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奇(2008年)
峨眉山頭,秋意漸深。風如刀,攜無數蕭索於人間。
巨松蔭下,蒼石棋盤旁,坐著兩老者,俱是頭角崢嶸世間卓越之輩。左首的是個光頭和尚,面目沉默,長眉似劍,白須勝雪,僧袍卻已洗得發白。於右首的是個童顏鶴髮的老頭,雙眼精光閃爍,舉手之間,微現慷慨磊落之風。
左首的光頭和尚就是享譽江湖數十載的少林達摩堂首座「鐵和尚」諦勝,而右首的青衫老者便是峨眉派的掌門人齊半崖。
齊半崖手拈棋子,踟躇不定,半碗茶功夫才將棋子置於入部二九位上,諦勝卻只微微一笑,說道:「秋風過襟,禪意恰茂,何苦費神如此。」一拂袖,頓時弄亂了棋局。齊半崖捋須笑道:「老夫已是行將就木之人,仍將勝負縈於心懷,如此一來,大師又比齊某勝了幾分。」諦勝合十道:「善哉!老衲耳聞荊奇荊公子要登臨峨眉,其勢將對齊掌門不利。」
齊半崖默言,許久,才道:「十三年前,齊某在滄州親手斃了一個登徒子,沒曾想到卻就是荊奇的長兄。」
諦勝道:「手誅這等登徒子,乃我輩之必為,又豈顧了這許多。莫說是嫉惡如仇的齊掌門,便換了老衲,也會一掌了賬了這廝!」
齊半崖慘然道:「話雖如此,可我峨眉一派,屹立中原,已有數百年基業,而今日卻要廢於齊某手中,唉!」說完浩嘆一聲,不勝落寞。
諦勝道:「齊掌門武功猶勝少年,又何出此言?」齊半崖道:「大師想必也聽說過三年前飛鷹幫全幫在一日間就被滅門的事,其因就是飛鷹幫幫主上官玄朝荊奇的妹妹說了幾句玩笑話。」
諦勝冷冷道:「荊奇輕功獨步天下,還勝我輩,有『白鶴公子』的美譽。」眼望遠山,淡霧朦朧間,一隻雄鷹疾飛,便兩指夾住了一顆棋子,放指尖一彈,飛向了遠方雲煙迷漫處,正擊中了遠處蒼鷹。這一彈可真帥極了,指力和眼力並臻化境。
諦勝顧盼自豪,昂然道:「但白鶴之疾,仍不及蒼鷹。」
齊半崖道:「大師久宿少林,對佛經早已耳濡目染。豈不知當年佛祖割肉喂鷹,大師此舉,大違佛心。」
諦勝道:「齊掌門何苦如此冥頑,秋葉落非因秋風故。況一鷹若死,百禽皆活,老衲此番正如齊掌門手誅登徒子的本意相若。」齊半崖哈哈一笑,說:「有大師在,我峨眉又可高枕矣。」諦勝道:「齊掌門送信少林於老衲,原來其意在此。」
齊半崖道:「齊某自認愚笨,不及荊奇之術。齊某死不足惜,可我峨眉一派,又豈容喪於我手中耶!因此齊某求救於大師,還望大師援之以手。」
諦勝淡笑抬頭,緩聲道:「遠思諦勝上人風采,當邁屈子,勝宋玉,塵埃不染,煙火不食。愚,一介俗夫,獨坐峨眉,還倩大師屈駕,與愚對弈峰頭,一壺茶,一曲琴,共望遠山,怡然其中,得瞻上人風氣,愚不勝榮幸。峨眉齊老二頓首。」
齊半崖聽他將信中內容皆背誦了出來,慚然道:「齊某作此一書,實屬無奈,瞞騙了大師,還請贖罪則個。」
諦勝道:「不怪,不怪,江湖救急而已。即無此信,老衲又豈能坐視不問,任峨眉滅於一夕之間。」
齊半崖肅立而起,深深作了一揖,道:「大師一席話,齊某不敢言謝。援手之恩,某深刻於心。」
諦勝道:「齊掌門恐怕還不止騙了我一個吧?」
齊半崖笑道:「縱觀天下,與大師齊名之人,也就只有木頭道人了。」
諦勝大喜,道:「廬山之上,與木頭道人一別,已有半年未曾見面,今日得逢於此,幸甚至哉!」
齊半崖道:「木頭道人仙履遍布天下名勝,仙蹤難尋,還不知信已否送到?」
諦勝道:「老衲善弈,木頭道人愛酒,齊掌門必是用酒作餌,釣他來此的吧?」
齊半崖笑道:「能有大師如此知己,齊某不枉此生!」
諦勝凝聽片刻,忽道:「山下有人上來。」
齊半崖一驚,問:「是荊奇還是木頭道人?」
諦聽又凝聽一會,道:「此人已到山腰,到底是何方神聖,恕老衲還沒此本事聞出分曉。」
齊半崖一抖長衫,長嘯一聲,內聚一口氣,將聲音遠遠送了出去:「有貴客光臨峨眉,齊老二未曾掃榻出迎,請恕在下慢客之道。」
山下有人答道:「齊掌門不必自責,我區區一個癲道人,又何足掛齒!」
齊半崖喜道:「原來是道長大駕,齊老二不勝涕零。」
山下人道:「峨眉名勝,奇冠天下,臭老道可真飽了眼福呀。」
諦勝也將聲音傳至山下,道:「老木頭可還識得我?」
山下人沉吟了一會,笑道:「原來少林的和尚也來啦,有禿驢坐在山頭上,大煞風景之至。」
諦勝微笑,輕聲罵了句:「胡說八道。」
山下人朗聲吟道:「不須攜酒登臨。問有酒,何人共斟?」
俄頃,一個破衫老頭肩挑了一支扁擔,兩頭各厝一壇酒,邁步而來,步履輕快如飛。
齊半崖幾步迎了上去,笑道:「道長真好雅緻!」
諦勝仍坐在石頭上,斜望老頭一眼,沉聲道:「半年不見,木頭道人的腳上功夫精進不少,遠勝前昔了。」
破衫老頭微微一怔,隨即笑道:「精進再多,也不及大師的一根手指頭。」
諦勝「哼」了一聲,冷視著木頭道人。
齊半崖不知諦勝何故不悅,先壓住心下疑惑,道:「道長請坐!」
木頭道人哈哈一笑,將酒罈卸下,隨意坐在一石上,兩下就拍開了塵封的紙泥,頓時酒香四溢。清風一吹,更送山下去。
齊半崖道:「鴻鵠先生新釀的十里香,果然酒味純冽。」
木頭道人道:「齊掌門鼻子好靈,還請準備三隻酒盞。」
齊半崖道:「自然。」一捋白須,清聲道:「玉兒,拿過三隻酒杯。」但聽西北方有人應了一聲,過片刻,一個青衣童子就端了一隻酒壺並三尊銅杯過來。
木頭道人分別滿了三杯,與齊半崖一杯,又與諦勝一杯,諦勝冷冷道:「我怕酒中有毒!」
木頭道人手執銅杯,送到諦勝面前,笑道:「鴻鵠先生又怎會釀毒酒呢?」諦勝頓時臉現愕然,不再吭聲,木頭道人道:「既然大師不願意破了酒戒,老臭道也不好再相逼。」
齊半崖謝過道人,一飲而盡,當真是香飄胸間,無比清醇。
木頭道人道:「齊掌門,十三年前,荊怪為何會斃命在你的掌下,其中原由,還請原原本本的訴出來。」
齊半崖愕然道:「原來道長全都知道了。」木頭道人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齊半崖放下酒杯,翹首遠處,戚然道:「那年,我要上菊隱山去拜見青燈居士,路過滄州城,飲飽了酒食,正在路上行走,忽見巷子里荊怪正用一把刀威逼一個少女,那少女容姿頗是美,荊怪眉宇之間大蘊笑意。唉!齊某頓覺一腔熱血往心頭涌,二話不說,提掌上去往荊怪的天靈蓋上拍了一掌,荊怪登時斃命。」
木頭道人冷冷道:「如果老臭道沒猜錯的話,齊掌門應是從後面偷襲,趁荊怪不備而突下的殺手吧?」齊半崖面色蒼白,說:「道長所言不錯,只是當時情勢危急,不得已而為之。」木頭道人冷哼一聲,道:「恐怕齊掌門若不是偷襲,未必是荊怪的對手!」齊掌門大嘆一聲,斟滿了酒又飲,不勝愁悶。
木頭道人道:「齊掌門只逞一時英雄氣,而不問是非,也只能算個莽夫,又何以領袖峨眉?」齊半崖狠狠在石盤上擊了一掌,頓時石塊嘣濺,憤然道:「齊某身於江湖,對此等醜事又豈能過而不問,任登徒胡為?」木頭道人道:「齊掌門應該聽說過叱吒雪域的逍遙十三門的聖母『玉美人』。」
齊半崖惑然道:「當然聽說過,此妖女危害中原已二十春秋,兼且魚肉西域,為禍實深!」
木頭道人道:「齊掌門也認為此女當誅?」
齊半崖道:「當然。」
木頭道人道:「齊掌門不怕背上登徒子的罵名?」
齊半崖聽這句話里有深意,一驚,長叫一聲,道:「莫非十三年前,荊怪刀下所持之人……是玉美人?」
木頭道人道:「正是!荊怪與玉美人鬥了十七天,從西域一路斗到了中原,終於在滄州城裡勝了她半招。奈何老天爺不收此女,恰齊掌門也在滄州。」齊半崖拊膺頓足,泣聲道:「齊某真瞎了眼!」右掌一舉,突然猛朝自己腦門上擊去。木頭道人馬上扯住了齊半崖的手掌,沉聲道:「齊掌門出意乃善,罪不當誅!」齊半崖道:「我誤殺荊怪,若我不死,我峨眉一派必亡於荊奇手下!」木頭道人眉頭一斜,厲聲道:「誰說荊奇要滅峨眉派?」
齊半崖道:「白鶴公子睚眥必報,當年飛鷹幫滅於一旦,荊奇揚威天下,道長莫非未曾聽聞?」
木頭道人道:「飛鷹幫多行不義,為害江湖,所以才會慘遭滅門之災!」
齊半崖道:「荊怪可是荊奇的親哥哥呀!」木頭道人道:「我說荊奇不會動峨眉一草一木,荊奇就不會!」出手在諦勝肩頭頓了幾掌,道:「大師,你說對不對?」話完一拂袖,便要離去。
諦勝起身呼道:「先生請坐下再飲幾杯!」
木頭道人食指朝酒罈上一指,但聽「嗤」得一聲,酒罈頓時碎裂,酒水四淌,黯然道:「不須攜酒登臨。問有酒,何人共斟?」吟畢飄然下山而去。
諦勝道:「荊居士果然器宇非凡!」
齊掌門驚訝非常,道:「剛才的木頭道人竟是荊奇?」
諦勝道:「不錯,他擔酒奔到峰頭時,我見他步履輕快,輕功已到無人可及的地步,就知道了他便是白鶴公子荊奇!」
齊半崖道:「怪不得大師一見他面,便十分不快。」
諦勝道:「我以為他易容而來,必行不軌,正要拆穿他的把戲,誰知他在勸酒之際以『指中劍』點住了我的穴位,使我口不能言,不能夠再動顫半分,唉,老衲自認為藝超群倫,而荊奇竟於舉手談笑間將老衲制住,武功之精,一至於斯!」
齊半崖道:「那剛才荊奇在大師肩上拍的幾下,必是解了大師的穴。」
諦勝道:「正是!」齊半崖鎖眉道:「不須攜酒登臨。問有酒,何人共斟?唉,並非無人共斟,乃是荊先生不屑與我等共斟!」
忽見又一老頭衝上峰頭,破衣蒼髮,正是木頭道人。
齊半崖道:「荊先生再度登臨峨眉……」
諦勝扯住齊半崖的衣角,低聲道:「他是老木頭!」
只見木頭道人奔到碎片邊,酒水早已流淌了一大片,拊膺大哭,道:「我的十里香啊,這可是鴻鵠先生釀的十里香呀!荊奇,你怎麼一點兒也不給我留啊。」
諦勝和齊半崖對視一眼,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