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大春的大兒子高雪峰被他的舅舅安排進了縣食品廠，成了吃國庫糧的「城市人」。這是除了在濱河大學當教授的和法航以及在台鼎做醫生的高龍凱之外長興村第三個吃國庫糧的人。這在村裡是大事，這些人見多識廣，每次回村都能帶來嶄新的不一樣的說法。他們說的那些詞村裡人聽都沒聽說過，繞口，學不來。
既然吃了國庫糧，成了「城市人」，地位自然水漲船高。於是給高雪峰提親的媒婆幾乎踩爛了他家的門檻。
「安樂村老邱家的三閨女長得可水靈了！人又勤快，會扎衣裳，會套蓋窩，是個難得的心靈手巧的姑娘——」隔壁的王婆子的娘家就是安樂村的，她說的這個姑娘是她大姑家的表妹，高雪峰認得她，認為她長得一般，心靈不靈沒研究過，手巧倒是聽說過——見高雪峰興緻不高，王婆子笑得像花兒一樣的臉立刻就耷拉了：「雪峰，你有什麼想法？——現在的姑娘到處都是，但像老邱家家教這麼嚴的沒幾個！」
高大春關心的是這個姑娘是「農民」還是「吃國庫糧」的，他不好意思直接問，就拐了個彎：「嫂子，這個姑娘下地幹活的話……」
「哎呀！你要是不說我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了！——姑娘在縣鋁製品廠上班——」
高大春一聽此話，心裡高興了。雖然還不能確定姑娘是不是「公家人」，但是能在鋁製品廠上班就說明她家的關係不一般——鋁製品廠是縣裡的重點企業，比食品廠可好多了！高大春曾讓徐敏把高雪峰弄進這個廠的，徐敏找了很多關係都沒辦成，只能退而求其次進了食品廠。對於高大春和高雪峰來說，這多少有點遺憾。
「嫂子，這個姑娘不錯！您多費心！」高大春一錘定音。
王婆子又高興了：「他叔，你就放心吧！——我這就去老邱家報喜！——這倆孩子天生就是一對！你看，他們多般配！」王婆子自言自語的邁著「快樂」的步伐走了，高雪峰心裡不高興，卻不敢明著說，便悶悶不樂的上班去了。
高德茂這一代人生於三十年代，清朝的「思想」在他們心裡已經幾乎沒有什麼痕迹了，他們小時候最害怕的是日本人。日本人端著槍在村裡晃蕩，看見誰家的姑娘好看拉著就走，不從的當場刺殺；更壞的日本人就在大街上脫光姑娘的衣裳，日本人前腳剛走，姑娘接著就上吊身亡！有點文化的思想活，看見日本人來了點頭哈腰，幫著日本人找姑娘——誰家的姑娘長得好看他最清楚，自然一找一個準！人們恨透了他們，可是又無能為力，於是就在背後罵他們是「漢奸」！漢奸名聲不好，可是能吃香的喝辣的，儘管也未能避免被日本人搜刮，不過總是沾了一些光的。
長興村最「臭名昭著」的漢奸是高洪代的爺爺。他不光是替日本人辦事，日本人玩夠了的姑娘都被他藏了起來，等到後半夜他就去禍害她們，有人逃了出來，他的「行徑」才被村人知道，實在看不下去的高大春的爺爺扛了鋤頭砸了高洪代爺爺家的門，把他打了個半死。高洪代的爺爺就去找日本人，日本人大怒，就把高大春的爺爺打死了。兩家從此結下血海深仇。後來「革命隊伍」清算當年的事情，高洪代爺爺的事就被挖了出來，高洪代一家跌入深淵，同樣出工，別人得十分工分，他家的人只能得五分；隊里分糧食，別人家能分十斤，他倆只有三斤。高洪代的親事也因此而耽誤了，到了六十歲才勉強娶了一個傻子。
在城裡上班的人已經不是農民了，他們自然就不在「村民」的範圍以內。在村子里，能夠不出工而照樣有工分的有三種人，一種是村裡的赤腳大夫，他整天坐在村裡的衛生室里讀報紙，喝茶，坐煩了就倒背著手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上工的人哪裡有這種待遇！誰敢在勞動的過程中坐下來？別說是坐，就是彎腰扭屁股的時間稍微有點長，帶隊的隊長都會大聲的訓斥：「狗剩家的！你咋啦？昨晚狗剩把你捅漏了？」隊長的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狗剩媳婦滿臉通紅——她不敢反駁，可是肚子里有氣，於是就把臉憋紅了！下午一放工，狗剩媳婦就喝了老鼠藥！
老鼠藥是隊里分的，沒看見被葯死的老鼠，看見了蒼白的臉的狗剩媳婦。
高大春提著一盒點心去了王婆子家。
「哎呀，大兄弟呀！你來就來唄還拿東西幹啥！？」她嘴裡說著客氣的話，兩隻手卻按照內心真實的想法接過了盒子。
「我也沒拿啥！——這是老大廠里的點心！可好吃了！——你跟王哥嘗嘗！覺得好吃我在給你們拿！——反正是老大廠里的，不花錢！」
錢對於他們來說是難得遇見的「好朋友」。說是「好朋友」，其實一年也見不了幾回，而且這種「好」是單方面的，人們都對它好，它對人們卻「不冷不熱」。人們捨不得它，有時候卻不得不讓它們「離開」。錢是用工分換的，所以在年底對賬的時候，大隊里發生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人們對於自己的工分的質疑。
「張隊長！你拍拍你的良心！我跟王二狗同樣出工，他的工分是二百八十四，我的為什麼是二百八十一？——王二狗他媳婦是不是爬你的床了？」高大衛除了害怕他的老婆，其他人在他眼裡都是狗屎。
「高大衛！你別整天的胡說八道！你幹活凈糊弄人！你刨的地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咋種糧食？」張老三仔細想了一遍他跟王二狗媳婦的「房事」——王二狗在門外放哨，又是後半夜，應該不會被人發現，想到此，張老三的底氣更足了：「高大衛！你老婆去年拿了隊里的一袋種子，你以為別人都不知道嗎？我是可憐你們沒有孩子，所以才不追究！但不追究不等於不知道！——你要是再敢胡言亂語我就把你老婆告進監獄！」
張老三的話像一顆驚雷炸爛了高大衛的信心！心底的悲涼像瘋了一樣從一棵小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他一咬牙，惡向膽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