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有鑰匙捅進所言轉動的聲音,木南趕緊趕到了客廳。
門被以慢動作方式打開了,一個蒼老到了極點的老人佝著腰背看著木南。
「爸……」
「你怎麼成……這樣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變這樣?」
父親一臉橫七豎八的刻在歲月里的皺紋嚇到了木南,過去那個精神矍鑠,雖是滿頭白髮卻昂然闊步的父親哪去了?
木南使勁回憶著上次在人行道父親獨自提著大袋子的樣子,在被那個壯漢羞辱的時候,也沒有以這種駭人耳目的形象出現,如今怎麼變成個行將就木的樣子?
木南的眼淚再也沒有忍住。
「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父親亦步亦趨的踱進屋裡,放下手裡的袋子,扶著沙發的扶手又以慢鏡頭轉了個身坐下了。
「爸,你說,到底發生什麼了?你這怎麼跟過了一百年一樣?老成這樣了?說啊!」
父親從皺紋叢中擠出一絲可憐的笑容,但很快又被皺紋佔領。
「沒什麼,我就是老了,人老了都是這樣,等你老了也是這樣的,在那裡,你的事辦的怎麼樣?決定了嗎?」
木南有點晃范兒,隨即明白父親是問自己到底決定是留在那個世界里還是再回到這個坐輪椅的苦暗生活里。
木南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問世間,有誰會放著千萬富豪和全市著名的「企業家」不做,哭著喊著來這裡也要坐著輪椅度過下半生呢?但父親似乎也並不期待他的答案,一轉身,又慢悠悠的去廚房了。
「晚上陪我吃頓飯吧?」
木南,「還是打滷麵嗎?」
父親回頭看著自己那已經並不年輕的兒子,點了點頭,「我只有這個做的還拿的出手,其他的你不愛吃,要不要來碗?」
「爸,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猛一下變成這樣了?到底發生什麼了?」
木南討厭父親的這套顧左右而言他,雖然自己也經常使用。
「人老了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情,細胞自我分裂的速度加快,我和愛因斯坦誰也也阻擋不了。你現在四十一歲,你的細胞其實已經開始在走下坡路了,只是速度沒有我快而已。我那速度就像是在馬拉松的衝刺階段,筋疲力盡,快要到達終點,儘管這個不顧一切的衝刺會耗盡你最後一絲力氣,無可回頭,無可停留,更無可嘆息。」
父子兩個人在小小的廚房裡訴說著關於人生生與死的真諦,其實這個真諦是人人都明白,可又人人都不敢面對,千方百計使用各種方式「合法規避」的哲學答案。
木南轉身回去自己房間,指著牆上,「這些相片去哪了?你把他們放什麼地方了?」
老頭子只是拿眼角瞄了一下,「我只是把他們放到另外一個更好的地方,並沒有扔掉。」
木南感覺胸口發悶,「你別做了,我不太餓,沒什麼事,我要回去了。」
父親放下菜刀,抬頭以一種哀求的口吻說,「陪我吃頓飯吧,很快的,你小時候最愛吃我做的打滷麵,一會就好。」
木南不再說什麼,他不想看到父親佝僂著背的側影,與其說是心裡不大落忍,還不如說是刻意的隱藏著自己的真實情感。
這對父子很奇怪,他們從不在彼此間敞開心扉的表露各自的真實情感,也沒有就某些深層次的問題做過細緻的探討,比如愛情和親情。你可以說這是基於男人間的尊嚴,也可以說是一種可笑的自我保護,但其實更像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一種怪誕的默契:誰也不肯向對方示弱。
父親自小沒有打過木南,相反,反倒是木南經常與父親臉紅耳赤的爭吵,有時候氣的老頭不行,但過一會,木南還是會向父親示個弱,兒子向老子認錯並不算丟人,這就是當兒子的好處,得罪人後不用負責,還可以肆意撒潑。
但木南知道,錯的一方其實是自己,自己拿自我人生的失敗來懲罰父親,以此來達到自己內心變態的狂歡,他甚至對著父親喊過這樣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沒有經過我的允許,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你以為我就特別想生下來嗎?」,「如果再有選擇,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兒子,尤其是你。」
如此傷人的言語把這個老人砸的是遍體鱗傷,他知道那些只不過是兒子的一番心理發泄,是自己身為父親沒有給孩子創造個很好的人生的報應,這一切也是自己應得的,怪不得別人。
父親什麼時候都是默默的不說話,獨自抽著煙在黑暗中,只有那個煙頭的光亮能標出自己的坐標。
兩個父子就這樣在不停的爭吵和不斷的自我離間中畸形的過著,誰也離不開誰,但誰都不肯開這個口,誰先開口誰就輸了,輸給了男人那虛偽渺小的「尊嚴」。
「我知道你恨我,因為你媽的事。」
父親常說的一句具有反抗精神唯一的一句話,這是他做為道德法庭被告席上僅有的一句辯詞。
「但你媽也希望咱們倆不是這樣,也不希望看到咱們倆成今天這個樣子,你在和我吵架前,能否先想一下你母親的靈魂是否能夠安心?是不是咱們倆真的不能共處於一個空間之下?」
父親抄起一塊子黃瓜絲夾到木南碗里,「我活不了多久了,咱們倆休戰吧,行嗎?我累了。」
一陣菜香讓木南收起了灰色的回憶,看著還在廚房忙碌的這個老態龍鐘的老頭,他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他胸口還在發悶,揉了一揉。
「這幾天你在過去那個世界身體怎麼樣?沒遇到什麼破事吧?」
木南問,「破事?什麼事才能叫破事?應該沒有,戀愛……順利,事業順利,人見人愛,老少咸宜。」
「身體呢?身體上有什麼異常嗎?」
父親端著兩個一大一小的碗踱著步子走到餐桌,他看見木南的眼鏡什麼盯著碗,笑了,「老了,飯量也不行了,就這一小碗就撐得夠嗆,你吃,鍋里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