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六十章 大鵬一日同風起(第一更)
元豐二年乃大比之年。
按照祖宗制度,有官人在官應進士舉,謂之鎖廳試。顧名思義,鎖其廳事而出。
鎖廳試。
專門是供章亘這般恩蔭子弟一等考取進士的機會。還有一些趙家宗室,宗婿,這些人本來也不允許科舉,但熙寧二年之後,王安石主張讓他們也參加科舉。
對於王安石這個決定,章越也是贊成。
其主要目的與別頭試一般,都是避免這些人與寒門子弟爭名額。
宋朝蔭官數量占官員的六成以上,而在進士科舉中則在三成以下。
進士,制舉出身,稱為有出身,其餘一概稱為餘人,餘人不僅陞官慢,還被官場中人瞧不起。
除了蔭官,宗室,還不有不少白髮蒼蒼的特奏名官員,以及沉淪『選海』多年的官員想通過鎖廳試改命一試。
當十六七歲的章亘與一群白髮老頭一併踏入鎖廳試的考場時,但見一名老者發出的悲鳴『剩員主武藝,老妓舞拓枝』。
剩員是宋朝年過六十的退役軍人,而柘枝舞一般是女童跳的。
幾名與老者一般的特奏名考生聽了都是唏噓不已,唯獨章亘一人聽了非常不合時宜地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頓時幾人都對章亘怒目而視。
章亘對這般目光視若不見,提著考籃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考場。
章亘心道,看不起便是看不起,也沒啥好敷衍的,難不成還要假惺惺地安慰一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嗎?
這話我可說不出來。
既是大比,自是能者上,庸者下,不要搞尊老的一套。
李太白曾雲『大鵬一日同風起』。我既身負大鵬之才,當扶搖直上九萬里,豈可與群鴉為伍,今日且看我一鳴驚人便是!
章亘依圖走到自己座位坐下。
鎖廳試主考官乃熙寧三年狀元葉祖洽。
在熙寧三年進士中,葉祖洽與上官均二人也是一時瑜亮。
上官均因為反對變法,被稱讚為剛直不阿,如今官至御史,但葉祖洽則背上了依附變法之名。儘管王安石罷相后,葉祖洽一直被打壓,不過章越對於這位同鄉後輩,卻非常關照,時不時地提攜一二。
不僅是葉祖洽,章越對於同籍的官員,素來是能拉一把便拉一把,這也是他好人望,好口碑之故。
而官員之中,閩籍官員尤其精明幹練、富有野心、行動能力極強、但也有好打擊報復,好抱團的毛病。
在章越提攜下,葉祖洽已官至直舍人院,破格出任此番鎖廳試的主考官。
開考後,葉祖洽下場后不斷巡弋,他腳步來至章亘處停下。
葉祖洽見此少年眉清目秀,目光炯炯,他頗為精通相人之術,知此子定不是池中之物。
隨即葉祖洽轉念一想,來鎖廳試之考生,哪個又是普通人物。
他聽到的就有前宰相晏殊之侄孫晏同。至於其他的就不知了,他也曾找禮部官員暗中打聽過,結果那人是上官均的好友,無情地拒絕了。
想到這裡,葉祖洽釋然一笑,正欲轉身離去,卻見此刻對方已是答好了一道題目。葉祖洽見此有些皺眉,心道年輕人不知深淺,這一道題乃卷之顏面,一般都要深思熟慮之後再答,或者押在最後再答。
哪有你這般輕而易舉地答的?
葉祖洽心道,我是否當提點一二,耽誤人才。
葉祖洽身為主考官也是極有責任心,畢竟鎖廳試錄取的考生以後都是他的『門生』。
於是葉祖洽不動聲色地拿起章亘的卷子讀了起來。
「好字,看得出乃名家所授!」
「文章也好,有等出奇之姿……看來並非魯莽……」
「此處用典極好,真博學廣記。」
「此文此義……難得,難得……有此底氣方敢一氣呵成,不假思索,但莫非是抄來的,官宦子弟小小年紀哪有這般才華,此乃幾十年寒暑打磨之功不可……」
「妙!妙!最後這收束,真是驚鴻之筆,若此人立朝,又是一個上官均,我當退三舍,避其鋒芒而出……且不如磨練一磨練!」
葉祖洽想到這裡,神色已淡,旋即伸手一扣覽其名字籍貫三代!
章……亘……建州浦城……父章越……
竟是……竟是【恩相】之麒麟兒!
難怪……難怪……恩相之子,當是如此!唯可惜有狀元之才,卻不能得中狀元。
葉祖洽心底的嫉妒之情,頃刻化為烏有,轉為狂喜之意……看來我後半生全憑此子而榮了。
葉祖洽想到這裡壓抑住心底喜意,將卷子輕手輕腳地放在章亘桌案上。
章亘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面前的考官面掛笑容滿如三月春日之和煦,目光中又飽含著殷殷期望……章亘不以為意地撇撇嘴,心道此人笑的好傻。
……
而在禮部試考場之內。
章越門下的陳瓘,晁補之,李夔亦在考場內奮筆疾書。
……
十名內侍手捧御盤上面呈著此番禮部試,鎖廳試的卷子,魚貫而入集英殿。
王珪,元絳,馮京等兩府執政盡列殿下。
官家自熙寧三年親自主持科舉后,尤重論才。
從寒門之中拔擢俊才,乃趙宋天下坐穩江山,代代有序的訣竅。
這一次禮部考官所議前十名的卷子,官家自要仔細看過,有沒有虛名無學,走關節進來的。
不過所喜考官所取都十分盡責。
官家對群輔言道:「朕求賢於天下,寒門之中固有千里馬,但官宦之家亦有千里才,朕當一視同仁,為國求士!」
「此十卷甚合宜,便以此定榜!」
王珪,馮京等輔臣皆稱是。
……
禮部門前。
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看榜時,人圍得是里三重外三重。
不少的富商駕著滿載金銀的馬車,停在禮部院的門外,放榜之後一旦有合意的進士便當場下定。
富商平日所養健奴,各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汴京名妓也坐在花車之中,爭著一睹當今天下俊才的風采。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果真如其言。
作為章越府中的首席謀臣陳瓘自是其中大熱,他如今也身為看榜一人,據說放榜前京中一名著名僧人曾預言,此番狀元人選。
這名僧人對陳瓘很是看重,對陳瓘說了一句話,無時可得狀元。此話自是博了不少人一笑。
片刻后禮部官員手持榜單而出,一時之間群情涌動。
……
章府之內。
章實與於氏已是去大相國寺為章亘求籤了,到了大比開考以及放榜之時,大相國寺等寺廟都是人山人海。
仍在『告疾』之中的章越自是在府上。
他的三個門下今日赴考,自是不用多說。
而他的長子章亘違背自己讓他不許科舉之命,一直避居在黃履家中備考禮部試。對此黃履給章越回復『此事你不用管,亘兒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替你看著』。
章越不由覺得章亘有點翅膀長硬了,居然找了岳父大人為靠山,十七娘三度派人讓章亘回家,他都是不回。
今日禮部放榜,章越坐於府中,心底也是七上八下的,又是關心,又是心切,又是生氣。
連十七娘帶著章丞也早早去禮部看榜了,他在家中連一個陪著說話的人都沒有。
正待這時外頭一陣鞭炮聲響來,章越離席而起,但見彭經義飛奔入內。
「相公,相公,公子他高中……高中鎖廳試第一名!」
「好!」
章越猛地一起身,旋即一腳踢到了案頭,頃刻之間疼得自己齜牙咧嘴的。
「瑩中、無咎、斯和,少游他們呢?」
彭經義道:「除了秦家郎君外,其餘都中了。」
章越一合摺扇道:「甚好!茲,痛極!」
彭經義連忙上前攙扶,笑道:「相公,你當注意宰相體面啊!切莫如此啊!」
章越聞言罵道:「胡說,我兒子中了貢生第一,我還不得喜極而……」
說到這裡,章越覺得喉頭一下子哽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彎下腰捂住腳趾。
「這宰執顏面算個屁啊!」
「疼!」
彭經義笑道:「相公,忍著些。」
章越道:「此子不依賴我之扶持中了進士……你若不讓他出頭,反是不美,且由著他去吧!日後看他自己造化,我章家代代良臣,忠於社稷,盼他至少不要墮了家族的名聲!」
說到這裡,章越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再是如何也止不住。
半響后,章越恢復了平靜。
「遺子千金,不如教子一經。」
「官至宰執,不如兒會讀書。」
「在家孝於親,在國忠於君,這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方是我讀書人之浪漫,也是我章家箕裘不墜之故!」
彭經義笑道:「原來相公心底早就原諒了公子!」
章越聞言失笑:「不惱一惱他,怕他不知珍惜。」
彭經義道:「相公,此刻公子正在榜下,你若不惱,不如去看一看他吧!」
章越搖搖頭道:「一會必是賀客盈門,你先替我應酬賀客。我當先至影堂告慰列祖列宗,我章家子孫今又添得一進士!」
說到這裡,章越忍不住眼眶又再度濕潤。
……
禮部榜下,章亘看著自己名列鎖廳試第一,不由笑道:「不出所料,今日我便一鳴驚人了!」
Ps:第一更,補一補春節時的欠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