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八十章 彈劾宰相
人這一輩子交什麼朋友,與什麼人往來,都是有定數的。
所謂性情相投,不是說說而已。
李定欣賞的是王安石、章惇、蔡確這樣的官員。他們有氣魄有手段,敢為天下先。
官場上兩等人,一等是墨守成規,老實聽話,一切和上面靠攏,最後等人家賞一口飯吃。
還有一等便是刺頭。
官場就是壓抑個性的地方。
但刺頭就是不服從規矩,甚至敢於挑戰既有規則,而且能當刺頭一般都很有能力。只是搞得領導很頭疼,很多同僚很討厭他。
儘管刺頭被官場規矩一直打壓的,但老百姓們都對刺頭有好感。
而且刺頭不是沒有青雲之機,刺頭具備能扛事耐打壓的心理素質,這是混官場一大特質。所以刺頭一旦被人賞識或被收服,往往會成為一員開疆拓土的大將。
走刺頭路線而被賞識提拔的官員不在少數,譬如王安石,章惇,李定這種,甚至有人故意順其道而行之,才有了『沽名賣直』之說。
李定因三舍人之事遭到天下士大夫的鄙夷和看不起,甚至還爆出了匿喪不報的醜聞,換了一般人心理素質差點的早就不行。
但李定卻『笑罵由他,好官我自為之』地一路升遷,居然出任四入頭之一的御史中丞,甚至還辦了烏台詩案。
作為王安石學生的李定當年在江寧時,雖比不上蔡卞,陸佃,章直這樣的學生有名,但政治上也完全繼承了王安石。
同時也繼承了王安石對章越不滿,認為就是婆婆媽媽,不敢為天下先。
好行小惠而不知大義所在。
如今耶律宏已是掌握手中,已是確認了他的身份,李定也已寫好了章越的劾疏並納之在袖中。
今日他會在金殿之上面劾章越。
李定深知章越這樣的大臣,必須一擊即中,故而他不能給對方有任何準備和反應的地方。他要在金殿之上看到對方那驚慌錯愕的表情,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官家的面前。
今日兩府執政議事,蔡確,王珪等人都是一臉輕鬆,說說笑笑,彷彿是一副風平浪靜的樣子。
李定看了一眼正在緩步前行的章越。
章越與三司使黃履正在說話。
李定看來黃履是那等雲淡風輕的性子,李定認為對方就是躺平不作為的官員,與章越倒是相得益彰。
這時章越看到了李定道:「中丞也在此啊!」
李定見章越問詢不由心底一凜,難道被他看穿了。
不過李定自覺得於大局無礙,也抱著無所謂的笑容道:「見過丞相。」
章越溫和地道:「新的保甲法已是擬得差不多,一會請中丞看過。」
李定自謙道:「定身為御史,此事不在職責之內,丞相自擬便是。」
章越道:「且不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所善每法務要盡善盡美才是。資深是荊公的高足,你的建言我怎可不聽。」
李定笑了笑,他不覺得章越今日可以反敗為勝。難道是章越自知今日無力挽回,故而放低身段來與我示好?
不過不到最後一刻,一切都不能下定論。
李定雖有自信,可也做好了這一次彈劾章越失敗的準備,但是他還是與章越周旋道:「丞相之言,實令定深思。」
章越看著李定點點頭。李定感覺對方目光有些深遠,此刻廣場上還有些官員在來來往往。他不由得想岔開話題。
但章越卻繼續道:「資深,我問一句若要變法革新,有什麼是要緊的?」
李定一愣,旋即道:「定以為非有大決心,大毅力不可。」
章越點點頭道:「還有呢?」
李定道了一句:「要成大事需有手腕,並善於權謀。」
章越繼續道:「還有呢?」
李定道:「下面非定所知了。請教丞相高見?」
章越與李定一併邁步拾台階而起,緩緩走向大殿。
章越道:「資深說得不錯,但僅僅於此還是不夠的。」
李定道:「丞相賜教。」
章越道:「首先需天時,人心思變,朝堂上下才有這個動力。憑你一人是不夠的。若無天時人心,不順勢而為,什麼事都辦不成。」
李定心道這話倒是至理名言,於是心悅誠服地道:「丞相所言極是。」
「其次需能夠制定變法『國是』之人,樹立一條明確的意識形態,用之來指導變法。否則就會視短利而動,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全無綱領可言。最後發覺走了一圈卻全然沒動。」
「如此聖賢不多,幾千年以降,荊公算是其一吧。」
李定心道斥道你章越要自定國是,不是隱隱以聖賢自居嗎?不過意識形態是章越創造並多次提到的詞,如今朝堂上都熟知。
包括以意識形態來指導國是。
李定道:「此綱目並舉是也。」
章越欣然道:「資深果真是可以共語的人。太多的人沒有目的,最後只是亂干一氣。」
「其三便是新的既得利益者,沒有新舊交替,變法便繼續不下去,」
「不然僅靠陛下,你我幾個人是不成的。其四……」
李定聽了章越之言已是深以為然,沒料到還有其四。
章越道:「其四便是朝廷上下有這樣一般似你我這般的人願意為之,這些人是用利益好處招不來的,唯有真正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方可的。」
「其實我說的這些才是變法革新最要緊的,你說的大決心大毅力固然是要的,但又沒有那麼重要。至於權謀手段,那是最下乘之物,只有上不了檯面的人才日益沉迷於此道,拿來當圭玉般供著,最後壞了人心世風。」
李定聞言心底大怒,你章三是在諷刺我彈劾是上不了檯面的手段,我李定不就是上不了檯面的人嗎?
你章三是君子,不耍陰謀手段給我坐穩這個位子試試看。老實人能登宰相位?糊弄誰呢。
心底雖是這麼想,但李定面上卻不好發作,最後還是強行忍住了氣。
李定問道:「難道丞相不抑兼并嗎?」
章越道:「當然要抑,但亦不礙管仲的雕柴畫卵之法。」
「那丞相所言新的利益集團在哪?」
「在於寒門!」
章越吐出了這二字時,大殿殿門便在章越與李定的面前。在左右手持金骨朵的御龍直注目下,章越邁開步子跨過了高高的門檻,率先入殿。
這也就是他們這一行的終點,殿內儘是等候的諸公。
李定看著章越背影,低首道:「丞相之言,定受教了。」
殿內諸公看著李定,章越二人入內的一幕,好似兩個讀書人在探討著經義,切磋著學問。
李定到殿中站定。
寒門?
他李定才是真寒門,他父親李問是教授,而他李定是妾生子。
李定的母親仇氏一生三嫁,分別生了二子一女。李定是仇氏嫁給李問作妾所生,之後仇氏又再度改嫁。
李定後來才知仇氏是他生母,舊黨攻訐時順便替他查明的身世,公之天下。
事後李定才知道仇氏與第一任丈夫生下一子,後來出家為僧,法號佛印。李定得知對方居然是蘇軾的好朋友心道,真是離了大譜了。
誰代表真正的寒門是王安石,章惇,李定,還是章越?
李定立在殿中視諸公威儀。
御史中丞又稱為御史中執法,在秦漢時是御史大夫的副官。而宋幾乎不設御史大夫,以御史中丞為御史台之長。
身為御史中丞,上糾天下,下糾百官都是他的職責所在。
當年包拯為御史中丞時,貴戚宦官為之斂手,聞者皆憚之。
李定自認不才,亦有此念,不過他的目的是掃清一切新法的障礙。在他看來任何反對新法的,便是權貴或權貴走狗一流。
隨著凈鞭響起,在儀衛簇擁下官家來到殿中入座。
「聖躬萬福!」
在諸公叩拜,便要開始今日議事日程。
就在這時李定心底似有大浪在涌動,還有幾分緊張和忐忑之下。方才章越的話對他確有所觸動,但他還來不及細細思考。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外頭還有何正臣要接應他。
所以此時此刻的李定當義無反顧。
李定躍班而出,數位大臣都是露出驚訝的表情。
卻見李定立在班首再度叩拜道。
「陛下,臣李定彈劾中書門下平章政事兼修史館章越私通遼國宰相耶律乙辛之罪!」
說完李定捧出奏疏奉上。
彈劾宰相!
諸公一片嘩然。
上一次公然在君前彈劾宰相,還是唐埛彈劾王安石,那是早朝時的當眾打臉。
而如今是在兩府合議之時。
身為御史中丞的李定居然當眾彈劾章越。
而李定一臉神情平靜,奉上奏疏的一刻,他心底也是巨石落地,這一刻已是沒有回頭路了。
事都辦了,不能反悔。
上首的天子看了看章越,又看向李定道:「李卿,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李定道:「知道,臣彈劾宰相。臣請讀完劾疏后,便請與章越御前對質!」
此刻官家的臉上露出幾分不情願的樣子,他似早已知道李定要彈劾什麼,但是他不願鬧得這麼僵。
今日事一起,章越與李定只有一走一留。
章越是肯定不能走的,但李定如今也很有用處。他肯定是不願看到這局面的,至於李定彈劾章越的事他略微猜到了。
此刻已是騎虎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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