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1)
自擊鞠那日過後,劉紹棠便在家中待得無趣。
他原就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很討他父母的嫌,自打從戰場上下來毛病更多了起來,竟開始嫌棄起家中的床榻太軟、入口的米面太細,委實讓鄄陵侯夫婦費解,怎麼自家兒子都二十四了仍還是一副狗都嫌的模樣,別人家的孩子不是七八歲以後就見好了么?
好在這狗都嫌的逆子這日終於在家待不住了,出門去了燕國公府上,可算給了二老一個清凈。
他騎馬到了國公府,門房一早就認得這位小將軍,是自幼就與國公相熟的,遂無需通稟便將人迎了進去。他拐入顧居寒的院子時聽小廝說他在書房,進得門時見顧居寒在看書,便揚聲問:「哥這是讀的什麼書?」
顧居寒一早就聽見他在院中聒噪,見他闖進門來也不與他計較,只叫門外的婢女給他上茶。劉紹棠卻坐不住,湊到顧居寒身邊瞧他手中那本書,見是一本不知是誰作的物志,翻了幾頁見講的皆是些文玩,乃是他一貫最不耐煩看的那類酸書。
他不再看那書,一屁股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口中卻不忘調侃:「哥自從娶了嫂夫人,這府中還真是很有了些江左的風氣,不單園子修得精細,就連哥你看的書也與往日里大不相同了。」
的確,顧居寒往日里多讀兵略史冊,偶爾怡情讀些文選,物志之類的書是很少看的。但這一類的書沈西泠一向很喜歡,除此以外還喜讀遊記。她尋了許多風物誌一類的書囤著,兼而還有許多畫冊,日積月累實在太多,她房中擱不下,便搬了一些到他的書房裡,他近些年閑來無事之時曾大略翻過,時日一久也覺得有些味道,漸漸讀得多了起來。
他笑了笑,說:「看些閑書罷了,哪裡就是江左風氣了。」
他這一笑雖然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但落在劉紹棠眼裡,便生生看出了些夫妻恩愛的纏綿味道,彷彿一思及與對方相干的事笑意便不自覺要攀上嘴角了一般,很是令他這般的孤家寡人感到齒冷。
他於是禁不住又調笑了兩句,卻見顧居寒將書擱下,頗有些認真地對他說:「你既然羨慕,不如自己也趕緊成家,老侯爺前幾日還在我跟前念叨這事,一再讓我勸你。」
劉紹棠聞言臉色立時一苦,連忙擺手,說:「哥你可饒了我,成家這事兒於我還早得很呢!」
顧居寒看著他這潑皮樣嘆了一口氣,說:「你今年二十四歲,你帳下的幾個副官比你長不了幾歲,都已有了子女,怎麼會還早得很?」
劉紹棠撇撇嘴,說:「說起孩子,這事兒哥你比我急,我才二十四沒孩子是正理,你與嫂夫人成婚都五年了卻膝下猶空,怎麼還反過來說我呢?」
這話說得直將顧居寒的嘴給堵了,氣得他臉色都有些難看起來,劉紹棠一貫會看他臉色,見他撂了臉,連忙上前討巧賣乖,又半是奉承半是真誠地說:「此事我父母是忒急了些,我並非不想成家,只是成婚雖然容易,碰上個鐘意的人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身邊的朋友成婚的不少,婚後也沒見哪一個快活,倒是愁容更多。我琢磨著我若要與一個女子成婚、定然要跟哥和嫂夫人一般,情意篤定纏綿悱惻,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這前半段聽著還勉強像樣,但後半段卻拐到不知哪裡去了,顧居寒頗有些不自在地斜了他一眼,打斷了他,說:「我不過說你一句,你就要這麼一大段在這兒等著。也罷,我說不聽你,你自己打算吧。」
顧居寒其實也並不當真是要催劉紹棠成婚,一來是他心裡始終覺得紹棠還小,再則他與沈西泠情況特殊,他自己尚且如此,又怎麼再去規勸紹棠?只不過鄄陵侯畢竟與他提了此事數回,他也不過是忠人之事罷了。
劉紹棠也曉得顧居寒不是當真站在他父親那一頭兒,於是打了幾個馬虎眼便將此事搪塞過去,又對顧居寒說:「我這幾日在家待著簡直要發了霉,今日來也是想活動活動筋骨,哥快出去陪我打一套拳吧。」
語罷便將顧居寒拖了出去。
兩個男子從房中出來,恰正碰見沈西泠和秦氏相攜穿過望園,身後跟著連紫、挽朱以及秦氏身旁的大丫頭鴛鴦,身側還跟著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正拉扯著沈西泠的衣袖。
「婧琪!」顧居寒叫了那小姑娘一聲,隨後帶著劉紹棠快步走到她們那邊兒,又責備那女孩兒說,「莫拉扯你嫂嫂。」
那女孩兒原正是顧居寒的幺妹,顧婧琪。
顧居寒的父親是老國公的嫡長子,同輩上另有兩個兄弟,如今都仍健在,是顧居寒的二叔和三叔。二房有兩子,顧居廷和顧居遠,三房有一子一女,顧居盛和顧婧琪。說起來這顧婧琪是他們這一輩上唯一的女孩兒,又是最小的,今年剛滿十三歲,素來很為家族中人寵愛。顧居寒對這個小妹妹也頗為疼愛,但他平日里為人謹篤,近些年因戰事頻仍又不常在家,是以與幺妹不是太親。
顧婧琪本就有些敬畏她這位長兄,聽他訓斥了她更有些害怕,撅著小嘴鬆了拉扯沈西泠衣袖的手,委委屈屈地瞅著她哥哥。
沈西泠見劉紹棠來了便與他打了招呼,劉紹棠也笑嘻嘻地問了嫂夫人好,又同秦氏與顧婧琪見了禮。這時沈西泠瞧見了小姑那副可可憐憐的模樣兒也感到有些好笑,便轉而對顧居寒說:「快別說她了,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今日原定了要去收幾處鋪面的賬冊,她央我帶上她一起去罷了。」
顧婧琪聞言連連點頭,示意自己絕沒有對嫂嫂不敬。
顧居寒緩了緩臉色,又擰起眉問她:「今日不是夫子來家塾講學的日子么?你不去聽學、纏著你嫂嫂做什麼?」
顧婧琪聞言縮了縮脖子,十三歲的少女面容清秀俏麗,行止間有種說不出的活潑情態,十分可愛討喜,卻聽她言:「我這都聽學一連聽了八日了,前兒夜裡十分勤勉地熬夜背了書,昨日還得了先生的讚譽呢。今日……今日就不能歇歇么?」
她雖十分擅長撒嬌,但她長兄卻不吃這一套,眉頭不松,仍訓她道:「胡鬧!那范先生是三叔特意為你請來的,平素本不收女學生,你今日卻逃了學,也不怕你父親責罵你?」
顧婧琪心道,她父親那樣疼愛她,才不會訓斥她,就算真是訓斥了她也不怕,反正父親也不捨得如何對她凶,倒是她這長兄一沉下臉來便讓她心口惴惴,不敢再還口頂嘴。
沈西泠在一旁瞧著,見小姑被顧居寒訓斥得小臉兒都紅了個透,又是當著紹棠的面兒,面上總是不好過的,心裡頭便也有些不忍,想了想還是替她向顧居寒討饒:「我瞧著婧琪近來也確實悶得狠了,昨日得范先生讚譽也是實情,若不為難,想來與先生告一日的假也使得,我帶她出去轉轉,總好過她人坐在學塾中、一顆心卻飛了,反倒更惹范先生生氣。」
顧婧琪在一旁點頭如搗蒜。
顧居寒本是神色嚴厲地在教育妹妹,但沈西泠開了這口,他的臉色便緩和了許多,沒再繼續責備顧婧琪,只是對沈西泠說:「你最近身子也不好,又何必親自去收賬冊,叫人送到府上也就是了。」
沈西泠笑了笑,說:「不打緊,我其實也是看今日天氣好又暖和,想順道出去逛逛罷了。」
顧居寒仍有些不贊同,但他一向不大能擰得過她,於是揮手招來他的副官旭川,說:「讓旭川為你們駕車吧,有他跟著我也放心些。」
沈西泠雖覺得不必如此,但還是沒有拂他的好意,笑著點了點頭。
一旁的秦氏笑道:「大哥盡可放心,我也陪著嫂嫂一同去,會將人照顧好的。」
她這話一說,身後的連紫挽朱便也跟著如此說,讓沈西泠聞言實在有些哭笑不得,覺得這些人一個個的都好似將她看做了一個殘廢,一時有些無語。一旁的顧婧琪見得這個情狀,曉得長兄時下心情還算不錯,連忙趁勢問:「大哥……那我能跟著嫂嫂們一同去么?」
顧居寒瞧了她一眼,默了一會兒,隨後終於在她殷切的目光中說:「路上別煩你嫂嫂。」
顧婧琪聽言立時大喜,歡快道:「哥哥放心!我定然站如松坐如鐘,絕不會給嫂嫂添麻煩的!」
這話一說卻將大伙兒都逗樂了,沈西泠摸了摸小姑的頭,說:「還不謝謝你哥哥。」
顧婧琪也是精乖,立刻朝著顧居寒諂媚道:「謝謝哥哥!」
顧婧琪今日纏著嫂嫂要出門,一來是因為夫子今日要她背的詩她尚且還沒能背得出,二來是因為她著實想念怡樓的糕。說起來,這怡樓本就是自家嫂嫂的產業,叫個廚子到家裡來做給她吃也無甚麼不可,但她卻覺得怡樓的糕最好便要在怡樓吃,因樓中裝飾多有江左風情,那糕的口味亦與江左有許多相似,總是更應景一些,別有一番風味。
只是這日她們出府的時辰尚早,離用午膳的時辰還差了許久,她便不得不暫抑了腹中的饞蟲,隨著大嫂嫂一同先去別處收賬。
沈西泠的產業十分豐裕,從酒樓醫館到茶果田莊皆有所涉獵,尤其名下還有一座鹽庄,進項據說更是多得令人咋舌。只是因她本是大梁人,那些生意自然多在江左,直到五年前她嫁進國公府後才陸續將生意搬到江北,怡樓也是自那時起才開始辦的。如今這上京城中,除了怡樓,還有一個名作金玉堂的首飾鋪子是個大進項,沈西泠今日出門,便是要去金玉堂瞧上一瞧。
馬車中,秦氏笑道:「嫂嫂嫁進門后不是便懶得再打理生意了?鹽莊田產之類進項多的生意,聽說現在都是大哥手底下的管事在替嫂嫂忙活,怎麼今日竟這樣勤勉,還親自出門收賬?」
眾所周知,五年前沈西泠嫁進國公府時帶了一筆數目驚人的嫁妝,而自她進門后,她那些來錢的買賣便大多交給了國公府來打理,因著這番緣由,上京城的貴婦人和貴女們雖一向心裡頭嫉妒她,但也能為她和顧居寒的這樁婚姻尋個合理的由頭:這顧家雖是大魏顯赫高門,但像這樣上了年頭的勛爵人家,又難免在銀錢上左支右絀,顧居寒娶了這沈西泠、又在婚後接管了她的生意,想來便不單單是看上了此女的美貌,也是圖她的錢財罷。由是這麼一琢磨,方覺心中熨帖了許多、安慰了許多。
「不過是悶著無聊找點閑事兒做罷了,」沈西泠笑了笑,又各瞧了弟妹和小姑一眼,說,「你們既然陪著我來,便都去挑上幾個首飾戴著玩兒吧。」
顧婧琪甜甜地朝長嫂道了謝,又說:「金玉堂的首飾雖然漂亮,要我說卻不如怡樓的糕招人喜歡,嫂嫂與其給我釵環,還不如讓我今日去將怡樓的糕嘗個遍呢。」
這話一出,自然將兩位嫂嫂都逗樂了,車廂中歡聲笑語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