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矛盾的產生與平息(二)
午飯後,劉大娘忙完家裡的瑣事,就來到了打麥場,將胡麻秸稈翻轉了一遍,抖掉粘在衣服上的碎屑,就朝著學校門口走進去了。她剛打算掀開辦公室的門,可就在這一刻門開了,老師吳敢先打算去給學生上課,看到站在門口的鄰居劉大娘,便問候道:「大娘,你有什麼事嗎?」
劉大娘咬牙切齒的回答:「沒有事我來找你幹嘛?」
吳老師見情況不對,自知是自己的學生闖了什麼禍,於是伸手扶著劉大娘的胳膊說:「大娘,這是怎麼呢,生這麼大氣,有事先進去坐下慢慢說嘛?」
「進去,我進去坐下幹什麼,我就要在這裡說,你看看你教的這都是什麼學生?」劉大娘用力的喊叫著。
教室里的同學聽到這古怪又刺激的聲音,都跑到門口把頭探出來,將視線瞅向了劉大娘。
吳老師喊了一聲:「都進去坐下好好做作業,有什麼好看的。」
他話音剛落,同學們就都齊刷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教室里也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老太婆竟然跑進學校聲嘶力竭的大喊大叫,而且還罵起了人,簡直太不成體統了,只有河溝村的學生習慣了這種聲音,因而見怪不怪。
吳老師也是一頭霧水,平時生活中相處時都是小心翼翼的,並不是怕她這個人,而是怕她那無人可及的罵功,誰要是招惹了她,就只有塞住耳朵來躲避那惡毒語言的攻擊了。
吳老師輕聲問道:「大娘,到底怎麼呢?」
「怎麼呢,你還裝作不知道是嗎?這些個有人養沒人教的娃,送到學校里來你也不往好里教嗎?你還當什麼老師?」劉大娘激動地罵著。
吳老師仍然被蒙在鼓裡,他確實一點也不知情,面對這劈頭蓋臉的質問,他表現出了很好的修養,壓住了自己的怒火,不急不躁接著問道:「大娘,這到底是怎麼呢?你就直說吧,是哪個學生惹你生氣了?」
「哪個?你以為就一個?那是一幫,這就是你教的學生嗎?」
「你去操場看看,我家的打麥場給你們當做操場還不夠嗎?還要糟蹋我家草垛子,要不是我發現得早,這些秸稈爛掉了你賠嗎?」劉大娘連炮珠般的一頓質問。
等她一口氣說完,吳老師才有了開口的機會,笑著對她說:「大娘,這確實是我管教不嚴,學生們踩了你家的草垛子,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去鋪開來晒晒怎麼樣,不然時間久了真的就爛掉了,濕的嚴重嗎?」
劉大娘惡狠狠地說:「不嚴重我能來找你嗎?敢先,做人不能這麼缺德呀,你怎麼可以這樣縱容這些娃娃?要給自己積點德,你這樣教學生對你能有啥好處嗎?」
「大娘,這草垛子已經踩了,可這不是我教他們踩的呀,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吳老師不再聽之任之。
劉大娘一聽,氣急敗壞的回頭從校園裡走了出去,並破口大罵道:「有什麼樣的老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還有理呢。我把你們這些虧先人的,我把你們這些摔斷腿的,我把你們這些死在今天晚上的,我把你們這些短棺材裝走的……」
你真的不敢想象,當這種破口大罵的言語以排比句的形式回蕩在校門口時,那是一種何等的惡劣與俗氣。
校園裡靜悄悄的,大家清清楚楚聽著校門口劉大娘撒潑咒罵的聲音,這聲音同樣飄進了附近村民的耳里,大家除了輕聲感嘆幾句外,也是毫無辦法。在這一刻,劉大娘把潑婦罵街演繹的淋漓盡致。如果這是一場話劇表演,你將驚嘆並折服於表演者精湛的表演藝術,可當這一幕出現在真實的現實生活中時,你將不知道該說什麼,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吳老師在校園院子里來回踱著步,校園門口的罵聲實在太過響亮,出於對鄰居和長輩的敬重,他還是選擇了容忍,然而事情的經過究竟如何,他仍然毫不知情,但他可以肯定,學生踩了草垛子這事情並不是很大,但經過劉大娘這麼一鬧,彷彿被放大了很多倍。
吳老師聽著外面劉大娘不絕於耳的罵聲,心裡不由得煩悶起來,可是他也知道,學生們犯的錯,只有他這個當老師的來承擔,除此以外還有別的辦法嗎!答案是肯定的,沒有。不管是誰碰到劉大娘這一鬧劇表演,只能自認倒霉,選擇沉默而後息事寧人。
至於孰對孰錯,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縱然沒有人出來說理,可是在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那是相當明白的。劉大娘每一次罵人,嘴上功夫沒有輸過任何人,一旦有了罵人的借口與把柄,她是絕對不會放過這種展示機會的。每一次看似她都贏了,實際上每一次她都輸了。
吳老師心想:「反正罵都已經罵了,這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可以藉此機會來給學生們做警示,好讓他們長長記性,操場里村民的東西不可亂動,也不可毀壞。」
於是他去教室將學生們喊了出來,五個年級的學生站成了兩排,一排是男生一排是女生。他站在學生們面前,盯著大家沒有說話,也沒有生氣,校門外的罵聲仍然在持續,大家見老師一言不發,都低著頭不敢出聲。
就這樣過去了幾分鐘,吳老師這才心平氣和的對大家說:「外面罵人的聲音,你們都聽到了嗎?這是在罵我,也是在罵你們,很好聽是嗎?」
大家沒有一個人說話,都默默站著等候老師的裁決,雖然吳老師看起來心平氣和,但大家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此時的吳老師已經相當生氣,因為他一貫的做法就是這樣,真正生氣的時候並不會沖某個人大喊大叫,而是選擇與大家默然相對,好讓每個人都反省自己所犯的錯。
時間過去了許久,漸漸聽不到校門外劉大娘的聲音了,或許是她罵人罵累了,或許是她心中的怨氣散盡了。大家仍然整整齊齊在院子里站著,這一刻彷彿連空氣都是靜止的,只聽到幾位同學吸鼻涕的聲音,勻稱而又有節奏,雖然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可因為此刻的安靜,這獨特的旋律仍然飄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沉默了許久,吳老師終於開口了,他問道:「爬草垛子的是哪個年級的,都是誰,自己承認。」
大家沒有人說話,把頭低的更低了,吳老師繼續說道:「沒有人知道是哪個年級嗎?沒有人承認是嗎?那好,你們都站著,站到今天放學,明天來了繼續站。」
大家站的腿都有些發麻,聽老師這麼說,心裡著急了,高年級同學於是喊道:「一年級,是一年級爬的,中午我們都在做作業,沒有去操場,只有一些一年級的同學在操場草垛子旁鬥雞。」
正如老師所想,果然是一年級學生乾的,這些剛上學不久的孩子相當貪玩,做起事來也欠缺應有的考慮,不過在他們這個年紀,又能要求他們懂多少呢!每個人的成長都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時間會教會每一個人長大,在這一點上吳老師很清楚,說道:「一年級同學站著,其他年級的同學回教室做作業,今天的課暫時不上,等明天再上,做完作業的自己預習新的內容,把新課文中不認識的字都查字典標註好讀音,明天我檢查。」
現在,院子里只剩下了一年級同學站著,吳老師繼續說:「今天中午沒有去操場的同學舉手。」
一部分同學就把手舉起來了,吳老師看了一眼發現舉手的大多是女學生,便說:「舉手的同學回教室做作業。」
究竟是哪些同學爬的草垛子,老師心裡已經有數了,但他知道,並不能因此而責備某一個或某幾個同學,只能以此作為教訓。現在站著的同學里就只有四個女學生,顯然犯錯的並不是她們。老師指著女學生問道:「你們幾個在操場幹什麼,有爬草垛子嗎?」
「我們在玩抓石子。」趙敏文回答。
「我們沒有爬草垛子。」王小雅補充說。
「我知道了,你們四個也回教室做作業。」吳老師言簡意賅的說道。
此時此刻,站在院子里的學生全是今天的主犯,大家都在心裡猜測著老師即將做出的懲罰,一個個把頭壓得很低,在這一刻彷彿才感覺到自己所犯錯誤的嚴重性。
吳老師直直盯著眼前這些一年級男同學問道:「誰讓你們去爬人家草垛子的?是有力沒地方出嗎?是不是憋得難受?」
大家靜悄悄聽著老師的訓斥,沒有人敢說話,也沒有人敢抬頭,都暗喜道:「怕是這次的懲罰又讓我們抬水澆花與澆院子吧。」可是他們隨即清醒了過來:「前幾天剛剛下過大雨,現在院子里還有水坑呢,不可能讓我們抬水的。」
老師平和的心態反而讓大家覺得不安,似乎他那臉上掛滿的怒氣只是被掩藏了,隨時都會再現一樣。
趙陽文偷偷把頭抬了一下,恰好與老師的目光相對,他立即又把頭低了下來。吳老師藉機問道:「趙陽文,你看什麼?你有沒有爬草垛子?」
趙陽文低著頭回答:「爬了。」
「這麼說是你帶頭爬的,是不是?爬草垛子的都是誰?」吳老師接著問。
趙陽文低頭不語,沒有向老師說出自己的同黨,所以在他自己和他這些同學看來,這是一種仗義的體現,這是一種很難得的品質。在他們狹小的觀念里,從玩耍中就將這種東西視為了正義,這也是他們互相交往的標準。就拿趙陽文的堂妹趙敏文來說,她將自己看到的情況告知了奶奶,這要是發生在這些男孩子當中的某一個人身上,必定是要被其他人所鄙視的,這就和大人眼裡的叛徒一樣。在沒有人教他們這些東西的時候,這些男孩子的價值觀里就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正義標準。
或許我們會對此感到不可思議,但我們也會毫無疑問將此視為理所當然。然而這點正義,只有在這些孩子們身上才能毫不保留而又純粹的展現出來,當我們有一天長大,很多東西就慢慢喪失掉了,這大概就是為了生活而做出的改變吧!
吳老師繼續問道:「都是誰爬的,別以為你們閉口不言我就不知道了。你們自己看看,剩下的你們這些人里哪一個不是搗蛋鬼,只要你們走到一起,一下課就像瘋了一樣,把這股勁放在學習上該多好。」
大家聽到老師這樣說,緊張的神經才有所鬆弛,都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老師的臉。
吳老師緊接著說:「有敢犯錯的勇氣就該有敢承認的勇氣,你們中間爬了人家草垛子的都把手舉起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了片刻,再看看老師那堅定地眼神,才一個一個把手舉了起來,到最後這些同學全部舉起了手,正好是操場玩鬥雞遊戲的這一幫學生,爬草垛子的也正是他們。
從老師的神情里似乎可以看到,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並不感到奇怪。大家看著老師,老師也看著大家,就在這時候老師突然說道:「趙陽文,你不知道草垛子是你奶奶家的嗎?還帶頭爬。孫震峰,王小安,于飛,馬軍波,還有邊上你們三個,跟著起什麼哄?每次都有你們,這是誰慣的毛病?上次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才過去了多久?這次又去爬人家的草垛子,要不要把你們家長叫來領回去?」
大家沉默不語,再一次將頭低了下去,深深意識到老師還在氣憤當中。是啊,換做任何人,被劉大娘這麼一頓臭罵,都是要生氣的。沒有哪個人天生擁有好脾氣,因為個人修養不同,有些人只是選擇了隱忍而已。
吳老師生氣的說道:「你們幾個,就在院子里好好站著,誰也別回去,都給我站直了,把頭抬起來。」
吳老師說完就去三五年級教室了,院子里犯錯的學生則以立正姿勢直直站著,目視前方一改往常的隨意,誰也沒有說話。過了片刻,吳老師走了出來,若無其事的從他們面前經過,又走進了二四年級教室。站在院子里的學生有些不知所措,再一次認識到自己此次所犯錯誤的嚴重性,沒有了左顧右盼的心思,心情也顯得有些緊張,因為他們不知道老師最終的懲罰到底是什麼樣的。
接下來,吳老師從二四年級教室出來,又從他們身旁走過回到了辦公室。這時候下課鈴聲也響了,教室里的同學走了出來,故意從站在院子里的同學旁邊走過,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
此時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斜,雨後的秋天顯得格外安寧,校園對面那座山仍然挺立在那裡,擋住了每一個人想要望向遠方的視線,不得不收回充滿好奇的眼神,山坡上的草不知道什麼時候褪去了綠色,開始變得枯黃。
一部分同學從大門裡走了出去,站在校園門口,邊聊天邊望著校園下方不遠處緩緩順流而下的那條小河,小河邊那條路上偶爾走過一個村民,或者有時路邊的麥田裡跑進一兩頭豬開始啃麥苗,他們則全神貫注的望過去,好奇的盯著這個畫面,就如見到了某種新鮮事一樣,遐想著這個複雜而迷幻的大世界。有時恰好被麥田的主人看到了,生氣的拿著棍子悄悄向豬靠近,可是那豬的知覺太敏銳,還沒等到村民靠近,就已經溜之大吉了,又跑向了另一塊麥田。村民追不上,但看著豬已經走出了自家的麥田,也就放聲大罵幾句,來發泄自己的憤怒與不滿,當然這憤怒和不滿的一大半是針對豬主人的。畫面還在繼續,可上課鈴聲卻響了,同學們戀戀不捨的跑回了教室,心裡依然想著剛才情節的發展。
經過劉大娘這麼一鬧,下午一大半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老師的教學計劃也被打亂了,因而沒有上課,只是安排同學們自己預習和做作業。大約過去了半小時,吳老師從辦公室走了出來,走到三五年級教室門口朝著裡邊說:「趙天宇,把集合的鈴聲打一下,讓大家出來站隊集合。」
這集合的鈴聲一響,教室里所有學生很快走了出來,按規定的班級隊列整齊站好了。吳老師面對著同學們在前方站著,爬草垛子的那幾個同學在另一側站著,老師提高嗓門說:「你們幾個,也過來站在一起。」
他們這才走過來站在隊列里了,因為一動不動站了好久腿都站酸了,僅僅剛才移動的這點距離,也讓他們的腿腳得到了緩解,甚至有同學移動起來搖搖晃晃,可見這次罰站還是相當有強度的。但他們見到此刻老師的眼神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心想老師氣已經消了,於是內心暗藏著的那份擔憂也就一點點消散了。
吳老師語重心長地說道:「今天的事大家都看到了也聽到了,這樣的事情之所以發生,就是因為我們的學生太調皮爬了人家的草垛子引發的。從現在起,不管是下雨天還是晴天,門口那兩個打麥場誰也不許進去,誰要是不聽話進去闖了禍,直接把你們家長叫來領回去,這樣的學生我教不了。」
大家站在下面認真聽著,誰也沒有說話。
老師問道:「都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學生們回答。
「如果下課了誰覺得沒地方去,校園裡放不下你,就到門口下方河壩上去逛,那裡寬廣的很,逛好了把心收回了再回教室來上課,就是不能去操場。」老師有些生氣的繼續說道。
大家點頭答應了,老師剛才去了幾個教室一趟,把晚上的作業已經布置妥當,但一年級學生除外。吳老師抬頭看了看天叮囑道:「星期天天剛下過大雨,路滑難走,今天我們早點放學,你們都早點回家,路上不要玩耍。」
大家聽了后難掩內心的興奮,便嚷嚷起來了,似乎沒有什麼能夠比早點放學更令人激動了。
見狀,老師立刻問道:「你們嚷嚷什麼,不想早點放學是嗎?不想的話就回教室繼續做作業。」
大家於是又變得安靜了,吳老師這才繼續說道:「一年級同學留下,其他年級按五四三二的順序走。」
等其他年級同學走完,學校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一年級學生,就這樣靜悄悄站著過了兩分鐘,大家心裡都十分清楚,老師一定是因為今天的事情還在生氣,但沒有人知道老師究竟會對自己做什麼樣的處罰。
吳老師心平氣和的叮囑道:「今天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你們都還小不懂事,我希望通過今天這件事,你們能夠有所認識,別人家的東西不要輕易去破壞,能夠做一個有愛心的人,當然我說這些你們可能不懂。但是以後,你們要把更多的時間放到學習上來,不要一下課就急著往外跑,惹得人家罵,都聽到了嗎?」
「聽到了。」大家的回答出奇的一致。
吳老師接著說:「解散吧,都趕緊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等同學們走完,吳敢先看著空蕩蕩的院子發了發獃,回到辦公室整理了一下桌子,關上門走了出來,將大門鎖好就回家去了。
這件事以後,學生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再去門口的兩個打麥場,每個人似乎都記著劉大娘那毫不留情的罵聲,誰也不想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就在幾個星期後,吳敢先回家途中恰好又一次碰到了在門口忙碌的劉大娘,他沒有躲避也沒有說什麼,淡然的朝家裡走去。劉大娘似乎覺察到了自己之前的過失,因而以她開朗的另一面問道:「敢先,放學了嗎?進來屋裡坐坐?」
「不去了,大娘。」吳敢先回答。
就在這時,劉大娘已經走了過來,拉著吳敢先的胳膊說:「敢先,那天罵人是我不對,你怎麼還在記著仇嗎?孩子們哪有不調皮的,也是有了這些孩子們的踩踏,我家打麥場光光的連草都沒有長多少,碾場時給我們也省了很多麻煩。」
「沒有,大娘。」
吳敢先儘管心裡十分不情願去這位鄰居家,可看著劉大娘如往常一樣如此熱情,如果不去恐有礙於情面,也就只好進去坐坐了。
時間漸漸遠去的同時,也淹沒了很多發生過的往事,漸漸地同學們又開始去操場玩耍了,曾經那場矛盾在無聲無息中也漸漸平息了。
關於操場里的故事,遠遠不止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