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叫什麼名字？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

早間，陽光正好。

鳳朝皇都，鳳陵城中。

鳳宮一處偏僻殿宇的後花園里，一片鬱鬱蔥蔥，露珠冉冉，花草樹木長勢喜人。

靠牆的假山上，一隻青糰子正踮著腳在假山上，撅著小屁股往牆外爬著。

一挪一挪，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

「殿下，你小心些啊，別摔著了。」

宮牆對面，一位大約十三四歲清麗模樣，身著淺翠青色宮裝的宮婢，正仰頭焦急的望著小人兒，張開了手在下面準備接著青糰子，滿臉擔憂之色。

「這可怎麼辦呀，要是讓娘娘知道公主殿下不好好養身子，還要偷偷翻牆去東宮，殿下你又該挨說了。」

上次是，上上次也是，還有上上上次……自從公主殿下能走路以來，就沒讓她這個當貼身宮婢的省心過，逮著機會就往宮外跑，有哪一次是乖乖聽話待在殿中養病的？

這不，風寒好了沒幾天，就又出來「頂風作案」了。

而這個被鳳帝鳳后以及太子殿下自小溺愛無邊、寵得突破天際的公主殿下，此刻聽見自個兒的婢子這般喪氣話，頓時不樂意了。

她趴在假山石上轉過頭，揉著進了風的眼睛糯聲道，「青桐桐，不會，我保護你！」

青糰子軟聲軟語，雖是幾個字一頓，說一下就有些氣喘，需要歇一下，可卻咬字清晰，顯然早慧。

那雙靈動的圓瞳望過來，就是皺眉的樣子也惹人心生愛憐，捨不得半點呵責。

青桐最看不得自家小殿下這副模樣，聞言不由羞惱，她跺了跺腳。

「殿下，婢子所言本就是實情，再有，殿下還未進學禮教，可這自稱卻總不記著，殿下應自稱為，孤。楚老太醫說過殿下體弱，最是不能見風，殿下還是隨婢子回去吧。」

「那個老頭，危言聳聽，只知道嚇唬人。」

青糰子朝天翻了個白眼，朝下面的青桐呶呶嘴，「是是是，孤，孤行了喏。」

那副生動表情，別提有多敷衍了。

青桐一下子蔫兒了，實在頭疼不已，也不想再多費口舌，安心認命的杵在牆下當肉墊。

那表情別提有多委屈了。

青糰子圓圓小臉兒一皺，有氣無力道，「青桐桐你別怕，孤都好幾日，沒見哥哥了，他說了帶，糖糕回來，怎麼還沒來吶，孤就去看看他，不闖禍。」

「太子殿下進學一向勤勉，太傅太師兩位大人更是緊抓太子殿下學業，午間回宮陛下要考教的，又趕上春獵將至，婢子聽東宮的小何子說，太子殿下已經有三日未曾睡好覺了，總是天才擦黑就醒了。」

青桐無奈勸道，「太子殿下與殿下一母同胞，有好吃的好玩的，時興的小玩意兒，總是親自挑選著先送進清華殿來，可見惦念。這些時日，因穆太師患病的緣故，太子殿下腳不沾地，不是在學府就是在青郊祭台那裡布置，更遑論其他。要是假託他人之手買糕點進來，恐怕太子也不安心。」

「唔。」

青糰子小大人般的嘆了口氣，有些氣惱的拍拍自己這張病氣蒼白的臉。

她不是不知道他辛苦，前世就知道了，只是從前曾多在意，如今回來，放在心上了，自然也就免不了心疼。

但她重生而來，到底自身有所損傷，從出生開始就力弱體虛，一句話稍微長一點就喘不上氣，只能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

這也就算了。

重點是，自從她被那個楚老頭判定了「先天不足」的病症后，鳳帝鳳后就嚇得跟什麼似的，平日里別說出宮，就是出個殿門，那也是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生怕她著了風，過早夭折。

是以，她長到五歲，明面上能出入的也依然只是自己的清華殿，鳳帝鳳后同居的鳳翎殿，最遠也就是太子東宮，隔宮門還有好幾道防禁呢。

她只是想「正大光明」出個宮，怎麼就那麼難呢。

鳳還朝內心暗嘆，嘴上還在嘟囔，「青桐桐，孤不去別的，地方就是，去東宮找哥哥。」

她不死心，不過是小小風寒，她就在床榻上躺了兩個多月，喝葯喝得她現在聞到藥味就想吐。

看見太醫署楚老頭那張滿是褶子的胖臉，就想一小拳頭呼上去。

好不容易病好了，她可不想再悶在清華殿里發霉。

結果，一心認死理的青桐半點口都不給松。

要不是人小力氣不夠，她一定要揍青桐一頓，上輩子明明那麼通情達理，知情識趣的，怎麼現在性格這麼拗，氣死她了。

她完全沒想過，自己性格比之前世，那也是「鬧騰」得多了。

「這也有違禮制，太子殿下現年十三，是諸皇子之表率，已經知事了，公主殿下又是女子，平日在自己殿裡頭怎麼親近沒規矩，婢子不會多說一句，只是現在光天化日，殿下該避還是要避著些的。不光是為著殿下，也是為了太子殿下的聲譽著想。」

青桐說著，還故意來覷她臉色，一副吃定她會為了鳳當歸乖乖退讓的可惡樣子。

鳳還朝撇撇嘴，卻沒反駁。

「不去就不去，那孤在宮牆上，看日出總可以罷。」

她鼓著臉頰爬起來，站在假山石上，攀著宮牆金漆的瓦頂，托腮，望向宮牆之外的遙遠天際。

此時正是清晨光景，太陽未出，天色尚是微微朦朧的輕粉色，長長一線如玉帶一般綴在遙遠的天際，說不出的美好。

而這中間隔著的，是無盡的山河歲月。

閉上眼睛，她都能聽見早起攤販的喊賣聲，郊外軍營里士兵操練汗水灑落，遠一些有白鷺浴水而出，林間梅鹿漫步悠悠，再遠一些是連綿的稻田麥浪，青原一片，遠處盡頭有海，蔚藍的，深沉的……

若有可能，她真心希望自己可以拋下一切，無拘無束的行走在這片天地之間。

可終極一生，她應該也無法跨越這段距離了。

她伸出手，盯著自己白嫩糯白的指尖，神色莫名。

「殿下？」

青桐小心翼翼地出聲。

「噓。」

鳳還朝食指抵上了唇瓣，低頭眨巴了下眼睛，笑嘻嘻道，「青桐桐，要乖哦，孤要安靜的，思考人生，你不許擾孤。」

青桐仰首，看著青糰子的半邊小臉，那安靜遠眺的樣子，不禁軟了聲道，「遵。」

隨即站在了一旁，默默守候著。

直到天邊第一縷初陽乍現，那種不可阻擋的萬丈光芒一下子照耀了這整個人間。

鳳還朝伸手指著那光，拍了拍衣裙上沾的粉塵，一挑裙踞，綉著金絲綴著南海明珠的青墨鞋履就踏在了貴重無比的赤青色宮牆頂上，一派江湖漢子的豪邁姿態。

「孤想好了，以後一定要，偷溜出宮，行俠仗、義，劫富濟貧，快意江湖！」

宮牆腳下，被無視的青桐已經徹底石化了。

哎呦喂我的公主殿下誒，您就不能收斂一些您身上那股子野蠻江湖氣嗎？

生怕別人不知道您刁蠻任性似的，您是一朝公主，不是草莽匪徒啊！

想著自家小殿下才五歲就已經是這般野蠻作派了，要是再過幾年……那還得了！

青桐渾身一個激靈，只覺得前路坎坷，心情灰暗的想跑到宮牆角下畫圈圈。

「殿下，公主殿下！」

遠遠地，有清華殿裡頭的內侍太監和宮婢，往這邊尋了過來。

青桐偏頭一望，「想是太子殿下過來了，正著人來尋呢！」

「哥哥來了！」

假山石上，鳳還朝一個蹦起，歡喜的就直接往下跳。

「殿下！！」

青桐驚呼著，卻根本來不及伸手去接。

可有一道瘦長黑影比她更快，近乎是閃現，穩穩地抱住了小人兒。

輕輕落地，再輕輕放開她。

鳳還朝抬頭，對上一張冷漠冰寒的銀質面具，和一雙那拒人於千里的的漆黑眸子。

她輕輕喚了一聲，「鳳」。

沒聽到任何回應，戴了無臉面具一身黑衣的少年影衛只是斂眸，俯身，行了個半跪禮，就重新隱回了黑暗裡。

唔。

鳳還朝眨巴眨巴眼睛，望著身後已經空無一人的空氣，咧開嘴笑了，頰邊一個淺淺梨渦。

鳳朝皇室的皇子公主，自出生后就可以在皇室影衛營里挑選一位影衛。

而這種專屬於皇族的暗影，一生只能有一個主人，主人死，則必須跟著陪葬。這是鐵律，也是契約。

她一歲的時候，鳳帝就帶她去了皇室秘苑，想給她選一年長影衛來護她周全。

可每次鳳帝介紹完一個人，問她喜不喜歡，她都是搖頭，然後隨手一指，在另一邊正在訓練的戴面具的小小少年裡，一眼挑中了他。

影衛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一個主人賜予的代號。

她叫他，鳳。

她的鳳。

「殿下，你嚇死婢子了！」

青桐臉色蒼白的小跑到鳳還朝身邊，蹲跪下來，細細打量著，檢查看鳳還朝是否有什麼傷損之處。

「無礙無礙的，青桐桐。」

鳳還朝收了看向暗處的視線，給了青桐大大一個笑容。

而那邊，聽到青桐驚呼的內侍和宮女們，此時抬著鳳紋歩攆也趕了過來。

小心覷著鳳還朝周身並無什麼異樣，紛紛鬆口氣，便跪地而拜。

「還朝殿下尊安。」

「都起來罷。」

「遵。」他們紛紛起身，下意識的站了些許遠，垂頭跟隨著，顯然是有些畏懼她。

鳳還朝看得暗暗好笑。

「青桐。」她喚了一聲，「走罷，看哥哥去！」

青桐立馬抱起她放進了步攆，落下鳳紋青紗帘子，然後緊緊跟著步攆，走在了最前面。

青色宮裝裊娜，娉婷依依。

大鳳朝，以鳳凰為圖騰，以青色為尊。除皇族外，哪怕是世家大族，衣著器具也一律不可用青色，配鳳飾。

青為國色，愈深愈貴。

鳳宮內侍宮婢一律素色淺青宮裝，深色是皇子公主這些正統皇族才能用的。

而青桐身為鳳朝嫡公主的貼身宮婢，更是一殿主事的女官，地位自是要高出尋常宮人許多的，宮裝也是較為繁複的翠青色。

比如此時，能跟在鳳還朝青鳳步攆旁的也只不過青桐一人，其他人也還沒有資格與她同行，隨侍在側。

雖說她年歲不大，虛歲也只十四，可該有的氣勢卻半點不落，甚至臉上沒有半分與鳳還朝獨處的那種鮮活之態，一舉一動都是鳳宮最高規格教禮出來的宮婢模範。

一絲不苟，面無表情。

青桐這裡端架子端的辛苦，步攆上跪坐著的鳳還朝卻是半點沒忍著，笑開了花。

於是，就在一眾各異的垂著的神色里，鳳還朝的笑聲隨著步攆晃晃蕩盪，銅鈴般的泠泠作響，在一片寂靜里異常突兀，又異常悅耳。

別人不知道鳳還朝在笑什麼，只當這位尊高的公主殿下發癔症，青桐卻知曉得清楚。

她面無表情的，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

太委屈了，可憐她忠心耿耿維護著自家公主殿下的形象，背挺的都快麻了，沒安慰就算了，還反被嘲笑，還讓不讓人好好表演了嗚嗚嗚好憂桑。

路上恰好遇見一對內侍宮婢往這邊走，看方向是從清華殿來的。

鳳還朝指尖敲了敲步攆木壁，青桐一揚手，儀仗停下。

青桐便上前去叫住了這隊人，然後回來挑起了鳳紋步攆上的厚重青紗，只留下薄薄一層，模糊內外視線。

鳳朝偏著頭，就隔著這麼一層青紗問道，「太子哥哥，到哪了？」

雖是溫溫軟軟的笑問著，可步攆前後，包括被叫住的這些宮婢內侍，卻都是內心一顫。

更有甚者，在她問詢的時候，居然還抖羅了一下身子。

嘖，這是得有多害怕呀。

鳳還朝眨了眨眼睛，笑道，「怎麼不答話，是沒了舌頭，還是都想，變成啞巴？」

她樣子天真可愛，語氣又軟糯好聽，像是飲了蜜糖，慢條斯理的，卻聽得人渾身一涼。

青桐更是冷著臉看過去，對這些不上道的宮婢內侍實在是無言。

那隊人裡頭，站在前頭的幾位內侍都是其他殿里抽調的主事，身份在各處也都不低，為著這次祭天大典聚在一塊，商量這次跟隨出宮的宮婢內侍人員名單。

才從內務司出來，途經清華殿，正要分散回自個兒侍奉的殿裡頭，哪想就這麼被攔下了。

更別說攔下他們的，還是後宮內苑裡最為刁蠻任性嬌縱頑劣，被耳提面命無數遍萬萬招惹不得的還朝公主！

不禁面面相覷。

青桐知道自家小殿下不喜拖拉的脾氣，沉聲喝了句，「回話！」

幾人推搡間，沒幾瞬便推了最後站著的一人出來回話。

那被推出來的青衣小內侍，瘦瘦小小，看模樣也不過六七歲大，長了張人畜無害的娃娃臉。

被推出來后，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僵在原地有些愣忡。

但還是很快就跪伏於地，朝著步攆恭聲道，「稟殿下，太子殿下正在清華殿外殿的望風亭中，應是在等候殿下。」

「就到，望風亭了？」

鳳還朝摸著肉嘟嘟的小下巴，思索著什麼，不經意間瞥見那回話的青衣內侍隱隱約約的半張臉，就想偏了。

誒，小哥哥好像長的挺可愛啊。

她輕咳兩聲，隔著青紗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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