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見未央,一世哀傷
空氣中一直瀰漫著淡淡的潮濕,儘管有那麼一縷微小的陽光艱難地透過濃重的雲層,但天,還是那麼的壓抑。
她知道,這場雨,終歸是要下的。就像人的情緒一樣,壓不住,便自然要爆發,自然要落下。
站在煙水樓閣中,靜靜地遠眺著不遠處正隨風輕輕搖曳地花海,不禁看得出神。
白色衣袂在風中微微舞了舞,發出絲綢的輕微的摩挲聲。
遠處的一叢梔子似乎染上了一種莫名的顏色,落於純白之上的血跡在腦海里猛然綻開,似彼岸般妖嬈的紅就這樣異常兀地與眼前的景象交溶於一起。染上了白,交織在一起,紅得刺眼,紅的突兀,讓她不由地想避開。
五年前的那般情景,緊緊地將她的心猛然一勒,浮現在眼前的景,才下心頭,卻又上眉頭,久久揮之而不去。
到底,是誰放不下?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瑾衣用手在菱若的眼前晃了晃,疑惑問道。
「唔……」回過神,不禁暗自苦笑。
那種感覺……又來了麽
「菱若,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然,今年我們就不去了吧。」瑾衣倚靠在一邊的木柱,小心地試問。
「不行!」菱若臉色驟然一變,咬牙,倔強著搖搖頭,瑾衣嚇了一跳。
「我很好。」自知情緒波動,按耐住自己,垂下眼帘,喃喃道。
「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走吧。」瑾衣點點頭,拉起菱若的手,卻不由驚了會兒。她的心,有多冷?冷的她的手,同樣也有著透心的涼。
「等等!」不知道為何,菱若突然掙開瑾衣的手,轉身朝閣樓中央的小茶桌快步奔去。桌上,放著兩隻還沾著露水的梔子。
小心翼翼地拿起,悉心地整理上面有些折損的花瓣,又將花放置鼻前聞了聞,最後滿意地點點頭,快步走到瑾衣跟前,牽起她的手,道:「走吧。」
兩人剛從閣樓邁出,雨便下了起來,江南下不了太大的驟雨,那樣會壓得她喘不過來。江南太秀氣,每到到煙雨時節,下的,便只是些毛絨細雨。
「老天就這麼不給面子,什麼時候下不好,偏偏這時候下。」瑾衣抱怨地嘟起了嘴,站在閣口仰起頭,望著陰雨,無奈搖頭。
「我回去拿傘,菱若你在這兒稍等一會兒。」說完,便匆忙拈著裙踏上台階。
望著瑾衣離去的腳步聲,菱若轉回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素紙青花,恍若經年。菱若微微愣了愣。傘下的人略微抬起傘,眸深如水,可惜,不是他。
熟悉的人,終究形如陌路。
——是你。
——嗯,來看看他。
——是么?
話至嘴邊,她苦笑。
——不能來麽?
傘下的他,淡淡地微笑。
——不是。
至此,兩人之間,已無言。
——那麼,能與你一同去麽?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之間早已隔了一層重重的隔閡,誰也不願逾越,誰也不願衝破。哪怕,是傷害。
——可以。
淡淡凝眸,略一淺笑,微微頷首
――多謝。
回步下樓的噠噠聲,多了幾分的訝異。
——慕兮?
女子口吻里的詫異,男子的目光轉向白衣女子身後。
——很驚訝么?
傘下的男子唇邊浮起一抹微笑。瑾衣點點頭。
——五年了,只是沒想到你還會露面。
——那麼,我該說的是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雲霄蒼茫,牽住繁華哀傷,命中注定,已然成為過往。匆忙中,我們到底挽留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誰能背負悲苦轉瞬付之一笑,千里長歌行。
亭台水榭,玉荷清風,飛檐上的風鈴和著陣陣微風,泠泠作響。
書香茶氣,在涼爽的空氣里瀰漫開來。
侍茶的璃兒坐在桌對面,有些百般無賴地撥弄著手裡剛剛摘下的荷葉,又時不時抬起頭望了對面的人一眼,又低下頭擺弄著什麼。
對面坐著的,是一位手持書卷,正專心地閱讀的白衣女子。
女子像是看累了會兒,抬眸,眨了眨微微有些酸澀的眼睛,又將目光折回,看著另一頭的女孩,抿嘴,輕輕笑出了聲。
那侍女似乎察覺到什麼,抬起頭,對上眼就看見白衣少女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幾聲。
「小姐在看什麼?」
「沒什麼。」低下頭,不經意。
「莫非璃兒臉上有東西?」說著還用手摸了摸臉頰。
「沒有。只是看你玩著手中之物都能玩的不亦樂乎,有些羨慕罷了。」
女子看了璃兒一眼,又轉回書面上。
「哦?」一挑眉,又道「璃兒可沒說小姐不能同璃兒一起玩耍。」一面說著,一面將原本半趴在桌緣邊的身子坐直了起來,正經道。
「說的倒容易……」點點璃兒鼻尖,又捧起書,看起來。那女孩似乎有些的不樂意,嘟了嘟嘴,隨手拿起擺在正中央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香茗,頓時,香味蔓延。
「喲喲,主僕倆還真默契」爽朗的女聲從遠處至近而響起,菱若瞟了眼,自知熟人,笑了笑。
「瑾衣?」
還有些微微的訝異。
「怎麼?不歡迎我?」緩步走到白衣女子面前,語氣中摻和著幾分揶揄。
「當然不是,璃兒,讓座。」揮了揮手。
璃兒站起,又重新拿了個青花瓷杯,倒了杯香茗,欠身,退至一邊。
瑾衣毫不客氣地坐下,輕抿了口茶水,讓茶香在齒間縈繞,慢慢回味,菱若也不理她,自個兒又拿起書,閱讀起來。
「聽說……西夏要進兵了」半響,忽然想起了什麼,放下杯,瑾衣正色道。
「唔,是么?」語氣中帶著點質疑,但卻沒有表現出來,漫不經心地翻著書。
「朝廷那邊自然是要派兵抵抗的……」瑾衣觀察著菱若表情的變化,又繼續道。
「那是朝廷的事。」說著,菱若拿起杯子,緩緩抿了口。
「卿言也要去……」握著杯子的手驟然一顫,裡面的茶水濺出了些許。
「只是倘若……」似乎不想她多想,又加上了一句。
「是,是么?」菱若怔怔,恢復了神態,垂下眸子,將杯子放回桌上,拿起書翻過了一頁。
心,卻不在上面。
「不在意嗎?這次的戰事不簡單,弄不好,老百姓都會受到牽連。」
「他答應過我,不再使用落殤。」目光堅定,可不知,內心深處,為何會空虛的讓她害怕。就像一個撒謊的人,內心虛妄的可怕。
「再美好的承諾,如果不能面對現實,它終究是一個無望的守候。」
「即便無望,我也會有希望。」菱若的眼神變得柔軟,望著亭外一池碧綠的接天蓮葉,緩緩道。
「我來,只是和你說說,話已至此,該怎麼做,我想,你心裡更清楚吧?」瑾衣起身,理了理因久坐而起皺的裙邊,轉身便要離去。
「我先走了。」淡淡
。
「不送。」頷首,示意。
邁出亭子,抬起頭,微微眯起眼睛。晴空萬里,一片天藍,卻不覺的恍惚。低頭,輕嘆,最終離開。
而這一系列的動作,卻被菱若盡收眼底,心裡不經意泛出的苦澀,讓此時此刻的她竟不知該向誰傾訴。
她錯了么?
空虛,無望。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麼,到底誰清,誰迷?
長夜未央,天邊泛著些碎碎點星。
烈烈燃燒的篝火旁,坐著一位身披戰甲的男子,眉間清秀,可卻多了許多這時候不該有的無奈,本該年少輕狂,,仗劍天涯,做一個逍遙之人,可奈何,終究還是將一生放在了衛國之上。
他想么,他並不想。
周圍擺放著幾壺酒罈,戰營里,燭火搖曳,人影婆娑,四周,還有幾個士兵正手持長槍,來回巡邏。
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最後,停下。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來者自顧自地坐下,隨手拿了一壇酒,擰開紅蓋子,湊近聞了聞,皺皺眉。
「你從不習慣喝這麼烈的酒」放下,擰上蓋子,道。
「再怎麼不習慣,總也會在不習慣中變的習慣。」少年黯然失笑,仰頭又灌了一口酒。
「難道我們就沒有迴旋之地了麽?」
卿言苦笑,搖頭。
「卿言,這不像你……」臉上閃過一絲慍怒之色,轉瞬不見。
「現在還能後悔么?當我學會使用落殤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自己,註定是要死於不同之地。」灌了一口酒,酒的滋味淌過舌頭,流入喉間,羼著心裡的痛,一股火熱的氣息從體內揮發,慢慢升騰,瞬間遍布整個身體,直至最後留下一片溫熱。
僅存的,溫熱。
「你可以不要。」語氣堅冷,聽不出什麼口氣。
「由不得我了……明天,要麼是我活,要麼,就他亡。」拳頭漸漸攥緊,關節吱吱作響。
忘了么……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這樣子,菱若怎麼辦?」慕兮一把搶過顧卿言的酒罈,儘力壓下心中將要翻覆的情緒。
面上依舊是波瀾不驚,眸光平淡如水,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回答的打算,重新拿起一壇酒,但卻沒有擰開,就一直愣愣地在那兒僵著。沉默許久,才搖了搖頭,略顯疲倦地閉上了眼
「你可以代替我……」
之後便是無言。
「她會明白的……」自始至終,他從未質疑過她。
「我更希望代替的那個人不是我……愛她的人,是你」慕兮定定地盯著顧卿言,開口。
然而他卻彷彿沒聽見般,睜開雙眼,擠出一抹微笑,喃喃道:」明天,拜託。「
萬籟俱寂。
劍弩彎弓,漫天箭雨,天空最後的一抹光華漸漸斂盡,大片的血紅雲扉翻騰著,雜著光河歿色震人耳膜
上場,衝鋒,殺敵,風沙起,不堪命運作弄。
手執落殤,光芒大增。誰知,滅了敵,卻傷了己。
城門閉,大漠孤煙。
水亭。
琴音裊裊,爐香繚繞。飛檐之角,銀鈴作響,清脆悅耳。
縴手撥動著弦,撥出的音色時高時低,面容從和,沉浸於中,不遠處的叢叢梔子,隨著風,來回波動,搖曳,散發著淡淡清香,沁入心脾。髮絲微微拂動,音至高潮。
忽然間傳來侍女了喚聲,漸高漸低的聲音和匆促的腳步打破了這一切的美好,由遠及近,撥琴女子的眉心蹙起,想必是自家女婢又忘了規矩,暗自嘆息著侍女的莽撞。
「小姐,小姐!」果然,璃兒一臉的著急,完全沒有了平日里的嬉鬧,儘管知道小姐最不喜他人在彈琴之時打擾,但此事絕非一般,規矩什麼的,她自然早已不顧,想到這,步子已然快了起來。
未幾。
「小姐,有急事。」趕至菱若面前,微微喘息著。
撥動的手一頓,琴聲停下,菱若睜開眸子,一臉疑惑地看著璃兒。
「何事?」擾了興緻,也不再繼續彈下去,一起身,邁向亭中的茶桌,坐下,倒了杯茶,放在手心裡,煙霧氤氳,細細品嘗。
「小姐!」轉身奔到菱若面前。
「卿言少爺,他,他……」話說到一半,不忍繼續,用力扯著手裡的絲巾,不敢直視。
「他怎麼了?」抬眸,目光定定的,絲毫沒有波瀾,然而心裡早已掀起了巨浪,而她,就像巨浪中一隻孤零零的小船,隨浪沉浮,隨浪飄搖,沒有任何的迴旋。
她害怕。
「回,回不來了……」
咬咬牙,再次避開菱若的目光,璃兒垂下眸,低低道。
「什麼?!」手心的瓷杯把持不住,一驚,便掉落。
瓷碎,碎的徹徹底底,就如同她的心。
那日。
銅鏡里,安然,止如水。
歲月靜好,望著鏡中人,淡淡笑。
她沒有轉過身,就這樣看著鏡子中的他,將發上的玉簪取下,沒有了固定,那瀑布般的黑髮便傾注而下,尾垂於背,從妝台上拾取玉梳,梳齒嵌入青絲,上下移動。
「明日我要走了。」
兩人沉默許久,最後還是他打破了平靜,無波瀾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已知,沒有太多的訝異,依舊梳理著。
「你知道?」他看著鏡中的她,問。
頷首。
「瑾衣?」
「嗯。」
「若是我攔著你,你還會去麽?」轉過身,扶住他的手臂,定定地看著他。
避開她的目光,搖搖頭。
「那麼,你是決定了,毀約?」希望瞬間的隕滅,除了流下流星隕落時的深深痕迹,便是一片蒼茫。雙手無力的垂下,苦笑。
「對不起……」顧卿言看著她,卻始終無法觸及她的眼睛。
「不必。」淡然起身,卻轉過了一邊,不去看他。
「忘了那個約定,包括,忘了我。」幾步,他走到菱若面前,扶住她單薄的雙肩,道
「我做不到。」掙脫他的手臂,擦肩而過,走到他的背後。
「我累了,你回去吧。」徑直走到裡屋,珠簾前,她目光微微向後,道。
「那麼,歇好。」
他沒有回頭,只是從袖中掏出一樣潤白色澤的玉佩,走到梳妝台前,俯身輕輕放下,在抬眸的那一刻,他忽然看到,正值年少輕狂的面容,泛著苦澀的笑,始終都是那麼的無奈。
鏡子對面的木桌上擺放的青花瓷瓶里,插著早上她趁興欲贈與他的梔子,可是因為忙,沒有收到,他便讓璃兒拿了回來,沒想到,現在卻枯成了這樣,花瓣上一片一片的腐黑,看的他心疼。
她知道自己最愛梔子,可是,他最愛的,是她。
苦澀再次浮上唇邊,搖搖頭,擺弄了幾下早已枯萎的梔子,起身而去。
開門,合上,徹底的寂靜。
白色的玉佩安然躺在鏡子前。過多的殤,訴不盡,道不清,那麼,便就此放下。
杯子里的水太燙,卻不懂得放手,痛的,始終是自己。
問君可記當年約?
第二日,他特意來向她道別,可她卻以身體欠恙為由閉門不見,兩人就隔著一道木門。
一外,一內。
門外的人慾直接推門而入,可卻始終沒有勇氣去面對她的眼眸。
而門裡的人,卻始終天真的以為,只要她不開門,他就會一直為她擔心下去,以至於,擔心到,放棄這場有去無回的戰爭。
可是,根本就那麼的多認為,錯了,便沒有再回頭的理由。
久久未聽見聲音的他失落地離去,當她奔去開門的那一刻,門外再也沒有他的身影,空茫茫的一片,院子還是往常的院子,偶爾還有幾隻落單的小鳥在飛到樹上棲息,兩旁的梧桐顯得有些的蒼老。無望的掙扎,那人已不在。
跌坐在門沿,望著漫無邊際的長廊,絕望地閉上眼睛,手裡,緊緊握著他臨走前留下的玉佩。
問君可記當年約?
人去,空留,獨惆悵。
緣起緣滅。
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她蹲下來,手撫摸著冰冷的墓碑,掏出懷裡的白色梔子,輕放於碑前。
瑾衣撐著傘,無言地站在後面,往年,只有兩人,而今,多了一人,一位,故人。
「那是他的選擇,我沒有怪你。」沉寂許久,菱若開口道。
慕兮略一沉吟:「我知道,五年了,我不來,也太對不起他。」
她沒有再出聲,只是眼睛有些微微的脹痛。隱忍了多年都沒有落下的淚,這一刻,終究落下,在他走之後的,第一次落下。
問君可記當年約,煙雨江南,無君何歡?掩埋了過去,散盡了情殤。
或許已經釋然了吧。
雨,還是綿延不絕,但,還是依舊的細小。
菱若仰起頭,雨絲斜斜而落,她淡淡地笑著,任雨絲滴落在臉上,擁有著淡淡的清涼。
一切,若從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