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敏儀
陳招娣在門口看到一臉放鬆神態的許秀冰支好車架,便上前打了聲招呼,意味難明的笑了一聲,快步走了。
許秀冰感到奇怪,她這個徒弟的笑容,古里古怪的,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像調笑,又像嘲笑。
死妮子,陳招娣怎麼敢嘲笑自己。
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許秀冰帶著疑惑,拿著破傷風針劑,很快走到屋子裡,一抬頭就看到田宗生的眼睛,灼灼地看著自己。
田宗生的目光,有質詢,有疑惑,還有莫名其妙的認真。
奇怪,他這麼認真的看自己,真是反常。
「看什麼看!」許秀冰心中泛起一絲甜蜜,面上仍是沒有表情道。
田宗生原本不怎麼確定,大齡女軍醫是不是真的喜歡上自己了。
此時,他仔細的觀察著,許秀冰的一舉一動。
很快便感覺到,面前的漂亮兵姐姐,嗔怒中,有些歡喜。
心道,木犢娃說的還真對,許秀冰對自己,有那麼點意思。
「看你唄,你真漂亮。」田宗生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
在八零年代,這樣的話,對未婚女子說,有些出格。
許秀冰萬萬沒想到,田宗生什麼時候這麼輕佻了,竟敢調戲於她,還有,他居然說她真漂亮。
姑奶奶向來就是一枝花,可惡的田呆鵝,幹嗎早點看不到。
若是早幾年,還有張霞什麼事。
想到這裡,許秀冰心情不好了,一張俏臉帶上霜色:「來,打針,打完針快滾!」
田宗生把胳膊擼起來,露出了古銅色的胳膊,基建勞動生涯,早已賦予他健美的體魄。
他知道的,破傷風針是打在上臂的三角肌上,所以很快做好了準備。
許秀冰本來想藉此機會再訓斥田宗生幾句,一個工程兵,怎麼會知道破傷風針打在什麼位置!
見狀便愣了。
沒想到田宗生知道,但許秀冰是個執拗的性子,當即冷笑道:「誰說我要打胳膊?」
「脫褲子!」
田宗生聽了,嘿嘿直笑:「打屁股?那我脫了啊?」
「無恥!」
許秀冰狠起一針,扎在田宗生裸露的胳膊上,將針劑一推到底:「我叫你脫!」
田宗生就感到胳膊一陣鑽心的疼,後背又變得火辣辣的,卻也不敢亂動,心道,這次栽了,被許清照打擊報復了。
正要還嘴。
就聽到門外傳過來一聲銀鈴般的話語。
話語說的很輕很碎,像流淌的翠玉,又像一串一串的花朵,次第開放般。
讓人感到舒心愜意,如同春的氣息,閑日的流雲,夜晚的秋月,若是用詞語來形容,就是兩個字:「美好」。
「請問,田宗生團長在這裡嗎?」
話音未落,一個梳著兩麻花辮的白膚女子,著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裝,瀟洒幹練,快步走進來。
整個屋子,為之一亮。
女子仿若明晃晃的火燭,點亮了整個屋堂。
田宗生看的愣了,「我是田宗生,請問同志你是?」
那女子伸出手,皎白如玉,笑嘻嘻道:「田團長你好,我是深圳市政府的工作人員,我叫李敏儀,聽說您受傷了,特意過來看看。」
「怎麼樣,您沒事吧?」
田宗生把袖子擼下去,陳招娣之前已經給他的後背包紮好傷口,換了身乾淨的軍裝,從表面看,看不出什麼來的。
「我沒什麼事,感謝政府的關心。」田宗生的聲音變得發緊,李敏儀的嗓音有點酥甜,讓人與之對話,很快就能感覺自慚形穢。
「您請坐!」許秀冰感到一絲危險,表現出一幅很有禮貌的樣子。
面前的女子,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來歲,比她小三歲,青春洋溢,膚白貌美,身段苗條有活力,而且看這女子看田宗生的眼睛,就有點冒小星星的感覺。
想她從醫三四年(大學也算上),看人是比較準的,這女子,看情態,還沒有對象。
「奧,謝謝這位姐姐,不用。我還有一件事,不知道田團長知道不?」李敏儀大大方方道。
姐姐?這個小丫頭,竟然稱呼自己為姐姐,許秀冰有些憤怒,姑奶奶有這麼老?當下就沒有再按照俗定的禮貌,要求李敏儀務必坐下。
小丫頭片子,哼。許秀冰心中腹誹。
「您請說?」田宗生笑呵呵的,這個女幹部,長的真是好看。
「聽說,您從筆落村帶走了一個孩子,名叫李茂麒的?」李敏儀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
田宗生面色嚴肅,「有這麼回事,請問你認識這孩子?」
「李茂麒是我堂侄。」李敏儀嘆息一聲,伴隨著她的嘆息,似乎三人周圍的世界,灰暗了很多。
許秀冰不得不承認,李敏儀的氣場,太強大了,她天生就是那種一開口,舉手投足就能吸引無數人目光的人物,偏偏還生的這麼美。
許秀冰氣鼓鼓地瞪著心上人,心中更加光火,因為田宗生以極為認真的態度,和李敏儀敘話。
田宗生什麼時候,這麼端正認真的跟她聊過天,眉眼間還挺開心愉悅。
李敏儀神情已不似來之前那般明媚。
從她的敘述中,田宗生知道了更多李茂麒所在家族的信息。
李敏儀的父親李大海和李茂麒的爺爺李二海是親兄弟二人。
那會兒農村的光景,還過得去,資本主義尾巴都割了,搞人民公社大食堂,大家一起吃,基本能填飽肚子,掙些工分。
在李大海二十歲的時候,老父母東拆西借,補了點家當,總算是給老大李大海娶了媳婦。
這以後,政策上允許有自留地了,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偏沒想到,一天大雨,老父母在外出,山體爆發了泥石流,給埋上了,等公社派人挖開找到二人的時候,早沒氣了。
父母故去的太突然,二兄弟想不到,真是哭的肝腸寸斷,此時舊賬還沒還,又添了新債,那時候不興大葬,便堆了小草墳,簡單把老父母發喪了。
好在長嫂賢惠,兄弟二人又肯吃苦,起早貪黑,日子總算維持下來。
又過了幾年,大隊搞文攻武鬥,李二海被派去深圳鎮公幹,小夥子這時候完全長開了,濃眉大眼,相貌堂堂,言談誠摯,是個標準的莊稼漢,就被鎮上的一個姓常的人家看上了。
常家有個女兒,心氣挺高,說對象的時候挑來挑去,橫豎不滿意,時間一長,就給耽誤了。
這都二十一了,還沒嫁出去,把常老漢急得跳腳。
李二海因公來這老常家說事,常老漢一看就喜歡上了,給自家丫頭一說,丫頭過來看了看,居然同意了。
常老漢明裡暗裡的問了問,便知道李二海還沒結婚,當下把老頭給樂壞了,當天中午拉著李二海上桌吃飯,把丫頭也叫上。
常老漢切了點肥肉,燉了一鍋土豆,就著高粱饅頭,李二海剛開始還矜持一下,但很快就放開了,一連吃了七個饅頭,常老漢是越看越滿意。
飯吃完了,常老漢和李二海拉起家常,讓丫頭躲到一邊,單刀直入了。
李二海一聽,老常要把自家丫頭嫁給自己,頭立馬搖的像撥浪鼓,左一個不答應,右一個不答應。
常老漢納悶,問,我家丫頭你看不上?
李二海搖頭,怕你哥你嫂不同意。
常老漢怒了,到底咋回事?
李二海面紅耳赤,憋了半天,說,家裡沒錢沒房,出不起彩禮。
常老漢面色黑了,想了半晌說道,那這樣,你在我這先住幾年,待有了條件,再搬回老村起間房子。
李二海沒敢答應,回村給哥哥嫂子一說,李大海聽完,心裡很彆扭,這不就是倒插門?
他怎麼能讓親愛的弟弟去倒插門!
媳婦到是個心思通靈的,忙勸死腦筋的丈夫,說人常家又沒把話說死,行不準過幾年小叔子光景好了,真能回村蓋新房哩。
再說,咱家這情況,給二海說個媳婦也難,今年前前後後給二海說了幾個,一個也沒成。
不就是因為沒彩禮沒房!
老常家這個條件,蠻好哩。
李大海不死心,和媳婦點了點家當,湊了點錢,又找媒人給弟弟說媳婦,結婚附近有姑娘的,看不上他家給的這點三瓜兩棗,說一個黃一個。
李二海這時候犟勁也上來了,為這事沒少給哥哥頂牛。李大海無奈,只得同意了這門婚事。
李二海走了,李大海長吁短嘆了很長時間,覺得對不起老父母。
李二海和新媳婦倒合得來,在常老漢手把手的教授下,出海打漁像模像樣,又過了一年,就成了筆落村數一數二的好手。
眼看日子也有起色,李大海送過話,要弟弟回去蓋房,這事常家沒說什麼,不贊成也不反對,可李二海倒不樂意了,覺得在這落了根地,習慣了漁民生計,又不想被哥哥束著,就不回去。
李大海和媳婦來了幾次,勸不動弟弟,二人嚷了幾通,關係便惡了,除了給父母上墳,侄子侄女出生見個面,便不再來往。
年深日久,這門親戚不走動,和沒有一樣。
李二海死的時候,報喪的半路上突然有急事,忘了給其他辦事的交代,待這人辦完事想起來,李二海都過了頭七了。
心裡有愧,就沒再去通知。
後來李大海知道這事的時候,當下站不住了,差點摔在地上,孩子們忙將他扶到床上,好幾天老人才緩過來,能支撐著走路了。
他悔啊,後悔了,人年老了,往往變得容易回憶小時候的事,他想到唯一的親弟弟,一起打柴,上工,去河裡打澡,一個床鋪上睡覺,嬉笑打鬧……那時候兄友弟恭,日子雖苦一點,但奔頭十足。
老父母突然去了,就剩這麼一個親弟弟,也先於他走了。
一時倍感凄涼,大有人生只剩歸途之感。
還聽說李二海家現在就剩一個李茂麒,唯一的侄子也跑到香港去了,丟下孩子孤零零的沒人管,李老漢想到這裡更是難受。
李茂麒也是他的孫孫啊。
恰逢深圳市向惠陽地區抽調幹部,丫頭李敏儀被派過去,便吩咐她照看李茂麒,最好帶到惠陽來。
李敏儀去深圳工作這件事,母親不贊成,大姐和二哥不贊成,深圳鎮那個地方,哪有惠陽地區繁華,二叔(李二海)早年就不該去,孩子們嘴上不說,心裡分明著呢。
李敏儀並不這麼想,她認為,中央對外開放的政策基本定調了,鄧小平同志第三次復出以後,高考恢復,在1977年11月11日,鄧小平來到廣東,就關注到了寶安縣的深圳鎮,而在78年12月18日至22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了把黨和國家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的重大決策,改革開放要全面鋪開。
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勢,已經形成磅礴巨力,不可阻擋。
李敏儀堅信自己的判斷,這一點,她和田宗生在思想上達到了一致。
許秀冰在這個時候,已經把李茂麒喚過來了。
李茂麒看到屋裡有著漂亮的阿姨,在陪著田叔叔聊天。
在這阿姨腳底下,還放著些嶄新的糖果,塑料包裝片亮晶晶的,李茂麒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