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見

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九日，這一天是我滿月的日子，也是他登基為皇的第一天，更是我們初相遇的日子。

那一天，京城裡下了好大的雪，整個紫禁城都被染成了白色，我額娘同樣也穿著一身樸素的衣裳，她壓抑著心裡的喜悅，從外頭走到了景仁宮裡，宮裡住著另一個衣著簡樸、面容哀戚的年輕婦人，她輕柔地抱過我，很耐心地哄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難過，所以我伸出手去，想要撫平她皺起的眉心。

這位年輕婦人一愣，她輕輕地握住我的手，道：「好孩子。」

我額娘在一旁道：「這孩子才剛滿月，但是可聰明著呢！您若是喜歡，何不妨留在宮裡養呢！權當是給您解悶兒了！」

年輕婦人卻搖了搖頭，她將我送回額娘懷裡，道：「孩子還是應當留在身邊，若是送出去了……」她的話沒說完，就被外面太監的一聲高唱給打斷了。太監唱道：「皇上駕到！」

話音剛落，屋裡除了這年輕婦人之外的人便都站了起來，雖說一共也未必有多少人，可這突然的變化還是令我很不安。於是，我向里翻進了額娘的懷裡，額娘察覺到了我的變化，連忙抱緊我，順便還用另一隻手若有若無地輕輕拍打著我的後背——這是她安撫我的通常手法，在家裡的時候便是如此。

接著，額娘便抱著我向來人行禮，我偷偷地瞄了一下，其實來的也不過是一個小男孩罷了，或許年紀還沒有我的兄長葉克書大？可是他穿著一身非常隆重的明黃色衣裳，給人一種無法反抗的威嚴感。他先是恭敬地向那位年輕婦人請了安，然後方才示意屋裡的人都起身。

他道：「皇額娘近來身子可還好？如今天冷，萬不可大意。」

年輕婦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今日大典可還順利？」

他點點頭，道：「一切都有制度，並不難，只是衣裳太重了些。」

年輕婦人沒有再說什麼，她微微揚了揚手，我額娘心領神會，便抱著我上前來，額娘行禮問安，道：「皇上吉祥！」，然後便將我向前遞了遞，似乎是想讓他注意到我？

可我卻並不想讓他注意我，因為我對他並不敢興趣，所以我伸出小手，想要抓住額娘的上衣，卻不想他非常不識趣地抓住了我的手！甚至還順勢地把我給抱了過去！

這我可不幹了！我決定大鬧一場！

可還沒等我開始哭，他卻先露出了一臉新奇的笑容，就彷彿他終於得到了一件稱心如意的玩具一樣？

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了這種稀奇古怪且錯誤的哄孩子方法，我只感覺到他在十分笨拙地搖晃我，晃得我頭暈腦脹不說，甚至還有點噁心！於是我的小臉皺了起來，不滿地伸出小手想要抓他的臉，可誰知他竟然又一次地抓住了我的手！而且還很溫柔地說：「不不不，你不能碰我臉上的小白點，你會生病的！」

嗯？你要是不說，我根本就沒注意到你臉上還有那些小白點誒！

而且……不是說好不準碰嗎？怎麼你的臉還開始在我的臉上蹭了呢？

不行，這我真的忍不住了！

可……可似乎我唯一能反抗的方法也只是哼哼兩聲而已？

畢竟我只是一個剛滿月的小嬰兒，而且我的雙手還都被他抓住了……

就在我孤立無援，準備醞釀感情放聲大哭的時候，我額娘終於開口了，她道：「看來咱們皇上很喜歡冉詩呢！」

「冉詩？這是妹妹的名字嗎？」他問，他依舊在搖晃我，而且他似乎認為自己搖晃得非常正確，以至於笑容滿面的。

我額娘點點頭，笑道：「今兒才定的名字。」

「這是個好名字。」也不知道是誰給他的權力，他竟然開始對我的名字大發議論，「《說文》曾言，『冄，毛冄冄也』，原意是羽毛柔弱下垂的樣子，引到人身上，便是說這人溫柔可親了！又有《毛詩·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可知妹妹是個外柔內剛之人，女子當如是也。」

我額娘聽了之後笑得合不攏嘴，她欣喜地說：「沒想到咱們皇上竟已經讀了這麼多書呢！說起話來竟不輸給那些個大學士們呢！皇上，這妹妹的名字經您這一解釋，那才真真兒是個好名字了呢！」

他害羞地笑笑，道：「是妹妹的名字好，朕才有了炫耀的機會。若是平常的俗名字，朕真是連記下的心都沒有了！」

我額娘聽了自然是更加高興了，她道：「皇上喜歡便是難得了！」

他仍舊在蹭我的臉，他忍不住說：「妹妹的臉又白又軟，光是這般看著就惹人憐愛，只可惜妹妹還太小，不能長久地生活在宮裡。」

嗯？他這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準備讓我回家了嗎？

那可不行呀！

這回我是真急了，我用我的手推他，想讓他離我遠一點，誰知這卻被我額娘曲解為：「皇上，冉詩想摸摸你的臉呢！」

什麼？！

我哪有這個意思？

那位年輕婦人也道：「這孩子倒是好，不怕生，哀家原以為她會哭個不停呢！」

他又來了興緻，問道：「皇額娘，兒子小時候是經常哭的嗎？」

那位年輕婦人溫柔一笑，道：「皇上小時候自然是不會哭鬧的。」

我不信！哪有不哭鬧的小孩子！向我這麼乖的孩子，尚且要在餓了、困了的時候哭喊一陣呢！他這麼差勁，只會哭的更大聲，怎麼可能不哭！我才不信呢！

可無論我信不信，至少這個話題對我是非常有利的，因為他現在的興趣完全都在討論自己嬰幼兒時光上面了，他甚至都不晃我了！我終於可以在他懷裡找個舒服的位置，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了！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我額娘竟又將話題引回了我身上，她道：「皇上，依奴才所言，妹妹怕是不知道有多喜歡您呢！您瞧，都這會子了，她竟然還這麼安安靜靜地躺著呢！不哭不鬧的，比在家裡頭的時候還要乖呢！奴才現在是明白了，等以後妹妹鬧了，奴才就領她到宮裡頭來，她準保乖了！」

嗯？還要來？我可不要啊！

他聽了這話自然是笑了，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道：「妹妹真的是可愛。」然後他又小聲補了兩個字，「可親。」

那位年輕婦人道：「皇上，這時候也不早了，差不多就回了吧！往後的日子還長呢！」

他如夢方醒，終於肯將我還到我額娘懷中，他揮揮手，便有一個帶著紅帽子、穿著藍衣服的人跑了進來，手裡還托著一隻托盤，那人將這托盤呈給了他身邊的一個人，這人的模樣打扮與那人差不多，只是花紋更名貴些罷了，這人又將托盤呈到他的面前，我這才知道，原來托盤裡放著的是四個金鐲子，這些鐲子都很小，肯定不是給我額娘的，那就只能是……給我的？

果然，他拿起了其中一個，戴在了我的左手上，又拿起一個，戴在了我的右手上，然後又是左腳，最後是右腳。

那金鐲子的做工非常繁複，既要雕花，又得平整，決不能硌到小孩子，而且上面還有會響的小東西，我也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但真的很有誘惑力！

他撫摸著我的臉頰，道：「妹妹要好好地長大呀！」

「誒呦！」我額娘晃了晃我，那四個金鐲子便發出了響聲，她受寵若驚，道，「這些禮物可太貴重了！奴才承受不起呀！」

「不會的。」他的手依舊還在我的臉上，他道，「朕和妹妹與別人不同，待妹妹滿周歲的時候，朕還另有禮物相贈。」

我額娘略略有些吃驚，連忙抱著我謝恩，又說了好多感謝的話，然後他便走了，走之前又在我的臉上蹭了蹭，似乎很是不舍。他走後，我額娘抱著我又和那位年輕婦人說了些話，可是我那時候太累了，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待我醒來時，我便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家裡的那張小床上，我有些餓，便哭了起來。

以上，便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了。

如今回想起來，我好奇的不是自己在當時為何會那般抗拒，而是——他這表現得哪裡像一位皇帝呢？

也難怪我長大了不和他守規矩，畢竟……可能我真的就沒把他當做皇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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