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五章 龍鯉淵中潛
準備好了符舟,吃完了餛飩,青衫劍仙與少女劍仙一同上路。
符舟航行在東海上空,遠方是海天相連的天際線,湛藍的顏色一望無際,身旁白雲被符舟無情撞碎,一片又一片。
每一段旅程,或多或少,都會遇到那麼一兩個對我們影響至深的人,或是那麼一兩件此生難忘的事。
對李子衿來說,紅韶便是。
那個初次相見時,連扶搖天下的語言都說不清楚的錦鯉。
那個屁顛屁顛跟在自己身後,爬到山頂,指望著自己能「網開一面」教她劍術的小師妹。
那個世界以痛吻她,她卻報之以歌的單純少女。
紅韶的眼神,永遠清澈,永遠一塵不染,她彷彿人間最後一片凈土,為人間留得一片清凈。
而當時因為李子衿的莽撞行事,導致紅韶不得不在目盲道人邢沉的幫助下入海為龍,只為了那能救李子衿一命的龍鯉淚。
那是李子衿生平做的最錯的一件事,他至今耿耿於懷,甚至一度想要向那個在畫卷中被自己看到的少年一樣,等一個「無心之失」。
當時的李子衿,有些像是想不通所以去死,也有些像是想通了所以去死。
過往已逝去難回,昨日遠走不可追。
——可,劍仙生而不服。
不服,所以要親手彌補遺憾,親手修正過錯,親手解開心結。
那個上岸之後,見到了天大地大的錦鯉少女,不該因他李子衿的過錯被囚禁於東海。
魚兒上岸,何其艱難?
可有些事,只因難便不做了嗎?
陸知行見他有心事,便問道:「你之前跟我講過,你收了個小師妹?」
李子衿點頭道:「是。」
陸知行似有所感,便說道:「看來我們已經在去見她的路上了。」
那一襲青衫答非所問,「有人說,魚就該在水裡,人就該在地上,遭遇了不平事,就該忍著。」
只是心念微動,那艘符舟驟然加速向前。
頓時狂風大作,掀得青衫劍仙青絲狂舞,一如那年初次乘坐仙家渡船,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少年劍客。
那年,他說,
「我以為,不該如此。」
————
東海龍宮。
重新修回了人身的龍鯉少女,如今已是金丹境精魅了。
若是完全顯露真身,有數白丈長度,身形可謂遮天蔽日,非同凡響。
她在龍宮的地位,僅次於身為東海之主的東海龍王。
而那位東海之主,給少女的身份,是「東海龍宮護宮使者」。
他不是沒想過將少女嫁給自己膝下長子,只不過少女不答應。
這位東海之主,唯一一點做得還算人道的事情,便是沒有在此事上強求紅韶。
然而事實上,他只不過是堅信一個日久生情,來日方長,他自有時間慢慢耗,總有一天會讓小龍王俘獲這條龍鯉的芳心,到了那時,藉助她的氣運,幫忙穩固東海龍宮的氣運,如同錦上添花一般。
說不得再過百年千年,便可以讓世間龍族水裔崛起,為我龍族正名。
這位東海龍王緩緩走到龍宮深處,眼前是一座水晶宮,這是他賞賜給紅韶的宮殿。
原本這裡,應該有許多下人侍奉她,蚌精、蟹夫人、龜娘子等等侍女——龍王將水晶宮打造得如同世俗王朝的皇宮一般,應有盡有。
可惜她將那些下人都趕走了,說是喜歡清靜。
他也就不勉強。
東海龍王以雙指輕輕捻出一串氣泡,氣泡隨著海水飄入水晶宮中,來到已經亭亭玉立的女子身旁。
她如今的模樣,正值人間女子二十齣頭的容貌,姿容成熟,韻味初顯。
瞥了一眼身旁那串氣泡,知曉是那位東海之主來了,事先給自己打了個招呼。
紅韶緩緩起身,屈指彈了一串氣泡出宮,算作回應。
「見過龍王。」她微微施了個萬福,算是行過禮。
熬晉走入屬於她的寢宮,擺擺手,微笑道:「不必多禮,近來你都沒到我那邊與大家一起用膳了。」
如今的女子,聽得出別人講話的言外之意。
她的眼神,也不如從前那般清澈如水,可能是因為海里太咸。
淡水魚,自然水土不服。
紅韶說道:「龍王知道,我一向喜歡清修,不喜熱鬧。」
她都已經學會說謊了。
紅韶怎麼會不喜歡熱鬧呢,只是,熱鬧這種事,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才叫熱鬧。
若是和不喜歡的人們待在一起,那不是熱鬧,是聒噪。
熬晉點點頭,不去深究此事,又作出一副極其關心她的姿態,問道:「龜夫人送來的飯菜,可還合你心意?」
她眼神黯淡,卻說道:「不錯。」
實際上,這些所謂的仙家佳肴,與她從前在陸上所吃過的美食比起來,哪怕是那些最普通不過的人間菜肴,也勝過海里的仙家佳肴千萬倍。
熬晉搖頭笑道:「我這東海龍宮什麼都有,唯獨有一件事,的確不如岸上,即便我有心將人間的菜肴為你帶來,哪怕事先以玉錦食盒保存,可只要到了這深海之中,一打開食盒,飯菜就會毀於一旦。」
紅韶點頭道:「龍王有心了,紅韶謝過龍王。還請龍王今後,不必再為了紅韶如此麻煩。這裡的飯菜,我吃得慣。」
當然想要欠他越少越好。
至於飯菜,入海以後,紅韶早就失去了對美食的興趣。
她也終於明白過來,從前那些美味佳肴,不是菜真的有多好,而是與她一起吃菜的人有多好。
只是與那人一起,那麼哪怕是粗茶淡飯,吃起來也比仙家佳肴美味可口。
起初,吃飯吃的是一種味道,後來,吃飯吃的便是一種心情了。
她微微抬起頭,望向那高如天幕的海平面。
深海深宮,如同深淵。
龍潛於淵,還能如何。
那位東海龍王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水,微笑道:「近來扶搖天下不太太平。」
他像是故意吊她胃口,欺負她無法得知外面的世事。
女子故作鎮定,實則心中一緊,問道:「哦?為何不太平?」
「你聽過壓勝之物嗎?」熬晉以問題回答問題。
紅韶搖了搖頭。
這位東海龍王才接著顯擺起他的學識來,說道:「其實天下,不止一座天下。我們所處的扶搖天下,只是靈氣最為充沛的一座天下,所以這裡地大物博,人才輩出。還有幾座天下,分別居住著妖魔鬼邪。
幽冥天下共十八層,一層更比一層兇險,魑魅魍魎,凶神惡煞,盡在其中,被扶搖天下西邊參差廟壓勝,守陵人阿難;
魔羅天下,魔物橫行,皆是以世人心魔所化,是人間最醜陋的一端,被扶搖天下東邊鎮魔塔壓勝,守陵人鍾余;
迷離天下,遍布被扶搖天下驅逐而出的邪門歪道、千古罪人,他們流徙至此,打算捲土重來,被扶搖天下北方煙雨樓壓勝,守陵人胭脂;
妖荒天下,天地之間孕育而生的妖怪精魅,識海內凝聚一口妖氣,與鍊氣士的那口靈氣反其道而行之,是為倒行逆施,陰陽顛倒,被扶搖天下南邊拜劍閣壓勝,守陵人劍奴。
這便是四座天下以及四座壓勝之物的傳說,當然,本王沒有親自見過,畢竟......」
畢竟後面的話,有些傷他面子,所以熬晉不說。
其實他心中所想的,是那「畢竟自世間龍族水裔敗於那位遠古聖人過後,便被訂立了『龍不可上岸』的世俗規矩,世間真龍後裔,唯有遵循文廟學宮根據四時令運算推衍出的結果,在學宮讀書人的帶領下,固定去往某一處世俗王朝或是藩國,行雲布雨。除此以外,不得擅自離開東海,否則視作造反。」
這是龍族的罪,也是先人的罪。
卻不是他熬晉的罪。
無論如何,只要是會讓他臉上無光的事,熬晉總歸是不樂意說出口的。
紅韶果真有些坐不住了,又問道:「那如今外面的情況如何了?」
自然是擔心那人。
這位城府極深的東海龍王故意抿了一口茶水,而後才說道:「呵呵,倉庚州算是毀了,玉藻、蜉蝣、桃夭三州損失慘重,桑柔、蒹葭小有損失。上百座仙家宗門頃刻之間被滅門,數百座藩國國之不國,身為扶搖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大煊王朝滅國,甚至就連身為扶搖天下十大宗門之一的風雷城也舉宗覆滅了。」
她心裡一緊,眉頭直皺,雙手攥著拳頭。
熬晉將女子神情盡收眼底,覺得她心裡那個人未免也太過礙眼了些,總這麼讓她惦記著,也不是個辦法,還是得讓她早日與龍兒成婚才可。
在權衡了一番利弊之後,熬晉忽然說道:「沒關係,雖說外面不太平,可至少還打不到東海來,你放心,本王別的不敢說,但有一事可以向你打包票,那便是即便扶搖的天塌下來了,我這東海龍宮也是安全的。」
熬晉一個勁地往自己臉上貼金,實際上扶搖天下早就開始了反攻,妖荒天下潰不成軍,散落九州之地,只等一個扶搖的「決斷」了,究竟是斬草除根還是仁慈寬厚,如今妖族大軍便如砧板上的肉糜,任人宰割。
他東海龍王深知這一點,自然曉得妖荒天下打不到東海來,這完全是廢話,畢竟妖族大軍都已只剩下三成。
紅韶一言不發,熬晉接著說道:「不提這些糟心事了,對了,關於和龍兒成婚之事,你考慮的如何了?」
她愣了愣,本能地搖了搖頭,心裡充滿了拒絕。
熬晉的臉色,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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