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受傷

第四章 受傷

1979年的深圳,當時只有一家集體性質的建築公司,幾百工人,一個10多人的建築設計室,水泥廠、紅磚廠、石灰廠都只有一個,大型的建設項目根本無法開展。

好在基建工程兵及時填補了基礎建設工作的空白。

田宗生擼著袖子,拿著規劃圖紙,站在新園招待所,在招待所的西邊,與建設路平行有一條黑臭的排洪溝,一直通到深圳河邊,腥臭撲鼻。

田宗生和楊龍先去看,見到周圍的市民都是避著走。

他倆老遠就聞到刺鼻的臭味。遠看過去,曲折蜿蜒的臭水溝,宛如一條長長的水蛭,看著就噁心,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是臭氣衝天。

田宗生皺著眉,走進前一看,水溝有四米深,裡面的水都是黑色的,溝渠很狹窄,看這樣子,大型機械用不了。

各種垃圾,還有糞便,稀拉拉散布在河溝的兩側,還能看到幾隻死老鼠的皮毛,灰色的毛髮,有幾隻還沒死透,估計是附近居民逮住扔到在這裡的。

再遠一點,一條死狗,頭部已經扎進黑水裡,露在水外面的,能看到灰白的骨,像是被撕扯成破布一樣的皮毛,這狗,已經扔進去得有小半年了。

田宗生感到一陣噁心。

楊龍也不好受,大口大口吐了起來。

周圍的老百姓見他倆面生,便過來問。

有一個高個子,膚色很黑的中年人,說:「軍人同志,你們是要來清理這條溝的?」

清理臭水溝的事不是新聞,很多人都多少知道些。

田宗生隨口應了。

「這活哪是人乾的!」一個年級頗大的白髮老頭吸著煙,走過來,滿是追憶道:「老漢我都六十多了,這條溝民國時候就有了,太臭太臟,沒法弄。」

「這是有瘴氣的啊,熏死個人。」

中年人嘆氣說:「我說你倆這樣,跟政府說,弄不了,這是苦活,一般人哪整得了。」

「還有,這溝里可有死人的,沾了多晦氣。」

田宗生笑著說:「我們基建工程兵唯獨不怕的就是苦和累,沒事。」

說完,他扶著吐的一塌糊塗的楊龍,兩人回到營地,根據圖紙,和戰士們做了布置。

臨去前,田宗生把戰士們集合,說:「同志們,上級安排了清理臭水溝的任務,這個臭水溝狹小,清理難度大,機械下不去,得靠咱們自己人工上,大夥說:能不能完成任務?」

「能!」

戰士們毫不猶豫,齊聲吼出。

「出發!」

大夥帶著鎬刨,鍬鏟和竹籃,很快來到新園賓館前。

戰士們看到面前一條黑乎乎的水塘,味道熏得人都站不住腳,有的戰士皺起了眉頭。

「稍息!」

「唰」戰士們排成筆直的兩排。

「我再說一遍,有問題沒有?」

「沒問題!」

軍令如山,使命如山,承諾如山。

有個高個子的兵,穿上帶褲子的雨衣,一咬牙,第一個走下去,大夥眼看著淤泥沒到他的肚子位置,快到前胸了。

「團長,沒事,哇……」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開始吐。

其他個子高的戰士接二連三的下去,有好幾個幹了一會兒被熏得暈倒,被其他戰士扶著上來。大夥輪流替換。

用鎬刨,用鐵杴鏟,用竹籃運。

有幾個老百姓,對著戰士們喊:「我說小夥子們,這種臟活累活,受得了嗎?」

「人是鐵打的也不行!」

「有瘴氣,熏死要命的。」

「快上來吧。」

時值冬日,今年較往常冷,寒風越發刺骨,很多戰士的手凍的青紫,腫的像蘿蔔,有的傷口處已經裂開,看上去黑紅黑紅的。

沒有一個人喊苦喊累,被臭味熏得暈倒了,扶上來,換一個,接著上。

但工程器械用不上,這麼多的臭水,怎麼運走?

戰士們拿來臉盆,忍著惡臭,一盆一盆的往外運,在現在看來,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在那個年代,愚公移山,也算沒有辦法的辦法。

田宗生對著前來圍觀的百姓說:「請大家放心,我們保證還深圳市民一個乾乾淨淨的排水溝。」

說完,他穿上雨衣,也走了下去。田宗生心疼手底下的兵,除了指揮之外,沒特別的事,他也下去搭把手。

這一天,有個香港老闆路過,見到這場面,覺得這幫大兵真傻,便扔了幾張綠色的嶄新港幣在路邊。

「解放軍同志,來領錢。」

沒有一個戰士理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香港老闆訕訕笑著走了。

……

1979年12月28日,這是個略有暖陽的周五,對許秀冰來說,十分重要的一天。

因為,她終於再次有機會和田宗生打交道了。

上午,田宗生在排洪溝前檢查,指揮,正好離他不遠的兩個小戰士遞鐵杴,扔鐵杴的那個戰士失手了,按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用力過猛,大鐵杴來勢很急,準備接的戰士有點傻眼,因為鍬頭正對著他飛過來。

田宗生一看不好,急忙上前推開戰士,但還是晚了一步,鍬頭猛地拍在他的背上。

他就感到後背一涼,緊接著劇痛襲來。

田宗生咬牙,沒有當場暈過去,而是拿起帶血的鐵杴,向那兩個呆住的戰士吼了一嗓子:「還愣著幹什麼,幹活!」

說完,隨手扔出去,然後他一瘸一拐地,極為艱難地去找許秀冰醫生。

「團長,你的傷?」兩個戰士一臉羞愧的神色,還是鼓起膽子問了句,其他戰士也聚攏過來。

「我沒事,你們該幹嘛幹嘛,不要影響清理進度!」

許秀冰這幾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前天收到母親的來信,告訴她,今年過年必須帶對象回家,不然不認她這個女兒,都23歲的老姑娘了,還不結婚,像什麼話!

許家都快成親戚鄰居的笑料了。

他的父親,許華,作為大學天體物理學的知名教授,臉上真的快掛不住了。

母親張萱,天天被許秀冰的姨媽,姑媽轟炸,就是一通催催催。

還有就是一有個給她介紹對象的,是一位居住在惠陽地區的親姑媽,名字叫許梅,小時候見過的。

許梅在惠陽地區幫她物色了當地人民醫院的一名骨科醫生,名為黃懷德,覺得兩人畢竟職業相近,估計會合得來。

收到母親來信的第二天,許梅姑媽的信就到了,信里把那個黃懷德誇得簡直要上天。

還說過陣子,黃醫生有了空,就和姑媽一起來深圳,兩人見個面,左右惠陽地區挨著深圳,也不算遠,就是結婚了,彼此也能照顧到。

許梅姑媽的信里,把這事簡直說的是板上釘釘,只要兩人一見面,男才女貌,怎麼會不成呢。

許秀冰拿著信,嘆了口氣。

然後遠遠就看著田宗生來了,這人走路的姿勢有點怪,臉上的表情也不對,有些猙獰,又有點咬牙切齒的感覺。

不過,看著朝思暮想的人兒,想起了這個男人是有未婚妻的,心裡泛起的甜蜜瞬間又化作苦澀。

但面上冷冰冰道:「田大團長,你來幹什麼?」

「看病!」

「什麼病?」許秀冰的聲音更冷了。

「背上長了了個毒瘡,就是范增那種。」田宗生這個時候不忘開玩笑。

李茂麒跑過來,大喊道:「田叔叔,你的背上流血了,好多血啊。」

田宗生回頭便看到前些日子他帶回來的孩子,白了,也胖了。

兩隻眼睛烏黑有精神,神色中有些頑皮,有點小大人的模樣。

狀態好了很多,總體看,還挺周正,但在這周正之餘,還能感受到這孩子心中的一種果敢堅毅的東西。

這木犢娃,可不是個孬性子。

一聽李茂麒喊流血,許秀冰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急沖沖跑到田宗生後面一看,當即吸了口涼氣,這寒冬天,血都有些凝固成冰了,好多的血,哪裡是什麼毒瘡,分明是很大的傷口。

當下心疼的不得了,眼眶裡就有淚珠打轉,強忍著情緒,淡淡說道:「跟我來。」

李茂麒看到了問:「許阿姨,你怎麼了,眼睛紅紅的?」

「沒有啊,茂麒,去,一邊玩去。」許秀冰差點沒忍住,抹了一把眼睛,把即將溢出的淚水抹在手心。

李茂麒沒走,偷偷地跟著。

許秀冰進了屋,取來手術剪刀,用酒精把手和剪刀消了毒,開始剪掉田宗生背上傷口處的衣服。肉皮都捲起來了,好在傷口雖然深了一些,但夠不到需要縫合的程度。

「怎麼傷成這樣?」許秀冰問。

田宗生吸著涼氣,手微微發抖,沉聲道:「手下的兵,幹活時出了點意外。」

「哪個兵,叫什麼?」許秀冰還問。

田宗生納悶,這個許醫生問的有點多吧,便不做聲。

陳招娣這時走進來,也是嚇了一大跳。

「許姐,這個怕是要打破傷風。」

「嗯,你去拿一下。」許秀冰脫口而出。

陳招娣驚訝,「許姐,咱們現在沒有庫存,上次調的還沒到。」

許秀冰已經把傷口處清理乾淨,上了吊瓶,當即氣洶洶道:「拍電報,催!」

她一剪子拍在桌子上,田宗生和陳招娣就是一驚。

這麼點事,用得著拍電報!

田宗生心想,許清照是不是吃錯藥了,他倆關係有這麼好?

陳招娣的驚訝更甚於田宗生,破傷風針的事前幾天她剛給許秀冰說了,那邊說要再等幾天,估計的下周三才能到,許秀冰當時也點頭同意了,沒說什麼。

怎麼今天火氣這麼大。

她的許姐姐,向來不發火,雖然有時候冷冰冰的,但發脾氣,很少見。

更不用說,為了這麼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這是怎麼了?

陳招娣和田宗生詫異地看著許秀冰。

「我去縣人民醫院取一支,自行車鑰匙呢?」許秀冰從陳招娣手裡接過鑰匙,快步走了。

留下田宗生和陳招娣面面相覷,不禁異口同聲道:「你(我)和她有這麼熟?」

李茂麒從門口偷偷探出頭,嬉笑道:「田叔叔,許阿姨喜歡你。」

說完就要跑。

田宗生一聲喝住了他,李茂麒垂拉著小腦袋,走到屋子裡,一五一十的說出自己做出這種斷言的依據。

這些天,李茂麒不經意看見許秀冰偷偷念叨田宗生好幾次。

話里話外都是些什麼「田獃子」、「生可惡!」

「田呆鵝最近好忙啊。」

「也不生病。」許秀冰說的很幽怨。

這「竹林賓館」姓田的可就田宗生一個,屬於蠍子拉屎,獨(毒)一份。

李茂麒年歲不大,腦瓜子特別好使,他在筆落村的時候,就是當地的孩子王,經常領著一村的同齡小孩,上山下河,烤知了抓魚,誰不服打誰,小小年紀就有主意的很。

田宗生和陳招娣聽完,均沉默了很長時間。

「不準說出去。」

「誰也不準說!」

李茂麒眼珠一轉,「我要糖!」

田宗生親切的把李茂麒拽過來,沖著屁股蛋子抽了一巴掌,罵了一句「小兔崽子,叫歪歪!」

疼的李茂麒嗷嗷直叫。

自此之後,他大概吃准了田宗生的調調,吃軟不吃硬,順著就行。

既然摸准了這一條,他只要有機會,就有有無無的在兵叔叔們面前插一兩句田團長為大家費心思熬腦力的好話,大夥呢,都信童言無忌,信以為真,一時間,田宗生的組織工作略見輕鬆,對李茂麒的討好受用得緊,經常把李茂麒架在脖子上,去找其他支隊的戰友串門吃飯,一時間,李茂麒成了「竹林賓館」的童子兵,年紀不大,吃得很開。

「叮鈴鈴」

許秀冰把永久牌自行車騎的飛快。

等她到了縣人民醫院,拿了一隻破傷風針,心放下來。

按要求這種針劑是需要低溫保存,現在路上的溫度,估摸著也就3、4度,不會失效的。

許秀冰想著,忽然又轉過神,心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破傷風針沒必要這麼急啊。

這個時候,她終於確定,田宗生在自己心裡是什麼樣的位置了。

不由地,許秀冰憶起了中學學過的一首漢代樂府民歌,名叫《上邪》。

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她在心底淺唱著這首歌,而悲傷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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