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和」車行里最近空出一輛車來,原因是老韓頭死了。
一個星期以前,老韓頭就開始「打擺子」,一會兒覺得冷,一會兒又喊熱,拉車時兩腿「拌蒜」,渾身無力。車行里的夥計們都勸他歇幾天,可老韓頭不幹,他覺得沒事兒,誰還沒個頭疼腦熱的,扛一扛就過去了,老韓頭得不起病,他家老婆孩子五口人全靠他拉車養活,真要是趴下,全家都得喝西北風。
老韓頭硬是扛了三天,最後在缸瓦市一頭栽倒在街上,坐車的人嚇得直叫喚,結果招來了日本憲兵,日本憲兵低頭看了看老韓頭,連忙捂住鼻子跳開兩米遠,說這人得了傳染病。不一會兒就來了幾個穿白大褂兒、戴著大口罩的人,他們把老韓頭抬起來,忽悠了幾下,喊了聲一二三,老韓頭就像個麻袋一樣被扔進一輛鋪滿石灰的卡車斗里,騰起一股嗆人的白煙,就這樣,一個大活人就沒了。
警察署通知老韓頭家屬時,說老韓頭沒到檢疫所就咽了氣,日本人有規定,凡因傳染病死亡的人一律統一火化,家屬不得擅自處理。知道內情的人說,日本人經常把沒斷氣的病人和屍體一起燒了,他們那個狗屁檢疫所給中國人治病的唯一辦法就是把病人往石灰坑裡扔,說是消毒,那石灰是鬧著玩的嗎?別說是病人,好人也能給折騰死。
這年頭兒死的人太多了,誰也不會在乎多死個老韓頭,車行里幾個平時和老韓頭關係不錯的車夫還湊了幾塊錢給他的家屬送去,大家議論一陣也就過去了,文三兒甚至連湊份子都沒參與,他和老韓頭只是一般交情。最憤怒的是孫二爺,他是心疼老韓頭拉的那輛車,老韓頭被拉走後,那輛車成了無人認領的物品,在西四巡警閣子旁扔了好幾天,其間還被用於拉死人,車輪瓦圈隆了,輻條也斷了好幾根,車座上破了幾個窟窿,還留下很多可疑的斑痕。孫二爺是託人送了禮才領回的這輛車,他一想起此事就覺得堵心,他媽的,這老韓頭那條賤命哪裡頂得上二爺一輛車值錢?這輛車是孫二爺花了五十塊大洋從崇文門外上三條的「東福星」車行里買回來的,就是把老韓頭一家子都賣了,也值不了一輛車錢。孫二爺覺得自己賠大發了,損失了好幾天的車份兒收入不說,連送禮帶修車又花了一筆錢,要是老趕上這種事兒,他的車行就別開了。
孫二爺很快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在一個傍晚向車夫們宣布:「都他媽的給我聽著,從今天起,每人在收車時要多交兩毛錢押金,什麼叫押金呢?說白了就是風險抵押。」
車夫們面面相覷,他們的理解力不是很強,實在鬧不懂這些文縐縐的書面語言是什麼意思,只是隱隱約約感到似乎是和錢有關。文三兒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二爺,咱聽不明白,您說的『壓筋』是什麼。」
孫二爺不耐煩地說:「反正說深了你們也聽不懂,打個比方吧,比方說文三兒有一天拉著我的車一個跟頭栽到地上死了……」
「哎喲,二爺,您可別方我[1]
,我活得好好的……」文三兒抗議道。
「文三兒,你他媽別打岔,二爺我是打比方,比方說文三兒死了,那他當天該交的車份兒我找誰要去,那車要是丟了由誰負責?別說文三兒沒有老婆孩子,就是有又怎麼樣?二爺我總不能把他老婆孩子插上草標賣了吧,這年頭兒三條腿兒的蛤蟆難找,兩條腿兒的人可有的是,誰買呀?就算是賤賣也頂不了二爺我一輛車。哥兒幾個,別怨二爺我心狠,你們要吃飯,二爺我也要吃飯,老韓頭的事兒你們都看見了,他自己倒是痛快,兩眼一閉聽蛐蛐兒叫去了,他媽的二爺我招誰惹誰了?鬧個賠本兒賺吆喝,照這事兒再來上幾次,二爺我就得喝西北風去。我琢磨了幾天,總算想明白啦,咱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每天交車時除了車份兒,你們還得再交我兩毛錢,這錢我不要你們的,年底結賬時我如數退還,可有一樣,誰要跟老韓頭似的一頭扎地上死了,這錢我也就不退了,這就叫『風險抵押金』。你們要是同意呢,咱就從今天開始,要是不同意也沒關係,我這兒的廟太小,養不下您這大菩薩,您還是另找地兒吧。」
車夫們這次都聽明白了,說了半天就是每天的車份兒錢又漲了兩毛,孫二爺說年底退還,這話是否靠得住你就琢磨去吧,到時候他不定又想出什麼轍來把錢吞了,你又能拿他怎麼樣?
那來順有點兒坐不住了,他家裡人口多,每天多交兩毛錢對他來說非同小可,他站起來說:「二爺,咱能不能再商量商量?這年頭坐車的人本來就少,有時半天也等不上一個座兒,我家人口多這您是知道的,要是每天再多交兩毛錢,我一家老小就得把脖子紮起來……」
孫二爺吸了口水煙,慢悠悠地回答:「那來順,你一家老小扎脖子不礙我的事兒吧?你那幾個孩子又不是我揍出來的,吃不上飯也是你自己沒能耐,養不起就別生,別他媽的光顧著炕頭上舒坦……」
那來順急了,他漲紅著臉大聲回嘴道:「二爺,您這是什麼話?我那來順窮就該死?連生孩子都是罪過,您得講理是不是?不能上來就罵人哪。」
「喲嗬?大褲衩子,幾天沒見,你倒是長行市了,怎麼著?我罵你了又怎麼樣?瞧你這窮相兒,你也配養孩子?我要是你,就拿把刀把褲襠里那玩意兒剁下來,省得它凈添亂。」
那來順再也忍不住了,他吼了一聲:「姓孫的,你別他媽的欺人太甚,老子和你拼了……」他不管不顧地向孫二爺撲過去。
孫二爺這輩子什麼沒見過?當年在天津衛為了爭地盤兒他還和對手滾過釘板呢,打架玩命更是平常事。他沒練過什麼功夫,靠的是心毒手狠敢使黑招兒,架打多了倒也練出一些技巧,知道一出手該往對手哪個部位打,一般人還真不是他對手。空有一身蠻力的那來順哪裡知道孫二爺的厲害,在他撲過去的一剎那,被孫二爺一腳踢中襠下,他慘叫一聲,雙手捂住襠部疼得蹲下身去。孫二爺不愧是沙場老將,他一招兒得手便不容對方有半點兒喘息的工夫,又是一個窩心腳踢在那來順心口上,那來順被踢得仰面摔倒,疼得在地上滾來滾去……車夫們一擁而上,連求帶勸地拉開孫二爺。此時孫二爺方顯出天津混混兒的本色,旁人越勸他越來勁,他從裡屋抄出一把斧子高舉過頭頂,口口聲聲要活劈了那來順,勸架的車夫們生怕出了人命,便死死抱住孫二爺,從他手裡搶下斧子。其實連文三兒都看出來了,孫二爺此舉完全是虛張聲勢,以瘋撒邪,混混兒可以死纏爛打,可以潑皮耍橫,唯獨沒有殺人的膽兒,要真有這點兒狠勁,他早改行當土匪強盜了,孫二爺無非是想造點兒聲勢罷了。
看見那來順死狗一樣躺在地上,文三兒心裡真有說不出的痛快,就憑這個,他每天多交兩毛錢都認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不認又怎麼樣?別看拉洋車這活兒連下九流都算不上,可要是哪家車行富餘出一輛車來,搶著來賃車的人能打出活人腦子來,這年頭兒,想吃這碗飯的人多了去了。
那天文三兒沒等事情結束就走了,沒看見那來順是怎樣從地上爬起來的,聽說是那來順向孫二爺說了軟話,因為孫二爺執意讓他滾蛋。那來順也是個明白人,賭氣誰都會,可如今這年月能有個拉車的活兒就不錯了,裝好漢可頂不了飽。孫二爺收取押金的目的達到了,又揍人出了氣,索性就做出大度的樣子,表示不再追究。
徐金戈和楊秋萍以夫妻的名義在「南山堂」西藥店過上了日子,兩人在公開場合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尤其是楊秋萍,別提有多賢惠了,在外人面前給足了徐金戈的面子。而徐金戈也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頤指氣使地把楊秋萍支使得團團轉,動輒還訓斥幾句,楊秋萍氣得暗自咬牙,但當著外人面卻不敢發作,還得裝出低眉順首的樣子。
回到家裡,楊秋萍的大小姐脾氣便暴露無遺,她懶得做家務,屋子裡髒亂得像個豬圈,以至於徐金戈都看不下去了,只好自己收拾。楊秋萍也不會做飯,連煮個麵條兒都會把鍋底燒穿,徐金戈還說不得,說一句她頂一句,惹急了她便甩出一句:「你以為自己是誰,還真拿自己當丈夫?要不是為了抗日,你給我提鞋都不配。」
徐金戈說:「真沒見過你這樣的老婆,你要真是我老婆,我一天揍你三次,不信就管不了你。」
楊秋萍建議:「要不還是請個用人吧,你這個掌柜的也不能太寒酸了。」
徐金戈馬上拒絕道:「不行,這裡又是槍又是****的,你瞞不過用人的眼睛,走漏了風聲你我誰也跑不了。」
楊秋萍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兩人自從結成假夫妻以來,時刻都生活在高度警惕之中,連睡覺時都把上了膛的手槍放在枕頭下。生活在日本人佔領的北平城中,到處瀰漫著恐怖氣氛,稍有不慎便會帶來殺身之禍,環境實在太惡劣了。楊秋萍說過,一旦身份暴露,她絕不會讓鬼子活捉,無論如何也要給自己留一顆子彈。日本憲兵隊的審訊室是個比地獄還要恐怖的地方,她對此早有耳聞,萬一被捕她擔心自己挺不下來。
而徐金戈是個職業特工,他對各種惡劣環境早已習以為常,但凡干這行的人都不大在乎生命——別人的生命,也包括自己的生命。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干成大事。依照徐金戈的想法,最好是組織一兩次行動,把日本駐華北派遣軍總司令官寺內壽一大將及其日本駐北京特務機關的機關長喜多誠一的項上人頭摘下來,只殺幾個漢奸沒多大意思。
最使徐金戈感到憋屈的是眼前的日子。他是個以四海為家的男人,不喜歡家庭生活,尤其是現在,他居然要硬著頭皮和一個陌生女人過起小日子,更要命的是這個「老婆」還處處和自己對著干,根本沒把他這個「丈夫」放在眼裡。
兩個月前,徐金戈按照上峰的指令,經過半個月的「戀愛期」,和楊秋萍結為「夫妻」。在談戀愛的半個月里,兩人口角不斷,有幾次還在公園裡吵了起來。徐金戈聲稱若不是為了執行任務,他才不受這種洋罪,娶楊秋萍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好?長相雖然馬馬虎虎過得去,可脾氣卻像個王爺,動不動臉就拉下來了,手裡有什麼敢摔什麼,哪有半點兒妻子的賢惠?楊秋萍本來長得很漂亮,從小被人誇到大,沒承想到了徐金戈嘴裡,她的相貌成了「馬馬虎虎過得去」,於是火冒三丈地回敬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磨坊里的毛驢都比他長得順眼,若不是為了工作,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也不會「嫁」給他。
「戀愛」期間兩人互相看著都不順眼,都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霉,碰上這麼個搭檔。其實在外人看來,徐金戈和楊秋萍從年齡、相貌和氣質上看,無疑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儘管兩人相處得很糟糕,但戲還是要演下去,徐金戈硬著頭皮去楊秋萍家見了老丈人楊易臣,根據「黑馬」的指示,這個婚姻要做得像真的一樣,連細節都不能馬虎,楊秋萍從小生長在北平,父親又是梨園行的名角兒,親戚朋友很多,倘若楊秋萍不聲不響成了「南山堂」藥店的老闆娘,那麼早晚會被人認出來,看來「黑馬」的思路還是很嚴密的。
徐金戈的身世早在戰前就由軍統局的專職人員做了縝密的偽裝,他是個孤兒,從小由北平天主教會所辦的孤兒院養大,商業專科學校畢業后一直從事商業活動,這些經歷都記錄在戰前北平市警察局的戶籍檔案中,完全經得起調查。
楊易臣第一次見到「姑爺」的時候並不滿意,他一向尊重文化人,希望女兒能找個出身書香門第又上過名牌大學的人,誰知這位「姑爺」不僅是個不明不白的孤兒,還是個買賣人,這種條件離楊易臣的初衷相去甚遠。楊秋萍一見父親沉下臉便知他不滿意,於是親熱地挽著徐金戈的胳膊對父親宣佈道:「爸,我非他不嫁,您要是不同意,我可和他私奔了,到時候您別怨我不孝順。」
楊易臣見女兒態度堅決便連忙改口:「閨女,我沒說不同意呀,你們年輕人講究自由戀愛,這我懂,你們先處處看。」
楊秋萍卻直截了當地說:「爸,我們要結婚了。」
楊易臣驚愕了:「這太突然了吧,為什麼這樣著急?」
楊秋萍是個好演員,她在徐金戈的臉上吻了一下,甜蜜地回答:「因為我愛他。」
楊易臣一時說不出話來,竟愣在那裡。
徐金戈卻心裡一動,他仔細望著楊秋萍,心裡竟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白連旗最近又揭不開鍋了,自從北平日本佔領軍宣布對糧食實行管制以後,德子的糖葫蘆生意是沒法做了,一是山楂和白糖類的原料來路被切斷,二是有閑錢吃零食的人也少了。白家的家底兒經三代人折騰,如今能賣的只剩下白連旗自己了,至於能不能把自己賣出去,白連旗心裡也沒譜兒。一個只會吃飯不會幹活兒的人,白送給人家當孫子,人家恐怕都得琢磨琢磨。當白連旗把他父親留下的最後一間房賣掉之後,他就搬到果子巷德子家住了。德子也沒有家眷,光棍一條。那間小屋家徒四壁,一副鋪板用磚頭支起來權作床,白連旗搬來后,兩人睡一副鋪板便嫌擠了,於是又偷了些磚頭碼在鋪邊,算是加寬了這張「床」。
住的問題好湊合,吃的問題卻不好湊合。前些日子,兩人實在沒轍了,在果子巷北口的孫寡婦那兒吃了幾天「瞪眼兒食」。「瞪眼兒食」是一種雜燴菜,有人把飯館里酒席上的折籮攢在一起,用車拉回去重新加熱再推出去叫賣,很受窮人歡迎。那些拉洋車的、扛大個兒的苦力都自帶乾糧,蹲在熱騰騰的鍋邊用筷子夾肉吃,先吃后算賬,規矩是不許挑,一筷子下去,大也好,小也好,肉皮也好,骨頭也好,反正是一筷子一大枚銅板,能不能撈到肉吃要看你的運氣。何謂「瞪眼兒」?是買賣雙方都瞪大眼睛,賣主兒要仔細數著,若是哪位爺明明夾了五筷子卻不認賬,只交三個銅板,那這買賣可就做賠了。至於買主兒就更得瞪眼了,誰不想一筷子夾上個雞大腿來,不瞪眼成嗎?
白連旗頭一回吃瞪眼兒食,沒經驗,他頭一筷子下去只夾上來一根牙籤兒,賣主兒可不管這個,「當」地一敲鍋沿兒,算是記上了賬,一大枚銅板就這麼打了水漂兒,您再餓總不能啃牙籤兒吧?白連旗長了記性,第二筷子下去就覺得沉甸甸的,他心頭狂喜,認定是塊五花肉,誰知卻夾上了一根大骨頭,更令人沮喪的是,這根骨頭被啃得乾乾淨淨,連點兒肉渣兒也沒有,看來此人啃骨頭的水平極為專業,絕不亞於任何一條狗,賣主兒又一敲鍋沿兒:「當!」又是一大枚銅板被記上賬。白連旗簡直不敢下筷子了,這一眨眼工夫,兩大枚銅板沒了,他媽的連塊肉皮也沒撈著,這不把人窩囊死?還是德子有眼力見兒,他知道主子不高興了,連忙說:「主子,您歇著,瞧我的。」他做了個深呼吸,閉上眼睛,將一口丹田之氣徐徐吐出,不明底細的人還以為這位爺在練氣功。德子突然瞪大眼睛,出手如電,一副筷子如蛟龍入水直插鍋底,轉眼間一個完整的肉丸子浮出湯麵,圍在鍋邊的人群瞪大了眼睛發出一聲驚嘆:「噢……」猶如德子中了頭彩。
當然,這個肉丸子馬上就進了白連旗的肚子,他甚至沒來得及仔細品味一下肉丸子的滋味,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滾落在胸前,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如今混到這份兒上,還活個什麼勁啊。
別以為白連旗這一哭能哭出什麼人生感悟,從此就勵精圖治,改變人生,根本沒戲,這不過是情境造成的一時傷感罷了。白連旗是那種過一天算一天的主兒,他的頭腦中永遠不會產生出思辨的火花,他承認自己是個俗人,從來也沒想去幹些經天緯地的大事,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幫不了任何人的忙,別人對他也不應該有太多的奢求,他白連旗能把自個兒的事情料理好就算是為這個世界做出貢獻了。
「瞪眼食兒」吃過了,哭也哭了,這時德子不知從哪兒淘換些「高末兒」[2]
來,用陶壺沏上遞到白連旗眼前。他對著壺嘴兒喝了一口,只覺得一股茶香順著喉嚨沁入肺腑,身上感到懶洋洋的,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他為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羞愧,有什麼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誰還沒個坎兒?關鍵是得想個轍了。
白連旗坐在炕頭上想了好幾天,終於決定放下架子,賃一輛洋車,靠拉車養活自己。當然,他沒打算真去當車夫,他也沒那個體力,這只是象徵性的,賣力氣的事自有奴才德子去干,白連旗認為自己能放下架子去賃洋車,已經夠丟人現眼的了,白家的先人們若泉下有知決不會安生。
徐金戈和楊秋萍「結婚」以來,始終不大和諧,最尷尬的是晚上睡覺。結婚的第一天晚上,楊秋萍在磨磨蹭蹭地洗漱,徐金戈卻坦然上了床,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一男一女躺在一張床上,該發生什麼事自然要發生,他只需順其自然就成。可楊秋萍卻不這麼想,她推了推徐金戈:「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禮貌?咱們還沒商量好各人睡覺的位置,你怎麼就先躺下了?」
徐金戈無所謂地回答:「反正就這麼一張床,還商量什麼?總不能一個睡床上,一個睡地上。」
「喲,你這人怎麼這麼無賴,你還真以為咱們是兩口子?別做夢了,我說徐先生,你挑吧,你是願意睡床上呢,還是願意打地鋪?」
徐金戈躺著沒動,輕飄飄地甩過一句:「這還用問?我當然願意睡床上。」
「徐先生,你難道不覺得臉紅嗎?自己堂而皇之地躺在床上,卻讓一個女人睡在地上,你好意思嗎?」
「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去打聽一下,有沒有新婚之夜老婆不肯和丈夫睡在一張床上的?這倒也罷了,要是再把丈夫轟到地上睡可有點兒過分了,你說是不是?」
楊秋萍憤憤地將褥子扔在地上道:「好,我睡地上,只要你這個大男人看得下去,我無所謂。」
徐金戈閉上眼睛不吭聲了。
楊秋萍賭氣鋪好被褥和衣躺下。
徐金戈向床下看了看,見楊秋萍把臉轉向另一邊,顯然還在生氣,他嘆口氣無奈地坐起來:「好好好,我的姑奶奶,你贏了,我睡地鋪。」
楊秋萍一骨碌爬起來,眉開眼笑地說:「這還差不多,還像個男人。」
徐金戈嘟囔著躺在地鋪上:「像個男人?什麼話嘛……」
睡到半夜徐金戈醒了,他感到口渴得很,便起身去喝水,當他喝完水準備躺下的時候卻被楊秋萍的睡相所吸引。楊秋萍在睡夢中翻了個身,雪白的胳膊露在被子外,胸前的睡衣扣也被掙開,隱隱約約露出半個**……徐金戈不看還好,一看便生出無窮的遐想,難免有些心猿意馬。他雖說沒結過婚,但也不是沒親近過女人,以前無聊時也曾被同事們拉著去過一些風月場所。干殺手這行的人是沒有未來的,他們講究的是及時行樂,當走出女人房間五分鐘之後,這個剛剛和他親熱過的女人便在他心中永遠地消失了,不會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徐金戈每次幹完這種事心中沒有任何愧疚,我花了錢了,誰也不欠。
徐金戈此時睡意全無,他索性點燃一支蠟燭,借著燭光欣賞起睡美人兒來。「燈下看美人兒」是前人總結出的經驗,果然有道理,這時光線不可太強烈,要有意調整得昏暗一些,女人的面容只有在這種光線下才能體現出朦朧的美感,楊秋萍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微微地閃動著,臉頰上有兩個若隱若現的酒窩,精緻而筆直的鼻樑,鮮潤的嘴唇在輕輕嚅動著……徐金戈感到周身燥熱,像是一股火流在左奔右突並急於找到宣洩口。媽的,這女人似乎沒把我當成個男人,和我同住一室,居然敢睡得這麼踏實,難道把老子當個太監不成?徐金戈感到男性尊嚴受到冒犯,他打算佔有這個女人,一定要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已經不是什麼大小姐了,你是徐金戈的老婆,你有義務使丈夫得到滿足。想到這裡,徐金戈撩開被子鑽進了楊秋萍的被窩……
楊秋萍在夢中被驚醒,當她弄明白徐金戈的舉動時不禁大為惱怒,她嘴裡罵著手足並用又踢又打。徐金戈才不管這些,他認為女人都像野馬,不馴是不行的,第一次肯定會又撕又咬,一旦讓男人得了手,就會變成一隻乖貓,他一手摟住楊秋萍的身子,另一隻手從容不迫地解開她的睡衣扣子……徐金戈終於覺得楊秋萍停止了掙扎,漸漸平靜下來,不由心中竊喜,才這麼兩下就不鬧了?得手的是不是快了些?徐金戈就這麼一分心,一支手槍的槍口就頂在他腦門上,徐金戈的身子僵在那裡……
楊秋萍的「馬」牌櫓子就放在枕頭下面,她自從學會使用手槍以來一直有個不太好的習慣——不願關保險,使手槍隨時處於上膛待髮狀。楊秋萍的理由很充分,寧可走火也不願由於來不及開保險而被俘,要是落到那些禽獸手裡真不如給自己一槍。楊秋萍的手槍這回終於派上用場了,它正穩穩地頂在徐金戈的腦門上。
徐金戈是玩槍老手,他一眼就發現這支「馬」牌櫓子是打開保險的,楊秋萍又是個新手,這時候最好別動,這丫頭正在氣頭上,鬧不好就走了火,他出道后多少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要是在被窩裡死在一個黃毛丫頭手裡還不讓同道們笑掉大牙?
徐金戈好言好語地勸道:「秋萍,把槍收起來,走了火不是鬧著玩的,聽話!」
「收槍可以,你先給我滾下床去……」
「好好好,我滾,可你至少先把保險關上啊,有你這麼玩槍的嗎?看著都懸。」
「別廢話,滾!」楊秋萍怒目圓睜。
徐金戈臊眉搭眼地回到地鋪上,發著牢騷:「有你這種老婆嗎?簡直像個母老虎,當你丈夫算是倒了霉,別說碰一下,連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這日子可怎麼過?」
「活該!我警告你,下次要是再敢碰我,就一槍斃了你……」
「行行行,我的姑奶奶,從今往後我就是他媽的柳下惠,你就是坐我懷裡我也不亂動……」
「呸!人家柳下惠是坐懷不亂,你呢,離著八丈遠就撲過來了,簡直像條餓狼,睡吧,睡吧,別再胡思亂想了。」楊秋萍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老韓頭那輛車終於有人來賃了。
那天早晨孫二爺吃完一個芝麻燒餅、兩個焦圈兒外加一碗豆汁,他心滿意足地捧著個泥壺,一邊對著壺嘴兒喝茶,一邊逗著籠子里的畫眉。他本是天津人,對老北京的「鳥兒經」一竅不通,但他喜歡京城的時髦,很羨慕京城養鳥人清晨提著籠子遛鳥兒時從容不迫的架勢,那真夠派,不是從小生在皇城根下的人,你裝都裝不出來那氣派。孫二爺也買了只畫眉,為什麼要養畫眉呢?就因為京城玩鳥兒的人有規矩,叫「文百靈,武畫眉」。習文之人,或當文差者,如任撥什庫、筆帖式及其他文差的人講究提百靈籠。而當武差的人則講究提畫眉籠。如此說來,孫二爺顯然是把自己歸入「武人」的範疇了。
有了好鳥兒當然要配好籠子,孫二爺的畫眉籠是花了二十塊大洋置辦的,連籠腔、蓋板、葫蘆、抓鉤、布罩和兩個瓷制彩繪的鳥食罐兒也一應俱全,籠中還設有一杠,曰「沙杠」,就是在供鳥兒站立的杠子上黏裹細沙,供鳥兒礪爪磨喙。鳥兒是好鳥兒,傢伙是好傢夥,問題是孫二爺並不懂養鳥兒,好鳥兒也養不出好來。畫眉和百靈都屬鳴叫鳥兒,講究的是聽它叫,京城的某王爺曾頗具文采地形容一隻名貴的畫眉,說它叫起來「千迴百轉,入耳即娛,或如銅琶鐵板之激壯,或如玉笛銅笙之悠諧,或如驚濤駭浪之譎詭,或如洞簫清瑟之幽咽」。孫二爺心說,好嘛,一隻鳥兒能整出這麼大動靜來,那還要戲園子幹嗎?
使孫二爺堵心的是,他的畫眉自打買來后就沒聽它叫過,氣得孫二爺經常拿根筷子伸進籠子捅它。這畫眉也倔得很,它在籠子里左突右閃地來回撲騰,就是死不開口,氣得孫二爺真想摔死這混賬東西。
文三兒那天早上出車晚了些,見兩個人走進車行,走在前邊的一位一進門就大模大樣地問:「哪位是孫二爺?」孫二爺正對著鳥兒籠子生氣,聽說有人找他,便頭也不回沒好氣地說:「有話說,有屁放。」
來人是白連旗和德子。當慣奴才的人都有點兒「二百五」,缺乏審時度勢的能力,德子認為主子雖然有些落魄,但主子畢竟是主子,是有身份的人,給主子當差當然要維護主子的尊嚴。至於別人是否認為主子應該有尊嚴,德子根本沒工夫去想。德子大模大樣地向身後一指,對孫二爺說:「這是我家主子,想跟您賃輛車玩玩。」
孫二爺放肆地上下打量著白連旗,他穿著一件半舊的藍布長衫,上身還套了件藍馬褂兒,皮膚白皙,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就這主兒還想拉車,這不是裹亂嗎?別說拉車,就是坐車時間長了都未必受得了。
孫二爺哼了一聲,冷冷道:「什麼?賃輛車玩玩,這是玩的嗎?怎麼著,二位爺是不是拿我開心呢?」
文三兒在一邊卻看樂了,自打白連旗一進門,文三兒就看出這位爺的身份。民國以後,京城裡這種八旗子弟多了去了,這些人好吃懶做又身無一技之長,還有個通病,就是人倒架子不倒,肉爛嘴不爛。就說眼前這位爺吧,明明是吃不上飯了,想賃輛車糊口,可人家好面子,愣說要賃輛車玩玩,似乎是閑得難受,拿洋車當玩意兒玩。
德子也不大高興,他覺得孫二爺怠慢了主子,因此話便橫著出來了:「怎麼著?您這洋車不就是往外賃的嘛,總不至於是留著下崽兒的吧?該交多少車份兒咱爺們兒照交就是,您就甭說這麼多沒用的了,來句痛快話,這車您賃不賃吧?」
孫二爺一聽更不高興了,如今人多車少,想賃車的主兒多的是,哪個不是點頭哈腰地來求自己?這位可好,整個一生瓜蛋子,話一出口就這麼橫,就像誰該他的,就沖這個,車也不能賃給他。
孫二爺皮笑肉不笑地說:「喲,我看您這位爺可不像是拉車的,倒像是衙門裡拿人的捕快,真對不住,我這輛車有人賃啦,您二位來晚了一步,要不這麼著,您留個地址,哪天有了空車我給您送到府上去。」
德子一聽正要發火,卻被白連旗制止了:「德子,你怎麼跟孫老闆說話呢?一點兒家教沒有!去去去,一邊兒待著去。」他回身向孫二爺一抱拳:「孫老闆,我白連旗對奴才管教不嚴,惹您生氣了,我這兒給您賠個不是,您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孫二爺覺得這還是句人話,他朝白連旗拱拱手,語氣也緩和了許多:「哦,原來是白先生,您坐,文三兒,給白先生上茶。」
文三兒心說,什麼白先生,不就是個破落戶嗎?都窮到拉車的份兒了,還他媽擺譜。他不情願地走到裡屋去倒茶。
白連旗看了看孫二爺的鳥兒籠子淡淡地說:「孫老闆不用客氣,您既然有難處,我就不強求了,我馬上就走,順便問一句,孫老闆喜歡養鳥兒?」
孫二爺客氣道:「嗨,閑著沒事兒,養著玩唄。」
「孫老闆,我說句您不愛聽的話,您這畫眉這麼養可不行,到時候您銀子也花了,鳥兒也糟蹋了。」
孫二爺一聽來了精神:「白先生也懂鳥兒?您說說看。」
「畫眉這類鳥兒最耽誤人工夫,想聽它叫喚您得先陪鳥兒玩,每天早晨要去遛鳥兒,遛一陣子鳥兒就成了習慣,您走不夠那路程鳥兒就死不開口,遛鳥兒走到一定的地方,您得找個林子等著,等林子里別的鳥兒叫了,您籠子里的鳥兒聽了就模仿其鳴聲,日子久了,您的鳥兒就學會了,這就叫『壓鳥兒』。還有,『壓鳥兒』也不能瞎壓,要是聽見什麼就學什麼,那叫『臟口兒』。說句不好聽的,要是哪天您拎著鳥兒籠子進了茶館,碰見一群玩鳥兒的,您還沒說話,您籠子里的畫眉冷不丁學起白玉鳥[3]
叫了,這下麻煩可就大了,那些玩鳥兒的主兒敢把您鳥兒籠子砸了。一隻『臟口兒』的鳥兒能帶壞一大群鳥兒,這跟人一樣,學好不容易,要學壞一會兒就會,人家的鳥兒被您的鳥兒帶壞了,能不跟您急嗎?所以說養鳥兒不易啊,您要是犯懶,足不出戶,就是把鳥兒喂得再好,鳥兒也不給你好好叫喚,畫眉就是這習性,您糊弄它,它就糊弄您。您這鳥兒我一進門就看出來了,鳥兒是只好鳥兒,就是沒好好『壓』過,萬幸的是還沒『臟口兒』,要是『髒了口兒』,這鳥兒就沒法要了,您趁早把它餵了貓。」
白連旗的「鳥兒經」可真把孫二爺聽傻了,敢情養鳥兒還有這麼多學問?比養個娘們兒還麻煩。孫二爺佩服地連聲說:「白先生真是行家,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吃過玩過見過,不是我捧您,您剛才一席話說得……真他媽的是光腚坐板凳——有板有眼啊……哎喲,對不住,對不住,我是一粗人,說話糙了點兒,白先生見笑了。」
白連旗顯得很寬容:「孫老闆快人快語,一瞧就知道是個爽快人,咱們今天就算認識了,您歇著,我再去別的車行轉轉,改日再聊……喲,您這畫眉喂的食兒也不對,哪能光喂小米兒?畫眉本食蟲豸,春夏季您得喂它活土鱉、馬蛇子、水蜘蛛之類的昆蟲。到了冬天沒活食兒了怎麼辦?那您就不能怕麻煩,得拿雞蛋煮熟了晒乾碾成末兒,用雞蛋粉搓小米兒,再把鮮牛肉剁碎用香油炒干,和小米兒拌在一起喂……還有,畫眉喜歡吃活食兒,可吃多了又容易積食上火,您得每天給它洗個澡,先由『行籠』串入『洗籠』,擱在大水盆里,讓畫眉撥水自浴,浴后再串入『行籠』,懸而曝之,此時不要急於上布罩,一定要等它翎羽干透,否則水浸羽而生虱,這種虱子很麻煩,虱紅而小,附著鳥身,吸其血液,鳥自病矣……得嘞,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孫二爺,回見了您哪……」
孫二爺正聽得一頭霧水,見白連旗要走便有些急了,他一把拉住白連旗道:「白先生,您別走呀,您不是要賃車嗎?這樣吧,我按車份兒的半價賃給您,從今天起,您就是『同和』車行的人了,怎麼樣,白先生?」
白連旗停住腳步猶豫道:「這……實話跟您說吧,我這個人好動,吃飽飯不活動活動就渾身較勁,前些日子我閑得實在難受,一咬牙一跺腳,什麼面子不面子的,顧不上了,我到前門火車站扛了一天的麻包,您說怪不怪吧,這一天下來渾身舒坦,吃什麼什麼香,您說我這不是賤骨頭嗎?我尋思著,還是得找點兒力氣活兒,既解悶兒又舒坦,麻包咱是扛過了,得換著花樣兒玩不是?得嘞,我就在您這兒賃輛車玩玩,不過,我可先得和您打個招呼,要是哪天我玩洋車玩膩了,不想玩了,您可別說我給您拆台。我就好比票友,閑得沒事兒客串一把。」
孫二爺忙不迭地回答:「白爺,您儘管玩,什麼時候您玩煩了,咱再想轍換別的玩……」
徐金戈和楊秋萍終於睡到了一張床上,這倒不是楊秋萍自願,而是日本人夜間入戶搜查鬧的。
一天夜裡,日本人全城統一行動,挨家挨戶搜查,徐金戈被砸門聲驚醒,他第一個反應是把枕頭和被子扔上床,把鋪在地上的褥子捲起放進衣櫃,又隨手在床上做了偽裝,擺出剛剛睡過的零亂狀態,楊秋萍慌亂中將枕頭下的手槍藏在褥子下面,徐金戈這才去開門。
兩個日本兵帶著****警察闖了進來,一個高個子警察滿臉怒氣,一進門就照徐金戈的胸口上打了一拳,責罵道:「你他媽的磨蹭什麼,怎麼才開門?」
徐金戈謙卑地回答:「老總,實在對不起,我得先穿上衣服呀。」
一個矮個子警察看著門上貼的「喜」字,又看看衣衫不整的楊秋萍,猥褻地笑道:「哦,這小媳婦是剛過門吧?難怪折騰這麼半天才開門,對不住啦,耽誤了你們的好事,我們也是沒辦法,執行公務嘛。」
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挑開了徐金戈的被子,用日語問了幾句,高個子警察翻譯:「太君問你,你家有沒有外人留宿?把你們的戶口冊拿出來。」
徐金戈遞過戶口冊:「只有我們兩個,沒有外人留宿,我們是規矩的生意人。」
矮個子警察在房間里隨手翻弄了幾下,又撩起床單看看床下是否藏著人,他突然把手插進徐金戈的被子,猛地抬起頭陰沉地問:「你剛才好像不是睡在這兒,你在幹什麼?」
徐金戈笑笑:「老總,一男一女睡在一個被窩裡,還能幹什麼?」
正在查看戶口冊的警察對日本兵說了幾句日語,大概是把徐金戈的話翻譯過去,兩個日本兵大笑起來,其中一個嘴裡嘰里咕嚕地說著,還向徐金戈做出個猥褻手勢,高個子警察翻譯:「太君說,你老婆很漂亮,他很好奇,想知道你老婆在床上表現如何。」
楊秋萍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眼睛里閃出了怒火,徐金戈不容她發作,親熱地摟住她的腰,向日本兵眨眨眼,用同樣猥褻的口吻說:「好極了,我們的遊戲就像中日親善。」
日本兵和警察大笑起來,高個子警察扔過戶口冊:「你們聽著,皇軍有令,今後凡發現可疑人等一律要向日本憲兵隊舉報,否則以通匪論處,好了,你們繼續『親善』吧。」
徐金戈點頭哈腰地將日本兵和警察們送出院子,插好院門,剛剛回到屋裡就挨了楊秋萍一個耳光。
「你瘋啦,怎麼打人呀?」徐金戈長這麼大還沒挨過耳光,更何況是挨女人耳光,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徐金戈一下子爆發了,他暴怒地舉起拳頭:「媽的,我今天……」
楊秋萍輕蔑地把臉湊上來:「想打人?來呀,你打,你打,我倒想看看一個大男人是怎麼欺負女人的。」
徐金戈的拳頭最終沒有打下去,他冷靜下來:「秋萍,你要是個男人,我會一拳打斷你的肋骨。」
楊秋萍滿面怒容地說:「姓徐的,看看你那副流氓嘴臉,說起下流話簡直自如得很,怎麼這麼不要臉。」
「噢,原來是為這個,秋萍,要是你連這幾句話都受不了,那我勸你還是不要干這種工作,趁早撤到後方上學去,這才剛到哪兒?要命的日子還在後面呢。」
楊秋萍余怒未消:「你少跟我講抗戰的大道理,我都懂,關鍵在於你剛才的表現,一臉的輕薄相,居然還和鬼子擠眉弄眼,看著就這麼面目可憎。」
「別生氣了,秋萍,實話告訴你,剛才我都捏著一把汗,要是那鬼子的刺刀挑起的不是被子而是褥子就麻煩了,你的槍就在褥子下面,幸虧他們沒發現。」徐金戈從褥子下抽出楊秋萍的「馬」牌櫓子扔在床上。
楊秋萍想了想,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口氣便緩和了很多:「好了,好了,我剛才生氣了,所以冒犯了你,現在我向你道歉,你一個大男人總不能和女人一般見識吧?」
徐金戈把褥子從柜子里拿出來鋪在地上,嘴裡發著牢騷:「一般情況下男人當然要讓著女人,但也有例外,譬如武松遇見開黑店的孫二娘,要是一味退讓恐怕就成了人肉包子。」
楊秋萍大笑起來:「以前我還真沒發現,你還挺幽默的,拐彎抹角地誇了自己,還把我罵成母夜叉,你可真夠壞的……咦,你在幹什麼?」
徐金戈沒好氣地說:「沒幹什麼,打地鋪睡覺唄。」
楊秋萍沉默了,她趴在床沿邊看徐金戈鋪好被褥躺下,目光中有了一種柔情,徐金戈發現她正盯著自己,眼神有些異樣,便用被子蒙住了頭。
「金戈兄……」楊秋萍輕輕叫道。
徐金戈沒有吭聲。
「……夫君。」楊秋萍的聲音里有了一絲哀怨。
「秋萍,你叫誰呢?」徐金戈把頭從被子里探出來問。
「叫你呢,你不是我丈夫嗎?我們可是拜過天地的。」
「哦,我記不得了,我們好像是為了工作才被迫住在一起,任務一結束我們各走各的。」徐金戈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金戈兄,上床睡吧,剛才那個警察摸出褥子是涼的,要不是你腦子快就糟了,為……為了工作,你還是到床上睡吧。」楊秋萍的聲音越來越小。
「算了吧,我一個人睡地鋪習慣了,身邊猛不丁出現一個女人很容易把我嚇著,要是做夢的時候不留神把手伸過去就更麻煩了,你那槍還頂著火呢。」
「如果做夢的時候出現這種情況是可以原諒的,我不會怪你……」
「秋萍,你最好還是別給我這個機會,因為我白天也經常做夢。」徐金戈點燃了一支煙,輕飄飄地向天花板噴出一個煙圈。
楊秋萍終於火了,她大喊起來:「徐金戈,你這個渾蛋,你還要我跪下來求你嗎?你就會欺負我,我恨你……」她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嗚咽著把頭埋進了枕頭。
徐金戈愣了一會兒,慌忙掐滅了煙,站起來走到床邊,輕輕撩開楊秋萍的被子鑽進被窩……
楊秋萍此時像個無助的小女孩,抽泣著扎進徐金戈的懷裡,徐金戈默默無語地摟住她,心情很複雜,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金戈兄,抱緊我,愛撫我……」楊秋萍語無倫次地低吟。
「秋萍,你怎麼……怎麼改變主意了呢?你以前……」
「金戈兄,我怕,我害怕極了,我看到鬼子心裡就發抖,他們不是人,是野獸,我不敢想象,要是有一天落在他們手裡會是什麼樣的結果。金戈兄,我不怕死,可我怕鬼子,有時連做夢都被嚇出一身冷汗,我承認自己膽小,我畢竟是個女人啊。」楊秋萍緊緊抱住徐金戈,身體在不停地顫抖。
「別怕,有我呢,我會保護你,我可不怕鬼子,留在北平就是為了殺鬼子漢奸,他們有什麼好怕的,一槍打上去照樣一個窟窿。」徐金戈撫摸著楊秋萍身體安慰著。
「金戈,說實話,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對你印象不太好,你這個人冷冷的,永遠是面無表情,看女人的眼神也是高高在上的感覺,好像根本不關注別人的性別,那時我甚至懷疑你的血是冰涼的,所以討厭你。」
「嗯,那你什麼時候改變印象的呢?」
「你先告訴我,你對我是什麼印象?以前和現在有什麼不同?」
「老實說,一開始印象也不怎麼樣,任性、無禮、頤指氣使,典型的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該圍著你轉,所以我們同居的第一天我就打算……」
「打算佔有我,以示報復,是吧?」
「沒錯,打消你的氣焰,讓你從此以後服從我,我是這麼想的。」徐金戈老老實實承認道。
「金戈,你可真夠壞的,你們男人怎麼就不明白,要用心去征服一個女人,而不是靠粗暴,靠蠻橫。你知道我為什麼後來改變了對你的看法嗎?就因為你骨子裡還是個君子。我們生活在一間屋子裡,要是你想做什麼,肯定能做成,你可以強迫我,我沒有能力制止你,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丈夫,如果你強行佔有我,我連哭訴的地方都沒有,可你沒這麼做,你沒有利用自己的特權,而是尊重了我的意願,我……真的很感謝你……」
徐金戈停止了撫摸:「秋萍,你這麼誇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既然你要求我做個君子,那我還是做到底吧,我去地鋪睡。」他說著準備下床。
楊秋萍一把抱住徐金戈,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不,我不要你離開我,我要你愛我,好好地愛我,親愛的,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每天生活在危險之中,生活在恐怖之中,每個夜晚都在想,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親愛的,我不要恐懼,我要幸福,我要緊緊抓住每一個可以觸摸到的幸福,親愛的,我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你……你要接受我……」
徐金戈感到周身血液在燃燒,慾念在膨脹,激情在涌動,他突然發現,這個女人真的很可愛,今夜兩人之間要是不發生點兒什麼,這輩子就算是白活了。徐金戈粗魯地將楊秋萍的睡衣扯去,翻身壓上去……
[1]
「您可別方我」是北京方言,意思是:您可別咒我。
[2]
茶葉店掃底的茶葉末兒,價格極便宜,只有窮人才買,京城人稱之為「高末兒」。
[3]
白玉鳥為觀賞鳥,進京歷史很短,京城的養鳥兒愛好者以「正統」自居,講究養鳴叫類鳥兒,而極力排斥白玉鳥,認為自己的鳥兒一旦模仿白玉鳥叫就是「臟口」,視為奇恥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