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刺殺
「此病症貧僧看不出來,也無從斷言天下間是否有人可醫治,若無法好好將養,怕難以長壽啊,且稍有差池,便是生死劫難。」
回到禪房后,一想起無妄老僧的這句話,周儀就忍不住心神俱碎。
要說她與小糰子也沒認識多久,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很喜歡這個有時聰明有時傻氣的小糰子,無關乎身份,而是打心眼裡覺得投緣。
或許聖賢所言的忘年之交,一見如故,大抵就是如此了。
以往只聽說小糰子身子不好,常年養在深宮,輕易見不得風,還只當是尋常體弱,可這年頭誰家的孩子也不是容易長大的,總有這樣那樣的病症。
而生來就是一朝嫡公主的小糰子顯然要比其他任何人都幸運,楚老一身醫術超凡,有他在,怎麼著也該無事才對。
怎麼還就不能長壽呢。
鳳朝五十便已算是高齡,四十稱者,三十稱老,二十稱父母,那不長壽是個怎麼不長壽法?稍有差池的這個'稍有'又該怎樣把握?
一想起那日,小糰子來周府,借著還十兩銀子的名頭,卻與她討論南齊發展,為她備出種種後路,轉頭卻一聲接一聲咳得厲害,面色蒼白勝雪……
不過是只見過一面,萍水相逢而已,卻換得小糰子如此真心對待,她怎能不動容。
周儀進門後幾步就奔到了桌前,再也維持不下去一朝侯妃的端莊姿態,趴著輕聲抽泣起來,手中帕子盡濕。
菡兒也陪著掉眼淚,根本顧不上勸。
「仙女姐姐舅母。」
鳳還朝看了眼石階上如木頭般站著的青桐,將有些涼的袖爐遞給綰衣,提起裙裳跟著進屋。
到了桌前,她扯了扯周儀衣袖,仰頭寬慰道,「鳳神在上,孤會無礙的,真的,沒事的,舅母,楚老頭的醫術舅母知道罷,可厲害可厲害了的。」
「楚老頭也說了的,好好養著,不然父皇母后也不會總不許孤出宮了。」
她本意是希望周儀可以不用這麼動容,這麼哭下去容易傷身,再說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她都不在意,卻叫旁人哭成這幅模樣也太誇張了些。
不曾想聽到她的話,周儀更是哭得渾身沒了力,一個前仰,跪坐在了地上。
鳳還朝吃了一驚,正要扶,卻被周儀一把抱住了,「我以為,我一直以為……」
鳳還朝暗暗嘆口氣,輕拍著周儀背脊,無聲的安撫。
出了門,青桐上前來抱她,她下意識想推開,但手伸出去,卻是摟住了青桐的脖頸,將臉埋進了青桐頸窩,放鬆的閉上了眼。
青桐輕拍小人兒後背道,「殿下安心,侯妃只是一時,很快就會好的。」
自小糰子出生時,她就服侍在側,楚老診斷時她就在旁邊,不可能不知曉其身體情況,只是再聽一次,依然忍不住心傷。
只好一再寬慰自己,任你富貴潑天,任你權勢鼎盛,也總有人力難以企及的時候。
這幾年殿下一路成長得辛苦,好不容易有個綰衣,也算是同齡玩伴,她也安心幾分,只盼鳳神護佑,殿下能好好的,什麼都好好的。
如此折騰一番,日頭很快西斜,等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禪房,沐浴更衣后,鳳還朝立即就躺倒在木床上,再也不想動彈了。
綰衣端著素齋進屋,擱在了桌几上。
「殿下,晚膳青桐姐姐送過來了,她正帶著阿寶大人外頭遛食呢。」
他笑著扶她坐起身,坐在床邊,一小口一小口的拿勺子喂她。
再是漱口,潔面。
等一切弄好了,鳳還朝一襲素白裡衣,輕踹了踹正跪坐在榻前給她褪鞋的綰衣,有些不理解的輕聲道,「生老病死不是尋常事么,為什麼父皇母后,還有舅母他們都那麼傷心呢?」
這番話她大概從未對人說過,不知在心中藏了多久,才在今夜,他面前說出來,還試圖等來他的回答。
既早慧,必多思,多思則傷身傷神,怎能不易夭啊。
她大概不知道,相處不久,他於她已經是特別的了,這份特別與對待青桐不一樣,只是她自己還沒察覺出來罷了,所以這些話才能這樣自然的說出口。
按理說,這是他努力獲取她信任親近的成果,他該高興的。
可綰衣怔了怔,低垂眼眸,握著她著了寢襪的軟幼腳掌,輕放進被褥中,再將暖爐給一同放進去,才道,「殿下,不涉及自己的事,自然是尋常事,若牽扯自身所愛之人,又怎麼能當做尋常事。這是自欺。」
「什麼?」
似乎從未曾想過會聽到這一種答案,鳳還朝擁著被褥愣了許久,在綰衣收拾好屋子將要退出去時,她忽然開了口。
「你留下。」
綰衣端著銅盆的手一緊,鎮靜道,「可殿下,這是宮外,青桐姐姐說小人不該——」
「就今晚上,孤會讓修統領守好附近,不會有閑話。」
鳳還朝低著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般,沒有用命令的語氣,而是祈求,「你留下,孤不會做噩夢。好不好?」
綰衣闔眼,她的眼睛她身上的氣息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略過,許久。
「——遵。」
次日。
鳳還朝一襲盛裝,邀著溫言出了禪房,往林木深深處行去。
修一雖然面色如常,但只看著她去的方向,握住劍柄的手就忍不住捏緊了些,也不知道在防著誰。
鳳還朝暗暗與白大寶對視,不約而同翻了個白眼。
她抱著白大寶,攀著溫言所坐的椅子扶手,側過臉,望著他滿目天真好奇道,「所以兄長的家就在沂州,兄長還是溫家莊的少莊主了?那兄長莊子上是不是有很多很厲害的俠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的那種,就像梅花俠盜一樣?」
她眼眸裡頭有一種期盼的水光,襯著林木深深,印出青色煙雨的色澤,十分好看。
溫言坐在藤椅上,由兩位江湖客抬著,力道穩重,不偏不倚。
他側過鬱結的蒼白面孔來,望著鳳還朝明媚至極的眼睛,聲音啞弱道,「殿下,江湖並不簡單,但也不複雜,沂州地界好,水路陸路發達,連通五湖四海,又趕上今年是個好光景,無洪無旱,地里莊稼都收上來了,像殿下說的酒肉自然是不缺的,可要都是路見不平,不問是非緣由就拔刀相助,豈非亂套了。」
經過幾番刺激掙扎,此刻他總算是能以一副疏離平靜的面目示她。
少年雖未笑,語氣也淡薄,只是這麼一段話說出來,儘管看著像是盡心儘力的解釋,但其中有多少敷衍鳳還朝卻是一眼能感知出來,不住暗嘲。
果然,溫少莊主要真一夜態度大變才是稀奇,油鹽不進方是他本性。
鳳還朝笑道,「那兄長身邊的這位也是俠客了?」
溫言望一眼身側的中年武客,淡然道,「溫嵐護我長大,經過不少殺劫,在江湖上略闖出了幾分薄名。」
「真好。」
鳳還朝輕點點頭,眉心間那枚青玉鈴不偏不倚,如同畫就青翠花鈿,哪怕說笑著,一舉一動也透出不俗的教養。
就是她髮髻一側戴著那朵絹花有些不合時宜,顯然是劣等貨,與她身份不相匹配。
她顯然也知道,還不時扯一扯身後那個青衣小內侍的衣袖,警告般說著「下次不許再用這小玩意來搪塞」的話,語調軟糯,像撒嬌勝似斥責。
青衣小內侍則一直躬身,道好言遵,伏低做小,面目模糊,可離得近,那股子淡然自若的清越嗓音還是入了耳,令溫言詫異,倒是出眾。
鳳還朝好似不查溫言對綰衣的審閱,笑道,「兄長,這路上人少,以前灌木遮著,根本沒人來,還是這次修統領給清出來的道,兄長你聞聞,都是草木香氣。」
溫言見狀吸了吸鼻子,無味無感,但口中依然道,「確實如此。」
他看向前頭已經隱隱顯出輪廓的廟宇,有些破敗了,最高的領宇都掩在大片林木間,不見具體。
「這就是'蘭若寺'?一路上走來沒遇見半個香客,是個安靜去處。」
「兄長,這兒正門都被樹賭住了,現在能進去的只有這個偏門,也不知道是供哪尊佛像的地方,不過裡頭住著一位僧者,十分有趣,孤上回來見他,他還問孤是不是公主呢。不過他這人奇怪的很,說了幾句就沒聲了。」
鳳還朝無奈的笑了笑,摸著白大寶給他順毛。
忽然,不知從哪裡飛出來一道劍光。
「小心!」
「刺客!」
「保護殿下!」
「保護少莊主!」
在這一連的喊聲中,有十數名俠客裝扮的蒙面人自四周密林中飛身而來,手中持有鋒銳的利刃,一時間刀光劍影,各種兵器碰撞的'鏗鏘'聲連綿不絕。
銀面影衛立時現身,護在了鳳還朝身前,暗器不斷使出,冷眼瞧著面前這些蒙面人前仆後繼的死在他暗器下。
只聽十數聲悶哼,幾次呼吸后,一股刺鼻的血腥氣瀰漫開來,空地上錯落躺了十幾道被一槍破喉的屍體。
黑甲衛所佩槍械,出自內府,都是黑鐵精刃鍛造出的殺人利器。
修一把槍自蒙面人的喉嚨里拔出,立即有鮮紅的血汩汩從喉管里噴射而出,如同一道道血泉,更如一朵朵以血灌注而成的地獄花。
「殺,一個不留!」
他一聲令下,黑甲衛紛紛而動,場面十分殘酷,也無比血腥。
青桐臉色慘白的拿帕子捂著嘴,另一隻手緊緊蓋在了鳳還朝眼皮上,怕她又添夢魘。
只不過晚了一步,她全都看見了。
看見也沒什麼,殺人而已,無論前世今生,她的手上的血都註定是洗不幹凈了。
鳳還朝假意閉上眼,抱著白大寶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白大寶牙酸,都來懶得再吐槽了,蜷在鳳還朝懷裡,睜大了眼睛,樂滋滋的看這場血肉廝殺。
「殿下,別怕。」
綰衣在鳳還朝身側輕聲安撫。
鳳還朝咬牙不語,忍得唇色臉色都是慘白,只垂落的袖子下,伸出一隻軟嫩嬌小的手,探過去扯住綰衣的衣袖,緊抓不放。
那邊,黑甲衛已經隨溫言身邊的江湖客一起,和那些蒙面人交起了手。
任憑蒙面俠客們前仆後繼,卻擋不住黑甲衛的嚴密防守的槍鋒,幾個回合下來大半都成了躺屍。
修一不愧是鳳宮禁衛軍最高統領,不過茶盞功夫,他手裡就拎著蒙面人刺殺首領的頭,到了鳳還朝跟前。
經此一役,蒙面人盡皆赴死,果如修一所言,沒留一個活口。
修一主要命令是保護鳳還朝的安危,且那群黑衣人的目標顯然是溫言,並非針對皇室,他們這是受了池魚之殃。
修一將手中頭顱擲在了地上,冷冷看了溫言一眼。
無緣無故被人使做了擋箭牌,雖然部下沒有損傷,但心中依然不痛快。
那顆頭顱滾了幾圈,沾血帶泥,直直落在了溫言腳邊,眼還睜著,直瞪著他,情形可怖。
「修統領,殿下還在此。」
青桐皺眉,適時提醒了一句。但看向溫言的目光也是不善。
她小小年紀能做一殿女官,自然不蠢,就是方才事發突然不及想,此時也回過味來了。
「多謝。」
溫言拱手,並不打算跟修一解釋。對腳下的頭顱更是看也不看。
他確實存了利用之心,不過他想的是好歹有皇室禁衛軍在此,那些人怎麼也會忌憚些,不在承天寺中動手。
沒想到他還是低估了那些人相殺他的決心,以及愚蠢。
他使了個眼色,一旁的溫嵐則令剩下的江湖客們開始收拾殘局。
青桐撤了手,把緣故與鳳還朝說了一遍。
她本來就對這種混跡江湖的人沒什麼好感,現在更是如此,連皇族都能當做利用的工具,實在不配自家殿下與之相交。
鳳還朝鬆開了抓著綰衣袖口的手,讓鳳隱回暗中,一邊安靜聽青桐講,一邊溫柔的給白大寶順著毛。
聽完了,她搖搖頭慢慢走到溫言跟前,道,「兄長。」
溫言迎著她的目光,坦蕩道,「還朝殿下,溫某雖是無心,但終究是有借勢之嫌。此番與修統領等人謝過,也請殿下相信,只此一次,再無二例。」
鳳還朝扭頭看了看不做聲的修一等人,笑了,隨即有些躊躇的,將自己衣裳里的物件取了出來,托在掌心,給溫言看。
那是一枚小巧至極的長生鎖,通體純銀,鑲著玉石,躺在她掌心裡如同一顆雪白的靈果。
「兄長你看——」
小少女玉雪堆就的精緻面孔上,眉睫如黛,稚氣未脫,一派天成的軟糯懵懂,笑起來頰畔那兩朵梨渦醉人,煙攏般的眼眸里像有星河跌落,鍾靈蘊秀。
美好的不似人間物。
她指了指溫言胸口的長生鎖,笑道,「這樣的鎖,孤也有一個,父皇說,這個鎖是借天命,戴著它,輕易不能死。孤知道,兄長就算有心借勢,但並非是故意將孤與修統領他們置於險境的。再說江湖么,有來有往,互幫互助是常事,話本子里都說過了的,孤明白,不會計較,也請兄長不必再介懷。」
她落落大方的一揮手,一副中話本之毒已深的傻白模樣。
青桐肅穆的清麗臉龐上,流露出深深的無言,合著她方才提醒自家殿下提防外人的話,全都白說了?
修一從始至終都緘默不語。皇族禁軍,說白了就是皇室的走狗,主人都沒意見,他又怎麼能再去置喙。
無人關注到的一角,綰衣則是輕攏青衣袖口,低垂著娃娃臉,眼角餘光看向不遠處的頹敗廟宇。
方才這裡殺聲震顫,廟宇之中卻有木魚聲不絕。
還真是個適合清修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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