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願望空
第二天中午,與寒去了她讀博士的T校。她找到系主任,申請要參加下周一的學術交流會。系主任頗有些吃驚,不過最終什麼也沒問,同意了她的要求。
這周餘下的幾天與之前的一個多月一樣,她早上去療養院看外婆,下午回家查資料,寫綜述。與寒的媽媽是個儀電工程師,這一年半正好被公司外派,目前正在德國的法蘭克福做項目,所以家裡就與寒一個人。
周一的幹細胞治療專場,是本次生物醫藥學術交流季活動的最後一場。由市科委和美國科學雜誌聯合主辦,規格很高,因此來了很多學術界和產業界的精英。
報告開始,主持人介紹到場嘉賓,其中自然包括慕容家的大公子,天宇醫藥集團的總裁慕容栩。他今天穿了身鐵灰色的正裝,渾身上下散發著上位者的強大氣場,一點不見觀星山上的閑適。
會堂的燈光暗下來,四周很黑,只前排的人籠在投影霧蒙蒙的白光里。
與寒的座位與慕容栩隔了三四排,只能在人頭的縫隙中勉強看到他的半張側臉。不過是模糊的半張臉,一個銳利的下頜,與寒的心跳又加快了。
慕容栩並不會跳出來責問自己要算計他,自覺反應過了度,她以手抵額,小聲咕噥了一句什麼。
中場有專門的休息區,四周的長桌上備了茶點飲料。業界精英們三五成群,言談甚歡。
慕容栩走到哪都是焦點,此時正被西裝革履的教授學者們圍著,他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周旋在各個話題間,從容不迫,遊刃有餘。
與寒跟著系主任也加入了談話,不過識相地站在了外圈。
她今天扎著馬尾,白襯衣黑西褲,老式船鞋,要不是掛著大會的胸牌,只怕會被認作茶水服務員。慕容栩似乎沒認出她,與系主任說話的時候,正眼也沒瞧她一下。
寒暄結束,交流到了尾聲,人群正要散去,與寒插話了。
「慕容先生,這是你的袖扣,現在還給你。」一句話說得手心直冒冷汗,畢竟心虛,不敢看他眼睛,只往他鼻子中間的小痣瞧。
慕容栩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他的希望落了空。那顆袖扣是定製的,上面印刻著編碼,追根尋緣,是能夠找到他的。也許是星星的相遇太過美好,他竟然幻想一場倒錯的灰姑娘尋找王子。心中一陣冷笑,他笑自己荒唐,看錯了人。
那麼個美人胚子,打扮得再普通,誰還能看不見她呢?故意不理,既是逗樂,又有期待,想看看她怎麼主動找他。不想她卻等在這裡,大費周章要在領導面前亮個關係,虧她想出這麼個爛棋。那麼包袱現在抖出來了,他是接還是不接呢?接,自然是要接的,要玩就一起玩個夠吧!
唇角勾起一抹笑容,他伸出手去,指節分明的三根手指,落在她微涼的手心。察覺到被觸碰的手掌輕輕一顫,慕容栩滿意了,指尖收攏劃過肌膚,那小小的一粒便穩穩捏在了指腹。
微笑著道了謝,他轉過臉,朝系主任伸出手。系主任剛才一直來回打量與寒和慕容栩,這時回過神來,趕緊與他握手道別。與寒鬆口氣,終於結束了,轉身欲走。
「不和我道別嗎?」低沉沉的聲音。
虛虛卷著的手等在空中,與寒下意識去接,交握的一剎那,覺得異樣。
正要抽開,那隻充滿掌控欲的大手攥緊,扭動,她的朝上,他的朝下,輕輕一壓,那隻溫熱的手離開了,人也離開了。
與寒愣在原地,攤開手掌,還是那粒袖扣。
剩下的半天,與寒有點魂不守舍,她看不進去文獻,也寫不出一個字的報告,這是她22年的人生中從未發生過的。
她腦子裡反反覆復都是慕容栩,晦明晦暗的雙眸,道謝時唇角的微笑,指尖劃過手心的酥癢,最後的一握一扭,到底什麼意思?他為什麼不收袖扣?
不收是不原諒她的行為,不原諒就是想要賠償?哦,他還要賠償。與寒明白了,她正常了,打開天宇醫藥集團的網頁,細細讀起了資料。
消息傳得很快,第二天就有同學打電話通知她周四去實驗室開例會。
一個半月沒去實驗室,氣氛很壓抑,同組的同學只顧忙著手裡的活,面上的客氣都消失了,沒人和她打招呼。
為了維護尊敬的老師,不諳世事的學生們,是最容易同仇敵愾的。畢竟是她大逆不道,忤逆了師長。
在學生的眼裡,她的導師白毅是猶如天神一般的存在。少年神童,名校畢業,頂尖科學家,三十齣頭就成了圈中大牛。更何況,人又長得芝蘭玉樹,風姿綽約。迷得組裡組外的女學生,個個眨巴著一雙花痴眼。
話又說回來,白毅對學生也是真好,進組前一一詢問學生們的科研願望,以及畢業后的打算。想出去長見識的,就幫著聯繫國外學校的合作課題;想積累工作經驗的,就送去他名下公司,邊實習邊做論文;像與寒這種天賦型選手,就帶她探索生物醫藥的最前沿領域,CNS都發了一圈了。
開完組會正是晚飯時間,她打算去冷凍櫃檢查完凍干樣品,再去食堂,與其他同學錯開吃飯時間。這時,同組的王玲傳話,說白老師找她。
推開辦公室的門,白毅正坐在電腦前,眼睛盯著屏幕。
「怎麼認識慕容栩的?」白毅仍保持著操作電腦的姿勢,只略略移了移視線。
即便鬧了矛盾,與寒還是對白毅很尊敬,她老老實實回答:「在南山觀星的時候。」
他還是有點疑惑:「和他很熟?」
與寒低著頭,沒有回答。
自覺失了態,不該過度關注學生的私生活,白毅克制了一下,鬆開手中的滑鼠,兩手交握放在桌上,換了話題:「所以,我們學院和天宇集團今後的合作項目,都由你來聯絡?」
「為什麼?」與寒不明白,「我做不來這個。」
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白毅耐心解釋:「不然你為什麼覺得,我如果去投訴你曠課一個半月,系主任會駁回保你呢?」
看她還是一臉茫然,白毅繼續說:「與寒,上次也是我急躁了,話說得太重。我們現在來好好理理思路,你想中斷現在的課題,轉去新領域,是為了外婆的病,對嗎?
這點我可以理解,可是阿莫茲這個病,目前連發病機制都不甚明確,我們做藥物開發的更無處下手,因此這個領域無路可走。
這雖然只是我的判斷,可我認為非常準確,我們不需要再為此爭辯了。學術生涯的黃金期是很短的,我拿開除脅迫你,不過是想逼你走另一條路,答辯畢業,去H大做博士后。」
與寒並不是不明白道理的人,她於人情不通,可是弄得清事情的邏輯。可外婆的病越來越重,幾乎不認識她了,她現在能想到的辦法也很有限。
「我能為外婆做的,就只有去研究這個病,研究治病的葯了,」與寒的語氣依舊平淡,但話裡帶了傷感,「其它的,我都不會。」
白毅終於把憋住的那口氣嘆了出來,態度隨之也軟了下來,他說:「這樣吧,我給你撥一筆錢,你一周可以花兩天的時間在新課題上,相應的合作單位,或者實驗室,你自己去聯繫,其餘的時間你繼續幹細胞的研究,而且一年之內必須提交答辯申請。」
頓了頓,過分年輕英俊的臉上,露出些語重心長的表情,銳利的眼睛盯住她:「記住,與寒,對於學術圈外的人來說,學術似乎是一個孤獨的職業,但其實研究是極具社交性的,你終究還是要學的。」
與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謝過白毅,出了辦公室。
走廊的光感燈還沒亮起來,但並不影響視線。一個修長的身影,雙手插兜,瀟洒地倚在實驗室門口,與寒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開始慌張,自我催眠,沒看見我,不是來找我的。
可慕容栩哪裡是那麼好打發的,剛才辦公室的門半開著,裡面的談話,他七七八八聽了個清楚。雖然不復之前的念想了,心裡的陰霾畢竟也開解了一些。
榆木腦袋,拿他那麼大把令箭,就幹了這麼小一件事,還只幹了個半吊子。
聽她話里的意思,壓根就沒想過,和他扯上關係以後會發生一系列的事。
這會兒還想跑,門都沒有!
「與寒……」他故意拉長了調子,陰陽怪氣地喊了一聲。
與寒身體一僵,嚇了一跳,像只過度受驚的貓。她慢慢轉過身,一雙大眼睛警惕地望向慕容栩。
心滿意足地看著她的反應,慕容栩微笑起來。
男人一笑,與寒就更覺得心悸,她有點怕他。
她可憐兮兮地求饒:「老師已經知道了,求你別再告狀。」
挑了挑眉,慕容栩糊塗了,跟不上她的腦迴路:「告什麼狀?」
「我利用了你,向你道歉,我會賠償你的。」與寒只能實話實話。
像是聽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男人笑地胸膛震動,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你以為我是來告狀的?」說著,他又笑開了,「我還不至於這麼閑。」
「那是來找老師的?」與寒以為自己沒事了,稍稍放鬆。
「不能是來找你的嗎?」嘴角的笑容還沒散去,狹長的眼睛睨著她,「說,要怎麼賠償我?」
「我做了調查,你們公司的中成藥赤藤片配方不太合理,我認為,其中的一味輔料與有效成分會發生阻滯作用,如果改一改配方,有效成分被活化,藥效提高,成本也能降低。」講到自己擅長的內容,與寒鎮定下來。
「哦,你能幫我改劑型?」他感興趣了。
交流會結束,他讓秘書查了與寒。今天事情忙完,恰好經過她的學校。
原本只是打算來找個樂子,和她算算賬,沒想到還能再佔個大便宜,慕容栩高興了。
「可以,我回去寫份報告給你,你可以拿給公司的研發部門看,」與寒工作的思路一向很縝密,「如果實驗結果和我的預期有出入,你可以請秘書向我反饋,我再修改,允許的話,我甚至可以去你們實驗室,親自操作。」
慕容栩覺得她那古板認真的樣子也挺可愛的,惹得他總想逗逗她,「為什麼要秘書反饋,我不可以嗎?」
與寒不解地看著他:「你沒那麼閑啊。」
還會拿話懟人了,慕容栩更來勁,嬉皮笑臉湊近,「再忙也會有空聯繫你。」
熱氣噴到臉上,與寒又是一陣膽戰心驚,她忙說:「那你可以收回那顆袖扣了吧。」
慕容栩暗覺好笑,這美女的思路估計又想叉了,得讓她開開竅。他故意低了頭,湊近她的肩窩,聞著淡淡的沐浴露味道,他熱氣灼灼地說:「怎麼?我送給你了,不喜歡嗎?」
「我不是因為喜歡才……」她還是不懂。
兩根手指篤得敲上額頭,慕容栩笑罵一聲:「木頭!」
與寒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緊繃的弦斷了,她終於忍不住,轉過身,額頭抵在牆上。
反應那麼大,慕容栩倒是沒料到,他輕摟了與寒的肩,柔聲道:「這麼怕我幹什麼?」
與寒仰起臉看他,額頭淡淡紅了一小片。
兩人挨得很近,他臉上星宿的軌跡清晰地呈現在她眼前,她被指引著,望進那雙藏著星海的雙眼,再一次嘗到了迷醉的滋味,她喃喃地說:「我真弄不懂,你一出現,我就害怕,心跳加速,生病一樣。」
秀美的臉,小鹿似的眼睛,呢喃的話語里有不自知的心動。
心尖彷彿有細細的羽毛拂過,慕容栩動了情,低頭向粉紅色的唇吻去。
「放開我的學生!」白毅出現在走廊,表情很嚴肅。
不軌之舉被喝住,慕容栩也不覺得尷尬,他懶洋洋地說:「怎麼,你情我願的事,白老師管得還真多。」
只要不是慕容栩,與寒的情緒反應一般不大。她退後兩步,朝白毅說:「我只是和他說幾句話,白老師不用擔心,」又看了慕容栩一眼,「白老師,慕容先生,我要去吃飯了,回見。」
說完,去實驗室拿了背包,往食堂走。
走廊里的兩個男人依然在對視,白毅先出了聲:「她不適合你。」
這話就有意思了,慕容栩也不理會,只禮貌地笑了笑:「回見,白老師。」
他特意加重了「老師」兩個字。說完,朝與寒的身影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