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時間足夠
第301章時間足夠
夜已過半,華燈如晝的上書房裡碎響不絕。
沈良攏著袖子侯在門外,長夜無聊,不免豎著耳朵細聽,想要分辨陛下現在摔的又是哪件從前費心尋來的精緻飾物。
「陛下!禮部周侍郎求見,說有急奏——」報信的小黃門著急忙慌地拾級而上,話還沒說完,就見沈大監朝他擺了擺手。
小黃門愣怔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旁邊的人拉了一把,噗通一聲也跪了下去。
「怎麼……」他轉頭髮現拉自己的是半刻前從宮門過來報信的同伴,旁邊跪著的幾個,也是更早之前過來的人,便也只是抿了抿唇,與他們一起伏跪在地。
如是又來了幾個傳信的內侍,卻都被攔在上書房外,話也沒傳進去,只能與先前來的人一般干跪著。
半個時辰后,上書房裡的聲響終於止歇。
想來是已經沒東西可砸了,沈良這才匆匆掃了一眼跪了一排的人:「可有相府的消息?」
「回大監,相府的人來報,說許丞相重病難起,無法奉召入宮。」來得最早的內侍抬起頭來。
沈良蹙了蹙眉,思忖須臾便擺手讓那內侍離去。
「可是……」內侍遲疑地看向緊閉的房門。
「陛下正在氣頭上,趕在你們前頭進去的那兩個,這會兒都已經涼透了。」沈良垂眸瞥了眼自己衣擺上暗紅的污漬,挑眉笑了笑,「陛下有旨,非傳不見,若不是來替相爺或馬統領遞消息的,便都回去吧。」
明日就是叛軍給的最後期限,今夜京中官員們想來都輾轉難眠,紛紛跑到宮外求見。
來得最早的是兵部的劉尚書和兩位侍郎,來時宮中已禁嚴,他們進不得,就請了小黃門先將摺子遞過來。
陛下看了摺子后怒得拔劍殺了傳信的小黃門后,就在裡頭砸東西。
陛下那暴躁的脾氣,他這個貼身伺候多年的奴才最是清楚,都到這個時候了,他也不想讓這些孩子再進去妄送性命。
「回去?」內侍們紛紛抬頭,一臉茫然。
他們今夜在宮門輪值,做的就是往來遞信的差事,這會兒信沒遞進去,再回宮門去又怎麼跟那些焦躁的大人們交代?
「都回內務府去,找你們的總管,或是想想辦法,給自己找條活路。」沈良轉頭看向宮檐下幾個提燈的內侍和婢女,也朝他們揮了揮手,「都走吧,這裡有咱家伺候就行了。」
話都說得那麼明白了,上書房外的其他宮人個個皺眉抿唇,卻不過是愣了須臾,便都依言紛紛離去。有幾個走前還跪地朝沈良重重叩了個響頭,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
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不管陛下作何決斷,不管最後叛軍是強攻破城還是順利進京,對他們這些在宮裡當差的人來說都是一場劫難。
這會兒若再不想辦法,等著他們的只有一個死字,唯一的區別只是死在陛下手裡還是死在叛軍手裡而已。
眼看內侍和婢女們匆忙離去,走在最後的年輕人在沈良身邊停了下來,小聲道:「師父,西直門那邊都安排好了,您也先走吧,陛下這裡留徒兒伺候就成了。」
「走?咱家能去哪兒?」
「天大地大的,還能沒個去處?」年輕人攏袖笑了笑,「再說了,過了明日,師父您可就……」
「過了明日,咱家就是亂賊餘孽,奸人的狗腿,就憑咱家這些年在京中所為,定個凌遲處死都不足為過。」沈良看了一眼旁邊驚詫不已的人,笑道,「陛下對咱家有知遇之恩,許了咱家一世榮華,咱家也該知恩圖報,誓死追隨才是。」
城外大勢已定,今夜這皇城內外只怕有不少人都在忙著給自己尋條生路。
朝臣們早站好了隊,堵在宮門外,為的不是與陛下共商對策,而是要逼著陛下退位稱降的。
城中士族商賈們不急不鬧,門戶緊閉,都在等著明日城破,好開門喜迎新主。
後宮里的那些娘娘,沒一個想著來伴駕,大抵都聚在未央宮裡,琢磨著明天要用什麼樣的說辭才能保自己一命。
他跟那些人不同,打從少時進宮后就孤身一人,除了主子外,也沒什麼親族牽絆。
這麼多年來,恩已報盡,仇也尋完,孑然一身了無牽挂,做了那麼多對不起良心的事,也沒臉再去新主面前討個活路。
他現在就等著看裡頭那位最終能落個慘死的下場,便也能心安理得地閉眼,去往黃泉之下,叩謝那些舊時的恩主了。
玉階上突然想起一聲輕笑:「沈大監有此忠心,倒也沒有辜負陛下當年將你從東宮調出來,留你一命的恩寵。」
沈良循聲看去,便見一襲鳳袍的太後娘娘拾級而上,在她身後,除了幾個捧著酒盞提著包袱的婢女外,還有一隊禁衛軍。
那些身披銀甲的禁衛軍提著長劍,殷紅的血自劍尖滴落,打在漢白玉的階梯上,宛若開了一路的繁花。
「奴才給太後娘娘請安。」沈良眸子一暗,俯身叩拜,「陛下將自己關在上書房裡生悶氣,還請娘娘去勸勸,請陛下保重龍體才好。」
不等太后開口,又偏頭看向跪在一旁不住發抖的小徒弟:「夜深寒重的,你個沒眼力的奴才,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去替主子取禦寒的衣物來?」
年輕人猛地一抖,對上沈良的目光才勉強鎮定了些,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埋頭往下走,等得走過那一隊提劍的禁衛軍后,撒腿就跑。
太后也只是轉頭看著,直到那倉惶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才喚了沈良往上書房去。
推門便見滿地狼藉,富麗堂皇的閣殿里,身著龍袍的年輕男子披頭散髮仰躺在混著血污的碎片中,失神地盯著屋頂。
「琛兒。」太後步子一頓,輕喚了一聲。
墨琛猛地坐起身來,看著門口的人,眸子里先是一亮,隨即沉下了臉:「母后若是來勸朕的,還是省省力氣吧,縱是死,朕也絕不會向那些亂臣賊子低頭。」
兩日前晉北軍倒戈相向時他還抱著一絲希望,欲拿捏住京中的文武百官,繼續等其他地方來的援軍。
今日永安王抵京的消息傳來,他便知道,這一次,他已無翻身之機。
這不,叛軍還未攻城,那些往日在朝上對他三拜九叩,誓死效命的「忠臣」們就上趕著來逼他退位,還說什麼新帝仁厚,必當奉他這個親叔叔以太上皇之尊。
那位即將繼位的「新帝」便是再年幼無知,只怕也做不出將殺父仇人敬尊侍奉的大逆之舉。
如此可笑至極的話,也難為那些臣子能想得出來。
即便他那侄子為了得個寬厚的美名真打算留他一命,可要他這個九五至尊對那群亂臣賊子搖尾乞憐,簡直是痴心妄想!
「大局還未定,陛下別說這樣的喪氣話!」太后蹙了蹙眉,與沈良一起將墨琛從地上扶起,又往御案前取了玉璽塞到他手裡,「陛下現在就帶著玉璽從密道出宮,明日叛軍入城,城中必有大亂,介時陛下乘亂從德勝門走,哀家已在那邊安排了人手,能護送陛下去往西境。就算有永安王相助,沒有這傳國玉璽,那小賤種的皇位永遠都不可能名正言順,陛下只需暫做忍耐,尋得同盟等候時機,總有再翻身的一天。」
這上書房中有一條通往宮外的密道,是墨家先祖著人暗中修建,專為這樣的情況準備的。
如今他們的確大勢已去,卻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沒有繼位詔書,沒有傳國玉璽,就算那些叛賊再說得天花亂墜,這皇位也只是擁兵搶來的。
那遺孤年紀尚幼,登位后也難掌實權,只能淪為他人的傀儡,往後福禍難料,這便是他們的機會。
他們現下的確孤立無援,可在西境還有幾個心腹大將,只要陛下帶著玉璽活著離開京城,便總還有把失去的都搶回來的一天!
墨琛思忖幾秒,握緊了手裡的玉璽:「母后說得對,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母后也隨朕一起走,還有瑜兒!沈良,去傳冷貴妃過來!」
「等等!」太后神色一沉,止住了要出去的沈良,皺眉道,「哀家活了大半輩子,自踏入皇城的那日就再沒想過要出去,何況這宮中也還需得有人在陛下走後穩住局勢,替陛下爭取更多的時間。」
墨琛身子一顫,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母后,您……」
「哀家主意已定,陛下無需再勸,」太后打斷了他的話,轉頭喚了婢女進來,「哀家已替陛下收拾好了行裝,陛下換下這身龍袍后,就趕緊走吧。」
「母后若……若真不願走,就……」墨琛膝行兩步,一把抱住太后苦苦哀求,「就讓朕帶瑜兒一起走吧!朕沒了母后,沒了皇位,若再沒了瑜兒,孤身一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隨了你們一起,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他不想死更不想輸,先前本都做了守不住皇位也不遠苟活屈就的打算。
母后這些話雖又給了他一絲希望,可他也知道離開這裡,往後的路有多艱難,那一絲希望有多渺茫!
登上帝位前,他的日子雖也過得艱難,可身邊一直有母后和其他人的支持,如今母后要棄他而去,若再無心愛之人相互依靠,往後那些暗無天日的年月他如何能熬得過去?
「你——」太后雙眸一瞪,看著落淚哀求的兒子,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片刻后,她終是沉嘆了一口氣,讓婢女去將那被扣在皇後宮中的冷貴妃找來。
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是什麼脾性,她是清楚的。
後宮佳麗三千,她兒子這些年唯獨只將那女人放在了心上,為了她甚至不惜要取謝弘瀾的性命。
說起來,謝弘瀾會被逼到今日這般地步,與這事多少有些關係。
她雖一直不待見冷貴妃,覺得此女居心叵測,卻有一直奈何不得,便是今夜,她有意要先送後宮中那些存有異心的人上路,賜死了十數人,卻終是沒敢將毒酒遞到那不發一言的冷貴妃面前。
眼下兒子都這般說了,她除了答應,還能說什麼?
只盼那冷貴妃就算對這傻孩子無情,也能念著這份活命的恩情,往後能真心扶助一二。
半個時辰后,換了平民裝束的帝妃二人終於帶著玉璽進了密道。
眼看著夜明珠的幽光消失在轉角,太后低嘆一聲,扭動機關合上密道的門后,轉頭看向一旁的沈良。
沈良如今已是一身輕鬆,迎上她的目光,不等太后開口,先拱手道:「太後放心,奴才定死守上書房,寸步不離。」
「有沈大監在,哀家自是放心的。」太后挑眉,招手讓那捧了酒盞的婢女上前來,「哀家還要去翰林院看望季閣老,這壺桂花釀就留給沈大監祛寒吧。這是哀家和陛下的一片心意,沈大監可不能辜負。」
沈良俯身謝過,送了太后出門,回頭便見那留下的婢女將斟滿的酒杯遞到了面前。
白玉杯,琥珀酒,醇香四溢。
沈良挽袖舉杯,將飲之際,突然偏頭問一旁的婢女:「不知太后給咱家留了多少個時辰?」
陛下才進密道,這上書房還須有看守。
現下宮中已見亂相,太后又要著人嚴守宮門防止外頭那些臣子闖宮,又要打理宮裡那些心懷有異的人,只怕已再分不出人手,留他在此想來也不會那麼快就要了他性命。
「太后賜下此酒,是為表彰大監的忠心,只要大監留在上書房盡心伺候,明日酉時前,太后還另有賞賜。」婢女淡聲回答。
「酉時嗎?倒也足夠了。」沈良點了點頭,仰頭飲盡杯中酒。
他在陛下身邊貼身伺候了五年,那條本該只有天子才知的密道,他也是知道的,不僅知道,往昔還悄悄進去探查過。
自上書房到宮外,最快也要一個時辰,其間還要穿過御花園,想來會有所耽擱。
不過,不論怎麼耽擱,想來都拖不到明天傍晚,不管是他還是那位貴妃娘娘,都有足夠的時間來做想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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