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例外
屋門許久打開,一行人走出來。
綰衣笑迎上前,卻見幾人面色各異,但或多或少的臉帶愁色,唯獨被圍在中間的小少女,笑得一派天真無邪,無憂無慮。
周儀眼眶紅了,牽著鳳還朝的手,力度不大,但牽得很緊,似乎是怕她丟了。
一邊的菡兒與她如出一轍。
青桐則是紅著眼眶,但好歹撐住了一殿女官的氣勢,面色沉默。
而她懷裡的白大寶倒是一如往常,撇眼瞧了瞧他,就扭過頭去,十足的嫌棄模樣。
綰衣將這些情態落入眼中,微有詫異,隨即躬身一禮,跟在了鳳還朝身後,與青桐並排而行。
下了木階,無妄老僧轉過身來,雙手合十,一個勁兒的念佛號。
他盯著鳳還朝的臉,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的樣子,禿頭摸得都快掉下一層皮了。
院子里椅子上那個好歹能看出來病症,而眼前這個,則是完全沒有頭緒。
分明不是早夭之相,方才探脈卻發現其身體中儘是死脈,偏偏身體里處處都流動著生生不息的活氣,相生相合。
可以說只要活氣散去,這個看著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小娃娃,必死無疑。
非病非毒非蠱,他不知道是什麼,又該怎麼形容。
「此番多謝無妄大師,大師既然還有客,便不多擾了。」
周儀微微躬身,雙手合十行了個佛禮。
鳳還朝裝模作樣也跟著拜了拜,她現在是完全放了心,果然,這個世界哪有那麼多異類,出個能算天數的神棍老祭司就已經該遭天譴了。
鳳還朝原本還想多在溫言跟前刷一下存在感,還沒蹦躂過去兩步,就被傷心過度的周儀毫不猶豫給帶走了。
似乎越快離開這個地方,就能越快脫離方才的夢魘。
「大師。」
等人離開后,溫言微有疑惑的開口,「她?」
無妄老僧望了眼院門,沒說其他,只輕輕嘆了一句「我佛慈悲」。
鳳朝嫡公主殿下的體弱之症大陸聞名,可真實情況如何,外頭卻無人可知,但都道是先天不足,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
可如今看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雖有疑惑,溫言也不好多問,轉而專註起自身問題來。
「大師說過,我身上的蠱毒依常理無解,我的身體會一日日衰敗下去,眼睛也會逐漸失明,是否?」
「沒錯。」
「可要是有例外呢,何解?」
「施主說的是哪種例外?」
「我看見了一個人,清清楚楚,可解?」
「什麼?」
無妄老僧神情詫異,摸著腦袋道,「怎麼會,世上不該有這樣的例外才對……不過上古奇聞有載,有的奇胎集天地萬靈於一體,身骨超凡脫俗,可勘破肉眼,或許施主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個人罷。」
無妄老僧也有些猶疑不定。
「可勘破肉眼么。」溫言解下了綢帶,攥在手心,望向院門已經變得模糊的灰色一片,臉上微微露出些許方才掩藏起的慌亂,沉聲道,「若我說的那個人,就是還朝公主呢。」
「這——」
「大師,她是那個例外么?」
溫言這句話有兩重意思,無妄老僧自然聽出來了。
許久之後,他嘆息一聲道,「若是那位小施主的話,也就說得通了。」
聽見無妄老僧的話,溫言陰鬱面色流露出不一般的鄭重,拱手道,「溫某並非得寸進尺之輩,只是事關我與生母性命,還望大師儘可能與我言明。」
無妄老僧滿含睿智的目光在溫言臉上落了一會兒,才道,「溫施主,貧僧有一句話先勸誡於你,那位小施主出身鼎盛,貴不可言,不論她是否是施主所說的那個例外,還請施主往後不要去打擾她。亂了彼此的命數。」
「面相之說雖不是神鬼莫測,可也並非空穴來風,都說面有九骨,分合稱之為相,而相又由心生,即所謂的'人稟命於天,則有表候於體'。那位小施主的面相就是我們佛家諸多慈悲相的一種,稱菩薩相,即心懷天下,善待蒼生,生來就註定要救苦救難的。有著這樣的面相的人物舉世難見,自然也算得上是超凡脫俗,可稱奇胎。」
「而從溫施主面相來看,雖有半生坎坷,但終會否極泰來,絕非短命之相。」
「可若是溫施主一意孤行,日後與那位小施主有了牽絆,則一切命數就都成了變數,禍福吉凶難料。所謂命數,順則生,逆則變,凡事都不可強求啊。」
無妄老僧空明見性,得道多年,在承天寺及其他寺廟,乃至整個鳳朝的信眾心中有著不一般的地位,說的話自然不會是胡言亂語,而是有著一定道理在的。
他是個雲遊僧,萬事萬物皆在心中,對面相一道了解頗深,說出來的言論哪怕只對上個七八分,也足夠嚇人了。
世人奉他為「醫聖」,除去醫術外,或多或少也因著這個以面相窺人的能耐,只不過他很少給人看相,有傷天和。
他也算是回答了溫言方才的問題。
蠱毒或許有解,只在日後罷了。此為一。
其二則是,哪怕鳳還朝於溫言是特殊的存在,最好也不要擅自去接近她,與她有什麼牽扯,不然可能影響溫言原本的命數。
首當其衝便是本可能解開的蠱毒,解不了了……
那麼就此折返,錯過這個可能此生唯一的'例外',繼續遊歷大陸,賭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出現的'或許'?
這麼些年都熬過來了,要是真的能等到,自然皆大歡喜,可若是有生之年等不到呢,他與生母就真的只能是不到黃泉不相見了,但無論怎麼說,好歹算有了個盼頭,他這些年的奔波勞累也就不是毫無意義。
既如此,錯過就錯過了,他的人生原本就是灰色的,不需要別的色彩來做點綴。
溫言想著想著,墨色綢帶在手中緊攥,下意識便一寸寸的用力,恨不得震裂綢帶,捏碎手骨。
他手中的這半截衣擺充當的綢帶樣式樸實,在光照下也是一般,只有逆光背陰,且離得足夠近,才能看清楚上頭綉著的花樣紋飾,與衣同色,是摘星花。
這種花外觀並不好看,所以也從沒有人將其當做紋飾織染於衣物上,只不過這花於他意義特殊,所以他才令人繪了樣式,特意拿去沂州織造坊給綉染的。
「少莊主,那咱們以後就真的能找到醫治的辦法了么!無妄大師也說了少莊主不是短壽的命相啊!」
身後,一直默默聽著的中年護衛喜上眉梢,木訥表情一下子生動了起來。
溫言不言語。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應該歡喜慶幸的,可卻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失落蔓延心扉,好像他原本可輕易得手的珍貴物事,就要與他失之交臂了一般。
而好像他原本不該有這些情緒的。
這種相互拉扯矛盾的感覺令他整個的人看起來更加的抑鬱幾分,面色也顯出頹然的蒼冷。
「嵐。」
正當他要吩咐回禪房之際,院門口忽又出現了一抹纖弱嬌小的身影。
是鳳還朝,她又偷偷返了回來。
只見她領著那個娃娃臉的青衣小少年進了門,提起裙裳走到他跟前,行禮道,「溫家兄長,兩日後孤便要同舅母回宮,不在寺里多住了。孤想問兄長,明日能否陪孤逛一逛香會?」
她笑得落落大方,雅緻可愛。
承天寺有個傳統。
求過平安符后,都要放進伏魔樓外,蓮池中的香壇里溫養三日才能取出。
原本定的是在廟中住五日,等香會辦完了再走,可不曾想,周儀臨時變了卦,說什麼都不肯多待一日。
一向知書識禮的周儀性子擰起來,誰勸都不好使。
所以她只能是提前行動了。
「如何,兄長可願意?」
溫言眼眉低垂,捏著綢帶的手一僵。
「見過殿下,殿下多禮了,溫某……」
「呀——」
鳳還朝忽然拍了拍額頭,眉心的青玉墜子隨之一盪,額前落下一塊小小的紅印子,有些後悔的提了聲道,「怪孤一時歡喜,忘了兄長腿腳不便,不能逛香會的,這可怎麼辦呀。」
她眸中水光流轉,並無輕視,反而露出誠懇至極的歉意,還有一絲說錯了話的慌亂,口吻也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些嬌氣,軟軟糯糯的,聽在耳中如一片撥弄的輕羽。
「不礙事,殿下也是無心。」
溫言捏著綢帶的手收進袖口,有些鬱悶的開口,他現在很想收回之前在山道的那番客氣話。
他扭頭看了看無妄老僧,卻見老僧搖頭不語,笑著進了屋。
這……只說不許他去打擾她了,可若換了她反過來打擾他,又該怎樣避免吶。
鳳還朝此時眼中只有溫言一人,其餘皆可略過,何況是她最不喜歡的和尚了。
只能說她是對無妄老僧太放心了,要是她方才讓白大寶來這裡監聽一會兒,知道了他對溫言說的那番話,恐怕就不會如此淡定了。
而是一定連夜把老和尚弄暈了打包扔進青江中,綁上石塊,沉屍滅跡。
笑話,她今生所求無非是這幾人過得不痛快而已,還不能接近,不可牽扯,那她報復個鬼的寂寞啊。
「不過……」
鳳還朝走近了,彎腰細細看看溫言坐的椅子,還低頭嗅了嗅,似乎是下意識的呢喃道,「若是這椅腳能改成木輪就好了,唔……可三皇兄不在,他最會擺弄這些了,也不知道這椅子是什麼材質的,結實不結實……」
她聲音放的低,溫言本就心神遊離在外,更加沒聽清楚到她說的話,可他身後那個武功高強的中年護衛卻是聽到了,還分外上心。
「什麼?還朝殿下說的什麼輪子?」
他躬下身請教,嘴唇都有些顫抖。
「藤木輪椅啊,就是馬車一樣的,不過還是不要弄了,太危險了。」
鳳還朝說著趕緊搖頭,蹙起了秀致的小眉頭。
「前兩年五皇姐騎馬摔折了腿,總鬧脾氣,三皇兄給她做了個會走的藤木椅子,有四個輪子的,兩大兩小,輕巧好看,人坐在上頭又舒服,就是那木頭做的輪子不經用,沒走幾步就散了架了,把五皇姐摔得可疼了,母后狠狠罰了三皇兄一頓,然後三皇兄就再也不敢碰那個輪椅了。」
她才說完,有些惋惜的樣子。
卻見中年護衛眼冒精光,茅塞頓開,彎腰不夠,又立即半跪了下去,手中劍柄抵地,萬分懇切的向她拱手。
「謝過殿下!謝過殿下!無妄大師說的沒錯,還朝殿下果然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人物!溫嵐在此感激不盡!」
武者俠客間多萍水相逢,很少說'大恩不言謝'之類的客氣話,而行半跪禮,這大概是他此時能想到的最能表達自己感激之情的方式了了。
不是因為身份,純粹感激而已。
「啊?你、你謝什麼呀?」
她有些被嚇著的後退兩步,一緊張起來,結巴的毛病又犯了。
溫言則是迴轉過心神,頭一次不避不掩的望向她,神情複雜道,「他是代溫某謝的,謝殿下方才說的那番話。」
「輪椅么,可三、三皇兄都說了那是失敗的試驗品啊,更別說現在他人不在這兒,圖紙也沒有,真的不行的——」
鳳還朝又是後退半步,失措的去扯身後小少年的衣袖,皺著蒼白的小臉慌亂道,「綰衣綰衣,你說話呀,跟他們解、解釋、釋清楚。」
她語氣里不由帶出些嬌糯的哭腔。
綰衣暗暗搖了搖頭,上前低頭在她耳邊道,「殿下別慌,那溫家莊少莊主現如今,缺的不就是這個輪椅么,殿下既指明了方向,他們道謝也是應該。」
古籍《風流人物誌》先賢篇有記載,說'亮性長於巧思,損益連弩,木牛流馬,皆出其意',指的就是輪椅。
只不過現如今的鳳朝思維固化,百官庸碌為權,百姓庸碌為食,很少有人肯把心思花在匠作工藝上了,就是鳳鳴學府的工學一藝,也多是寒門學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而三皇子鳳安來能做到,其因有二。
一則他出身皇族,有內府藏書閣的底蘊,二就是他天性愛弄這些新奇東西。
鳳安來從古書里找到記載,並且細心考證后研製出來,算開了先河,雖看起來是孩子玩意兒,可到了溫言這邊,或者如溫言一般不良於行的人手裡,自然就是天大的福音了。
就他所知,鳳後娘娘只明面上斥責了三皇子,事後已經令內府改進,成了御賜品中的難得之物了。
現如今鳳陵城中有十好幾位上了年紀、腿腳不便的老貴族,都被鳳後娘娘借著召見各品階命婦的名義,暗中將輪椅賞賜了出去。
那些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們如獲至寶,自然感恩戴德,恨不能拖著老胳膊老腿的,再給鳳朝江山賣命個幾百年。
只不過因是內府敕造,用的人又少,故而鳳陵市面上還不敢大肆效仿來賣而已。
但也只是時間早晚了。
也就跟前這位還蒙在鼓裡呢。
「兄長他——」鳳還朝愣了愣,望了眼溫言與溫嵐主僕二人,扭過臉,學著綰衣方才的樣子,反趴在他耳邊疑惑道,「可是三皇兄做的輪椅很快就散架了,根本不結實,母后也說了,工匠之事最要慎重,不能亂來的,要是因為孤的無心之言,到時候他們做出來的輪椅不好,摔著了溫家兄長怎麼辦?」
她話里話外都是對溫言的擔憂,靠近時自發的帶著股奶香氣,甜而不膩,十分醉人。
綰衣不動聲色的深吸了口氣,側眸朝溫言睥過去一眼。
不過才見過幾面的陌生人罷了,就是死在她面前,也不該她來擔心才是。
不過想起她曾以血喂自己的愚蠢行徑,也就不難理解了,對待一個所謂賤籍僕役尚且如,何況其他人呢。
綰衣垂面,以笑掩去眼中不愉,溫聲道,「殿下,宮中規矩嚴,三皇子又被鳳後娘娘下了令不許再實驗,否則這輪椅說不定早就做成了,今日殿下只是開了個口,剩下的隨得他們去,左右是他們自己願意,殿下安心就是了。」
「真的么,三皇兄說過,看起來繁複的東西,拆開來看卻很簡單,而表面看起來簡單的東西,或許製作的過程會很難,輪椅就是這樣的,孤不想兄長失望。」
鳳還朝雀躍一瞬,又低落下去。
幾步之外,已經站起身的中年護衛耳朵一動,對這個原本只存在於傳聞中的還朝公主,突然好感倍增。
他盡職的躬身與溫言把方才聽到的,綰衣與鳳還朝兩人的對話大致重複了一遍。
溫言頓時心情更複雜了。
正抬眸間,不經意又將鳳還朝的模樣看了個徹底,他咬牙,忍得面色愈加蒼白。
鳳還朝卻好似不知他艱難掙扎,笑得一派軟糯道,「兄長,時間匆忙,香會便不去了可好,孤知道一個地方,那兒沒人,兄長明日可以與孤一道去那裡。」
「哪裡?」
溫言一副頹敗鬱結的神態,再也不好推拒。
「嘻,到時候兄長就知道了。」
得了應允,鳳還朝眉眼彎彎一笑,立即便起了身,拉住綰衣的袖子,拽他出去。
「走了綰衣,別擾了兄長與無妄大師。」
院子外頭,籬笆牆跟長著一叢叢的野黎蒿,修一領著黑甲衛,半隻腳踩住一支黎蒿。
聽到鳳還朝的話后,他腳步微移,抬頭朝院內望去,不知為何,眼皮莫名抖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