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三章 看少年看海
那劍光橫切天地,劍斬日月,又有石破天驚之勢,引得方圓千里之內的破碎山河,地動山搖起來。
半空中的法寶,悉數崩碎,只在一瞬過後,全都煙消雲散。
法寶似不要錢似的碎,楊花固然心疼,依然心神鎮定,生死大敵當前,稍有差池便會一命嗚呼,更何況十境大修士靈識通透,心性牢固,不易破碎,故而哪怕是親眼看見了這劍開天地的一幕,女子大妖楊花的心境依舊沒有動搖。
這一刻,她知道,近了。
二人的生死,皆需要在一念之間敲定。
黑色劍匣如獲敕令,徑直飛往半空,劍匣之中,遞出萬千道劍光。
每一道劍光,皆是扶搖天下的劍仙,被女子大妖楊花斬殺,隨後捕獲他們的本命飛劍藏匿於劍匣之中,待時而動。
萬千道凌厲劍光迎面而來,那人劍合一的女子劍仙胭脂稍有遲疑。
只因那身前無數劍光里,有些許似曾相識的氣息。
或許是某一日御劍途經誅邪樓時,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逍遙劍仙。或許是某一次煙雨樓盛會,被明乾生邀請過後遠道而來的江湖朋友。或許是......煙雨樓派出,為守護扶搖天下而死的煙雨樓弟子。
他們與她們,或多或少,都曾在生命中某個時刻,出現在過女子劍仙胭脂的世界里。
扶搖天下守陵人別的本事沒有,偏偏有一樣非常人能及,那就是記性好的離譜。
——只因常年獨自守候壓勝之地,無暇分身去人間看看。
猜測某一處書院,有儒衫讀書人,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作一篇錦繡文章。
某一處戰場,有鐵甲驍騎將,橫刀立馬,一夫當關,戰一回不死不讓。
某一處雲海,有青衫背劍客,推劍出鞘,劍光遞出,便是個身前無人。
許多事情,掌觀山河觀不到。
譬如男子望向女子時,心底的深情款款,譬如女子望向男子時,眼中的含情脈脈。
許多事情,只能靠猜,靠想,靠夢。靠一個身在囚籠,心在滄海。
故而扶搖天下每一位守陵人,都格外珍惜自己親眼看見的每一個人,親自經歷的每一件事。
因為在漫長枯燥的守陵生涯里,所見所聞,便是所思所想,所得所獲。
守陵人胭脂,在某道劍光中,看見一位至死不懂得如何對喜歡的男子表露心聲的女子劍仙,是那煙雨樓的一位弟子,練劍一事天賦異稟,無師自通。
她喜歡一位同門師兄,卻覺得自己配不上人家。
胭脂許多時候,站在煙雨樓頂端,遙遙看見那位女子劍仙只敢遠遠站在一邊,看著那位自己的同門師兄練劍,被他發現后,又趕緊裝作恰好路過,兩人便始終「相安無事」,他們之間說過最親密的話,便是在雙雙奔赴倉庚州戰場之時,那二十一位大修士結束圍殺局,在天地間迸發出的靈氣漣漪波及后,他問了句你沒事吧,她搖頭說多謝師兄關心。
胭脂的修為,可以看透他人心湖之上的心聲,知曉那男子每次練劍時,其實都早早就發現了有人偷看,他喜歡她,可是他不說,他也覺得自己配不上那位同門師妹。
而胭脂不說,則是因為她原以為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那兩位煙雨樓師兄妹,都沒能熬到終成眷屬的那一天。
很快,那些劍光近了。
胭脂看見了屬於那位男子的劍光。
這一次,胭脂遞出了生平最強的一劍,也是此生僅有,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次遞出的一劍。
也許是因為憐惜兩位有情人的無疾而終,也許是因為對女子大妖楊花的恨意。
或者也許,僅僅是因為她太久沒有出劍。
總之這道劍光,堪稱扶搖天下史上最強一劍,沒有之一。
這一日,蜉蝣州落花山,有「花」折落,碎得遍地儘是,血染花瓣,卻無花香。
那劍光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好似天外一顆隕星落下,在蜉蝣州的地面,開出了一朵血花。
————
那青衫劍仙雙手拄劍,閉目養神,心神沉浸於自身心湖小天地中。
觀那心湖之上的金色山嶽,山嶽之上的道觀,道觀之上的匾額。
冥冥之中,似乎有聲音引他前去,看一幅盛世畫卷。
破碎山河變回了錦繡山河,人間依然有妖,卻沒了妖族大軍。
扶搖天下還是那個扶搖天下,只是少了許多人。
他們或死在那場圍殺之局的靈氣浪潮里,或死在大妖分散九州時的無差別攻擊里,或死在如海一般的妖族大軍湧入戰場時。
以身殉道也好,以身殉國也罷,以身殉情也無錯。
那一個個死在這場戰爭中的人,其實早就死在了他們愛上某一個人或是信仰某一件事的最初。
殉道,殉國,殉情。因為愛,隨時可死,說死就死。
還有一些人,其實本來不必死,卻依然死了。
李子衿在那幅錦繡山河畫卷上,看見盛世之中,有一位少年,獨坐懸崖邊,出神望著海。
與他此前好像。
如照鏡子一般,看著那少年看海。
懸崖邊風很大,少年便眯著眼,雙手撐在地上,姿態閑適,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結果下一刻,少年便從崖邊落下,好像只是無心之失,也好像只是他特意坐在崖邊,等一個「無心之失」。
那個青衫劍仙當即便從心湖內視中退了出來,吐出一口濁氣。
他眼底有些失落,不明白為何戰事結束以後,依然有人要死,還死得......如此不值。
如那少年一般的人,不止一個兩個,難道他們死前,都沒有想過家人與朋友嗎?
此事除卻親者痛,仇者快以外,還有何用?或許有,只是李子衿不知。
陸知行沒再扎馬尾辮,任憑秀髮垂落胸前肩后,少女身上散發著淡淡清香。
她坐在那青衫劍仙身後一丈不到的距離,回憶著青蔥歲月舊事,依稀可以記起來,在某個無比炎熱的夏季,那個叫做李子衿的小書童,為了給她送一隻冰鎮西瓜,愣是盯著三伏天,從城東跑到了城西,到了陸府時,身上衣衫濕得如同剛從河裡被撈起來一樣,又因是汗,黏在他身上,滋味必然難受極了,卻還笑著對站在屋檐下陰涼處的李懷仁和她說了句不熱。
美其名曰給他們送西瓜,實際上幾刀下去,將西瓜劈成了幾瓣過後,李懷仁只分了最小的一塊,其餘的,也都是她吃掉了。
書童沒讓少爺多吃。
李子衿忽然轉過身,神色認真地問道:「知了,你說一個人去死,究竟是想通了,還是想不通了?」
陸知行愣了愣,這算是哪門子問題?
她甚至沒敢三言兩語給出答案,因為他的神色難得如此認真。
陸知行想了想,又自我否定了一番,再從三兩個回答中,揀選出自認為最好的那份回答,只是能不能回答對他的問題,少女心中也沒底。
陸知行歪著頭,說道:「應該是想不通吧?若是想通了,何須去死。」
李子衿回憶起碣石山的那段經歷來,目盲道人當時勸說自己時,用的是那「排解」,「勸慰」之術,顯然當時的自己,明顯是想不通,跟少女的回答很像。
可方才從心湖之上那幅扶搖天下盛世畫卷中看見的那一幕......
那個少年,那樣懶洋洋的姿態,嘴角掛著微笑,坐在懸崖邊,吹著風,靜靜眺望海面。
這樣的光陰,這樣的姿態,無論李子衿怎麼想,都覺得那個少年是在享受這片刻的愜意。
可李子衿也清楚明白的知道,那個少年絕非「無意之間」摔落懸崖的。
不知為何,李子衿在看見那一幕時,心中就莫名有一個念頭——那個從懸崖邊墜落的少年,像是豁然開朗,忽然想通了什麼,然後就覺得,死便死吧。
他不知道那幅盛世畫卷在多少年之後,不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後的扶搖天下。
如果知道,如果那時李子衿還活著,他必然要找到那處山崖,救下那個少年,然後問他究竟是想通了還是想不通了。
因為這個問題,困惑了李子衿許久。
李子衿點頭道:「可能這世上許多死掉的人,都是沒想通的人,也可能還有一少部分,是想通了,所以才死了。」
「你沒事想這些幹嘛?」陸知行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番脖子,與這獃子在樓頂待了三日,總覺得一身骨頭都在彆扭著。
李子衿低頭看了眼仙劍承影,「我也不知道,就是會想這些。」
身旁忽然有一道身形,緩緩浮現,是遠去而歸的守陵人胭脂。
三日時光,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她臉色較之三日前,蒼白了不少。
「胭脂前輩。」李子衿抱拳道。
陸知行也朝那位女子劍仙微微拱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胭脂看著插入誅邪樓的承影仙劍,微笑點頭道:「我沒看錯人。」
李子衿一言不發,胭脂擺了擺手道:「可以了。」
那一襲青衫這才拔出承影劍,收入背後劍匣之中。
誅邪樓開始晃動,胭脂輕輕跺了跺腳,這一腳跺下,萬籟俱寂,樓里的那些「傢伙們」,跟見了鬼似的,眨眼間便安靜下來,乖巧不已。
守陵人胭脂說道:「回來之前,我去了一趟倉庚州,那邊已經開始戰後重建,另外,大煊王朝已經徹底覆滅,你從此以後也無需擔憂。倉庚州隨時可以回。」
李子衿點頭道:「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親自問劍大煊王朝。」
胭脂看了眼「那邊」,說道:「有些事,未必要親自做才有意義。妖荒天下代替你做了此事,你又親手拘押了妖祖,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比你在當時問劍大煊王朝要好得多。」
是啊,若在兩座天下開戰之時,李子衿身為劍仙,不想著如何守住扶搖,反而對一座大煊王朝落井下石,那麼天下人都不曉得會如何說他。口誅筆伐,千夫所指自然少不了。
李子衿即便自己不在乎,可劍宗才剛成立,他身為宗主,也要替自己身邊的人想想。
橫眉冷對千夫指,沒問題。可身邊親近之人,並非人人都可橫眉。
李子衿點頭,朝胭脂微微抱拳道:「既然前輩無恙,那晚輩便告辭了。」
陸知行也說道:「告辭。」
胭脂點頭,「兩位都保重。」
守陵人興許話都不多,只說必要之語。
李子衿與陸知行御風雲海里,她感覺到他御劍速度提升到了極致,不像是漫無目的,便問道:「我們現在去哪?」
那青衫背劍客淡然道:「東海龍宮。」
胭脂目送那兩個後生御劍遠去,想著死在這場大戰之中的,那師兄妹二人,若是僥倖存活下來,定然是如他們一般的神仙眷侶。
世事多有遺憾,而最為遺憾之事,不是沒有做到做成某件事。
而是,我本來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