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拳頭和棉花
那頭半夏趁著眾人拉扯著入座,偷偷拿了塊蝦餅,一下塞進嘴裡,那最上頭的是剛起鍋的,外頭雖然涼了些,裡頭可還燙著呢,半夏一口咬下去,只把自己舌頭燙得悶哼了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家被他那一聲怪叫嚇得靜了靜,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由黎耘和章雲山起了頭,哄堂大笑起來。
章恆嗔道:「黎耘,你還笑,還不快去拿點冰給半夏。」
半夏艱難地嘶著嘴把那蝦餅嚼碎吞了下去,擺擺手裝硬漢道:「沒事沒事。」
黎光明看了看笑道:「那今天就一起舉一次杯吧,歡迎珊珊!」
龍珊珊豪爽得很,竟把那杯里的酒仰脖子就幹了。黎耘捅了捅章雲山道:「你又多了個酒仙姐姐。」說著笑著斜了斜半夏,章雲山立刻會意。
這一頓飯,半夏繼續跳進黎耘和章雲山挖好的酒坑裡,沒有起來,若不是章恆攔著,又是醉鬼一個。半夏帶著八分醉,十分飽,摸著肚皮對黎耘道:「你們家這菜是真好吃,就是這酒,簡直不敢端杯子,你下回帶我來的時候,能不能不要叫上那幾個小姐姐。」
「你要臉不要,一把年紀的,還叫人家小姐姐。再說喝倒你,就我妹妹一個人足夠了。」黎耘斜眼道。
「那一個總比四個好對付,再說我看你妹妹,還挺,挺好,都沒給我灌酒,她不是那種攻擊型選手。」半夏搖頭道。
「哈,那是她不稀的對付你。不過這話可都是你說的,你可別後悔,那兩個小姐姐不來,只可惜了她們公司那些妹子,我妹妹可沒這當紅娘的習慣。」黎耘撇嘴道。
半夏突然間酒醒了一大半,搖搖晃晃站起了身子,走到正在水槽邊洗碗的黎耘旁邊問道:「哥們兒,你不會是又拿我開涮吧?真有合適的?」
寧燁袖子高高擼到手臂上,接過黎耘遞過來的碗放在水槽里正沖著,聽了這話,搖頭對黎耘笑道:「這還真是有奶就是娘。」
「你們倆這就是飽漢不知餓漢子飢。」半夏搖頭道。
「你們兄弟倆今天晚上可千萬不要再把這貨灌醉了,讓他好好洗洗這碗。天天吃飽喝足了就躺著的,可不知道是誰。」寧燁搖頭道。
半夏懶得搭理寧燁,扯著黎耘道:「你說,你快說說。」
「你叫我說啥,你答應今晚一個人洗碗,我就告訴你。」黎耘眯了眯眼道。
半夏看了看水槽里裝得滿滿的碗,還有地上那一盆,咬了咬牙點頭道:「成交,你說。」
黎耘滿臉神秘搖頭道:「我可不上你這當,等你晚上把碗洗完了我再說。省得你晚上又喝醉了,我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半夏氣得又往回幾步,躺回那搖椅里,乾脆閉上了眼……
寧燁側頭看了看,章恆帶著章書秋龍珊珊幾個,從外頭遛了一圈兒消了食回來,正坐在那邊亭子里喝茶,幾個人說說笑笑,自在得很。
章恆對章書秋道:「這茶不解困,咱們去你那書房坐坐,你煮點咖啡喝一下。」
「你去歇會兒唄,天天要睡午覺的人,要跟我們一起熬什麼。」章書秋搖頭道。
「我想跟珊珊說說話兒,她離得遠,難得來,再說這會兒剛吃飽了,也睡不著,走吧,咱們上樓去。」章恆笑道。
幾個人上了樓,於川看了眼屈瑩瑩道:「阿姨,我倆去睡會兒,你們清清靜靜說會兒話。」
「不妨事,你們和小秋這麼些年,我看哪家的親姐妹也沒你們親,我們家小秋,也多虧了你們這些孩子,才能好好兒到今天,我心裡都明白。」章恆搖頭道。
「那我們去煮咖啡吧,你們稍等會兒,珊珊喜歡加奶加糖嗎?」屈瑩瑩道。
「她就喜歡喝甜的,你少給她放點糖。」章書秋道。
「嘿,你看我這體型,就改不了這個貪嘴的毛病。」龍珊珊道。
「你這白白胖胖多好,一幅好福氣的樣子,我看你可比這三個丫頭活得通透,你們就得多走動,讓她們沾沾你的福氣。」章恆笑道。
「阿姨,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過就是想開些,人總得往前看,不能把自己憋屈死不是。」龍珊珊笑道。
「你們三個看看,這話說得多好,就得聽聽珊珊怎麼說,這孩子從前可不是這性格,只怕這經過見過的不比你們少。」章恆點著她們三個道。
三樓書房旁邊有個小茶水間,咖啡茶葉一應俱全。屈瑩瑩在裡面煮咖啡,聽見外頭章書秋問道:「珊珊,你,我走了以後,你爸又打你沒有?」
珊珊為人豪爽,嗓門也大,完全一副山城人特有的個性:「我就知道你惦記這個。我跟你說,我爸不僅沒打我,而且自那以後,再也沒有打過我。也是那回以後,我才發現,我家那老頭兒,看上去脾氣暴虐一根筋,其實心地挺好的,你知道你走了他跟我說什麼吧?」
章書秋十分不解地望著龍珊珊,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從前龍珊珊經常被打得到處是傷。
「他說我對你都能那樣,可見是個有良心的,他也不算白養了我。」龍珊珊聲音突然有些哽咽道。
龍珊珊吸了吸鼻子接著道:「我家的事你都知道,我從前有多恨我家老頭兒你肯定也清楚得很,就那天以後,我真的,就是和自己和解了,我再也不故意去惹他生氣。
他餓了我就給他做飯,他要喝酒,我就給他炸花生米,他要洗腳,我就給他打水,後來還給他養老送終。
他走了我才知道,他竟然悄咪咪立了遺囑,我們家那些房產土地,分了一半給我。我不是圖那些財產,或者說他不立遺囑,法律上我也能得那一半。
但是你知道吧,我們家那些土地都是跟村裡,跟宗族分不開,他給我立了遺囑,還把我上了族譜,就是承認我是他的女兒……」
龍珊珊說得自己滿面淚流,章書秋拿了些紙遞到她手上,她哽咽著擦乾淨眼淚,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出來也不怕你們笑話,小秋知道,我,我媽和我爸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在我媽肚子里呆了六七個月了……」
龍珊珊的母親明園是山城人,那時候的戀人是當地服役的一名軍人,後來那人退役回了老家,明園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好不容易從家裡偷偷跑出來,千里迢迢找到那人,他卻在退役之後就回家結婚了。明園走投無路,要跳江自殺的時候,被龍珊珊的父親龍慶江給救了,後來乾脆嫁給了他。
但是明園曾經在龍家族裡村裡都是鬧過事的,誰都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們龍家村裡另外一個人的。龍珊珊從出生開始,就是在指指點點的閑話中長大的。龍慶江雖然沒殘疾,但也差不太遠,天生基因缺陷是肯定的,就是那種你也說不上他哪裡不對,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正常人,羅圈腿,從小時候開始頭髮就是黑一圈白一圈。
龍慶江這樣的人很難討到老婆,白撿了明園這樣一個漂亮的大姑娘。族裡本來不同意,但是架不住龍慶江一根筋地鬧騰,還是讓他們拜了祠堂。
雖然生了龍珊珊兩三年以後,明園又生了個兒子龍桓,而且那孩子一看就知道是龍慶江的種,和他一模一樣的羅圈腿,花頭髮。龍慶江一輩子受了這樣的苦,看著長得漂漂亮亮的龍珊珊和從小就遭人嫌棄的龍桓,心裡那個無名火時不時就要找地方發泄,於是龍珊珊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飯。
再後來龍珊珊到了叛逆期,更是經常有意無意和龍慶江對著干,挨的打罵就更多了。
龍珊珊讀完初中,明園想送她去讀中專,龍慶江不同意,就是私心覺得這個女兒怎麼也養不親。
而且龍慶江雖然外表看上去是那樣,心裡卻清楚得很,明園就是想讓她讀完書好把她送回山城,依靠她家裡人,給龍珊珊找個好出路。他就更覺得這個女兒送走了就不回再回來。
龍慶江不肯給學費,家裡的錢全在他手上,明園雖然起早摸黑侍候家裡的菜地,偷偷攢了一點私房錢,可離著給龍珊珊讀書的學費,還差一大截子。
明園急得不得了,那年頭通訊不方便,一般人家裡連座機都很少有,明園雖然一直生氣父母當年要她打胎,那種情況下也只得給山城的姐姐寫信,想給龍珊珊借點學費。可不知為什麼,左等右等,等到龍珊珊要去報名了,也沒有等到自家姐姐的來信和匯款。還是章書秋幫著湊齊了龍珊珊的學費,她才能去上學。
後來龍慶江看見龍珊珊還是去上了學,氣得把明園和龍珊珊一起打了一頓,才問出來是章書秋給湊的錢。龍慶江到底也沒有那麼狠心,還是偷偷把錢給了明園,讓她把錢還了。
明園是後來才知道,龍慶江在明園寄了信的隔天大清早,就守在那郵筒那裡,從郵遞員手裡奪了那封借錢的信。
「你還記得那會兒,我把你藏在家裡,我們都以為我爸不知道,其實老頭子清楚得很。
每天那麼多人在我們家門口打晃晃,想找我來問你的消息。我爸每天拿個大棍子在家門口一邊咒罵一邊趕人,還不讓我出門去上學,明面上是罵我死丫頭,不知道都招惹了些什麼臟事,其實是在幫我們擋人呢。
我媽說他還讓我媽到學校幫我請假,說我病了,自己天天守著院子大門。我後來才知道,要不是我爸,我根本藏不住你。我爸雖然不招人喜歡,但是我們那一大片住的都是一個姓的,對外頭的人,還是很團結的。
他吆喝兩嗓子,我們那片兒同宗的叔叔們都拿著大棒子出來了,有一回還打了兩個我爸攔不住的,後頭也就沒人敢放肆往裡沖了。」
章書秋聽到這許多她從前根本不知道的細節,突然覺得心裡又是發熱,又是不敢置信。想當年,她偶爾到龍珊珊家去的時候,龍慶江可從來沒給過她什麼好臉色。
「你知道吧,我媽後來跟我說,我爸背地裡誇了你好些回,說你是個好姑娘,也是可憐得很。我爸罵走了我多少同學,雖然對你也沒過好臉色,但從來沒罵過你。
我媽那時候有多膽小怕事,你也是知道的。後來我從你的BP機上抄了你姑姑的電話,我又出不了門,我叫我媽去給你姑姑打電話,我媽說天天有人跟著她,那時候她也不知道,我爸已經知道了我把你藏在家裡頭,她怕露餡。
後來我爸感覺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就乾脆問了我媽,我媽嚇得要死。哪知道老頭兒什麼也沒說,就是問你還有沒有別的親人,說是得想辦法把你送出去。我媽看我爸是真的一門心思為了你好,才說了你姑姑的事。老頭子看上去一根筋,心眼兒可不少。
他不讓我媽去打電話,說是肯定有人盯著我媽,讓我媽拿著那個電話,早上去菜市場賣菜的時候,偷摸把那個電話給周婷。按我爸的意思,只要人家沒有拿到實證,證明你在我家,他就還能攔住,否則的話,人家找到族裡,族裡不護著,他也沒辦法。」
章書秋那時候一直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那時候的情況,是那樣驚險。只是一臉呆怔聽龍珊珊繼續往下說。
「周婷你還記得吧?」龍珊珊突然問道。
「記得,就是那個初中畢業,就被她媽強行嫁了出去的。原來有兩年她租房子住在你家隔壁,我們三個那時候關係很好。」章書秋點點頭道。
龍珊珊點點頭道:「要說我家老頭兒別的本事沒有,這看人的本事還挺準的。那時候周婷都不怎麼和我們來往了,天天跟著她老公在菜市場賣魚。但我爸就是覺得她是個有心氣兒也講義氣的孩子。我媽雖然不太敢確定周婷會不會願意擔這個干係,但是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按照我爸說的,寫了個紙條兒,裝作賣完菜買了條魚,把那個條子夾在錢里給了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