處雷雷鼓聲,振聾發聵。
女人斂了眼帘,表情十分不自然,「哦,那你把手給我。」
陸成蹊不疑有他,乖乖遞過去。
然後就感覺到無名指中央圈上來個涼絲絲的東西,蹭得他眼皮一跳。
這一看,他啞了聲。
江瑾言摩挲著戒指,耳尖早就通紅,可還故作一派震靜,「陸先生,你願意娶我嗎?」
女人求婚?
荒唐。真是荒唐。
陸成蹊被惹得不知該生氣還是該笑,可最後均化為綿延的感動。
他把女人一把圈進懷裡,哭笑不得,「傻子,這種事哪能女人來做,你說說看你搶了我求婚的快感,該怎麼辦呢?」
江瑾言嘖了聲,「男女來都一樣,我不計較這個,只要最後是你就好。」
嘆了口氣,「你這樣真是讓我……」
「讓你怎麼樣?」江瑾言從懷裡掙扎出半個腦袋盯著男人眯眼笑,「是不是想托馬斯全旋再空中劈個叉然後說我愛你?」
「不是,」陸成蹊屈手輕敲了下她腦殼,「讓我想把你按地上修理。」
江瑾言:「……」
江瑾言:「你不要臉。」
被冷不丁扣了帽子的陸成蹊很無辜,「我怎麼了?你腦子裡能別那麼多有色廢料嗎?」
「江經理,我是可以告你性騷擾的。」
江瑾挑了下眉,神秘兮兮笑了下,「確定?」
女人湊近男人的臉,俯耳過去,綿軟的聲音落在脖,一字一頓——
「你知道污衊合伙人是什麼罪過嗎?我親愛的陸先生。」
陸成蹊怔住。
可女人並不打算放過他。
「我現在可不是什麼季騰行政經理了,我現在是業界大名鼎鼎企業顧問陸成蹊的法定合伙人江瑾言,請叫我一聲江顧問。」
陸成蹊的表情已經不只是震驚了。
「你在說什麼……」
江瑾言眉飛色舞,「辭職完畢,明天回去複習顧問從業資格證考試,不久的未來,你身邊就能站個舉世無雙才貌雙全的陸夫人……」
話還在繼續。
聲音偏遠,人物生動。
飛揚繾綣的塵埃里,女人用盡一切表情跟動作給他溫柔描繪將來的藍圖。
那個坐在陽光里的,不懼怕他,小心翼翼靠近他的人,帶著萬丈的光亮,篤定地從遠處歸來,與他比肩而立。
所有的黑暗變得再沒有意義。
一瞬間,陸成蹊只覺得胸膛里的血液滾燙而熾烈。
翕動嘴唇,他輕聲道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