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花源
寒來暑往過了十六個春秋,不到一彈指的工夫,徐澤遠已兒立之年,年少不再,可輕狂依舊。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他走的一馬平川,專業學的是數學,後來進修了軟體工程。畢業進了一家赫赫有名的軟體公司,從軟體開發編程的底層工作到華麗轉身成為軟體開發部門的經理,只用了5年時間。
外人看來,他是上天的寵兒。公司一個程序項目有BUG,經手人全都清楚,可沒人在意這種小到不起眼的誤差,時間一久便無人問津了。直到分公司與總部的系統對接,偏偏和新系統起了衝突不能兼容,導致總公司和分公司部分對接系統癱瘓。洽巧被徐澤遠在輪職巡檢的時候發現並解決了,這件事成讓他引人注目。如果當天負責巡檢的不是他,那麼『功成名就』的就另有其人了。
我儘可能客觀的把事情的真相邏輯如下。徐澤遠早先就提過修改BUG,卻被所有人忽略。不輪職他也會每天巡檢程序錯誤,因為他知道千里江堤毀於螻蟻。那天當職的並不是他。問題出現后,他隨即調出程序文檔,上報了直接領導,聯繫了集團的開發軟體前輩,成立了專項小組,連夜開工,把問題在第二天早上9點前搞定,而且處理的乾淨利落,無人問責,無人『傷亡』。
隨著升遷加之領導提攜,他開始從幕後走到台前,公司試圖把他培養成一個技術能力過硬又能在商務上開疆擴土的全才。徐澤遠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比他預想的提早了幾年。
此時他正和兩個開發工程師討論項目進程,
數據採集和報表統計同時進行,你們各分領一組。什麼時候能完成?
這個快,兩天,最多叄天。
好,頁面改造要等你們的數據。頁面改造需要一周到兩時間,如果動作快就是給頁面改造的同事爭取時間。
沒問題,我們爭取。
聯調需要客戶配合,功能測試和壓力測試都要做,時間周期我們項目會上確定。
還有個細節,客戶硬體、機房布局還沒有最終確認,他們什麼時候結束?如果他們拖后,效果圖出不來,頁面改造的完成周期怎麼定啊?
徐澤遠拍了拍桌上的文件,
以合同為準,先緊后松,即便三周,我們也是提前是交付。我催客戶。
兩人默許點頭。
還有其他們問題嗎?
沒了。那我們出去了?
徐澤遠指指靠在窗邊一張軍用摺疊床,
把這個拿走,給加班的兄弟用。
兩個抬著摺疊床走出徐澤遠的辦公室,年輕一點的感嘆,
要不要這麼拼?
你不知道,以前公司拿到第一個省級客戶的時候,賈總帶著徐在客戶公司駐場,幾天幾夜沒出過機房,昏天黑地的寫腳本,全靠它,困了就用它打個盹。
利器呀。
誰要是有橫心能在這上面睡個三五年,就是下一個徐。
人前顯貴,人後受罪。
徐澤遠看了看時間,拉上百葉窗,關了電腦,從電腦包的側兜抽出兩條領帶,稍加挑選選了一條合時宜的淺藍色,束起白襯衫衣領開始打結,同時理了理近幾天的日程。他有個短途出差,當天往返,晚上要趕場飯局,後天一早參加投標,文檔可以放在晚上完成,明天定版標書。他開啟了人生歷程的又一個章節,在一片新天地里橫戈躍馬,無往不利,這是他慣以為常的。
豪華的餐廳包間里,落坐著旅遊局信息中心技術負責人,他和賈總是同窗。徐澤遠坐在賈總身邊,S省省委常委副書記秘書的令尊曾和旅遊局現離休局長有舊交,離休局長的兒子擔任局裡某旅遊雜誌的副社長,他和旅遊局信息中心技術負責人曾經念書時是睡上下鋪的校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客戶信息採集系統的需求已經摸的一清二楚,大家擺起了龍門陣,追憶祖輩的往惜歲月,讚美了彼此如何卓絕出塵,感慨緣分如此妙不言,最後就只差暢談風月了。賈總和徐澤遠嘀咕了兩句,
旅遊局的投標就是個過場,我來準備另外兩家陪標的公司。
文檔我周五能完成。
旅遊信息辦的項目只是拋磚引玉,S省才是重頭戲。
明白,我安排咱們的編程大神駐場。徐澤遠心領神會。
省長眼看要退了,沒聽到什麼風聲嗎?副社長高聲問副書記的秘書。
秘書顧作矜持,難掩嘴角一絲笑意。
信息中心技術負責人接過話,那還用問,空投一個省長過去不如從省委常委班子里提拔,情況、班子熟門熟路。副的成了正的,你這敵系也跟著平步青雲呀,仁兄,恭喜恭喜。
來來來,滿上滿上。賈總又叫了三瓶紅酒。
不能這麼說,莫談國事,莫談國事。秘書嘴上謙卑,可咧開的嘴角騙不了人,他知道些眉目。把斟滿酒的杯一飲而進。
即然這樣,我也得造造勢,給咱們的新任准省長撰篇美文。
副社長要親自己操刀?
我已江朗才盡,美文自然美~人撰也。副社長已醉,口齒不清。他翻出手機里的電話撥了過去,故作清醒。小林,下一期期刊的首頁稿得你來準備......麻煩你現在出個採訪......現在人就在這裡......對,現在。掛上電話,夸夸其談,
這是新挖來的編緝記者,出過長篇,寫過劇本,才女才女。
大家推杯換盞,怕是都有些醉了,徐澤遠替賈總擋了幾杯又敬了幾杯,也是熏熏然頭微痛已。
沒一會兒工夫,服務員推開門,一個姑娘緊隨其後,林近溪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出現在一屋子酒醉男人的視野里。她,亭亭玉立,白藍色牛仔褲,白色襯衫束在腰間,圓小的下巴微微上翹,眼睛、臉、鼻、嘴被水藍色棒球帽和帽沿的陰影遮擋起來,看不真切。
小林,坐這兒坐兒。
林近溪身子一顫,像是退了半步,遲疑片刻。她並不理睬副社長指定的位子,對服務員低聲交待,
請幫我添把椅子,放這兒。指了指最靠近門的位置。
滿屋飄蕩的酒氣都凝固了,聽她不溫不火的低語,柔和但不軟弱,悅耳。
林近溪落座,副社長,您讓我來採訪哪位?
先坐先坐,不急。
所有的男士們都神志不清的紳士起來。
服務員添副餐具。
不必,我吃過了。
添一例鮑魚。
對對,這個不錯,澳洲九頭鮑。信息辦的技術負責人離林近溪坐的最近,他側著臉失禮的盯著林近溪的側臉,獻殷勤。
不必,我吃素。
小林,這位是S省現任常委副書記的秘書,下周你出個差,做個專訪。S省的旅遊業搞得蒸蒸日上。
光旅遊這塊,一年就向國家繳稅上億元。秘書一副發言的架勢。
喁,請問有沒有宰客行為,每年有多少旅客向旅遊局投訴?林近溪慣有的批判風格,不留情面。
這是什麼話?副社長不悅。
沒事,記者的問題不尖銳,不就成拉家常了嗎。秘書表示理解。
還是領導有見地。小林,詳細的情況還需要實地考察,你到時安排個出差,以後還得多和領導討教學習。
知道了。如果,沒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急什麼。小林,你得敬秘書領導一杯呀,以後還得請領導多多指教。
服務員給林近溪的杯子里倒酒,她手一檔,
幫我倒杯茶。在坐的各位領導,我以茶代酒。
唉,你這是不給領導面子。
空氣僵持了半刻。
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盞清茗酬知音。林近溪輕喘一笑,巧笑倩兮,誦了一句,泯了一口,舉杯示敬,便化解了僵局。
待到春風二三月,石爐敲火試新茶。徐澤遠不由自主吟出了頷聯和尾聯,給林近溪推波助瀾。
好!妙!
真是才子佳人呀。
賈總,您手下藏龍卧虎。
是,小徐是我的得力幹將,還請各位多創造些機會歷練歷練。
各位領導,以後還要向你們多多請教。賈總,我讓服務員準備點熱茶。
賈總和各位領導應喝著好好好,也不知是說工作好,人好還是茶好,總之酒局終於收場了。
酒是解憂的,茶是酬知音的。我們何憂之有呀。小林,說得好。
副社長本來要嗔怪林近溪一是下了他的面子,二是還想借著酒勁嘖問她大晚上了帶哪門子帽子,連臉都不捨得露一露。現下倒放平了怒氣。
徐澤遠結了賬,賈總負責護送另三位醉漢。
小林,過來前提前告訴我,派車去機場接你。秘書關照道。
好的,謝謝!
賈總的車停在門前,賈總一行四人上了車。揚塵而去。
徐澤遠結了帳,裝作閑庭信步的走到門外林近溪身旁,他替賈總擋了不少酒,腿腳發軟。
不好意思,他們有點鬧。
林近溪深出了口氣一手摘下棒球帽,一手順了順齊耳的短髮,如釋眾負。
你住哪兒?......我送你。
徐澤遠說話間一轉頭終於看見了廬山真容,竟怔了一下。飽滿的額,高挺的鼻,人中筆直但有一點短,帶著唇珠微微的翹,微翹的鼻尖,還有微翹的下巴,她的側面三點一線,顯得嬌俏動人。
我家不遠,走走,拐個彎就到。林近溪用她那雙烏黑的閃著瑩彩的眼睛注視著徐澤遠。
徐澤遠有幸把林近溪的臉蛋看了個通秀。她千真萬確不是個美得不可方物的美人兒,五官雖然精緻,可把眼睛、鼻子、嘴分開一一端詳,又好像離美人兒的標準欠缺了一點點火候,勝在布局,配上她那張線條分明又柔和的臉龐洽到好處——乾淨、明媚。他不由一笑。
你臉紅啦?林近溪已不是第一次被人端詳,她知道怎麼反擊或是化解尷尬。
你喜歡帶帽子?徐澤遠隨便找出一句,但心裡卻在咒罵自己,你管人家帶不帶帽子。
你也看見了?林近溪錯開了徐澤遠的眼神,下巴一揚,指了指賈總一行絕塵的方向。我是賣字的,又不是賣笑的。
徐澤遠覺得有趣,笑出了聲,兩個人相視一笑。
林近溪在前面踱著步子,徐澤遠默默跟在她身後。
一輪下懸月從薄霧裡露出半個牙尖,欲說還休,欲拒還迎。
緣份,一半天定,一半人為。徐澤遠沒有主動邀約林近溪,林近溪倒是主動給他發了一條簡訊——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
公顯時已致仕在蘇州小舟模截春江,卧看翠壁紅樓起。你在蘇州?徐澤遠收到林近溪的簡訊心中歡喜,迅速回復。
是,最近在做濕地專欄的連載報道,四處走。
一路平安,保重。
再後來,徐澤遠出差也會告訴林近溪一聲,問她是不是洽巧也在。
直到四十八盤才走過,風馳又已到錢塘。他們才再次在江南相遇。
徐澤遠馬不停蹄,儘可能早的完成工作,改簽了返程的機票,接著又坐了三個小時火車去見林近溪。
竹海、清泉,滿目蒼翠,林近溪一身齊全的戶外裝備,卡奇色戶外遮陽帽,卡奇色速干褲,白色T-恤衫十分顯眼,她修長、挺拔,天生的衣服架子。徐澤遠遠遠的看到了站在木橋上專心拍照的林近溪。他面帶春風的向她的背影走過去,靠在她一側的橋欄上等著她收工。林近溪餘光一掃,繼續用微距拍一株石楠花。
這花長的有點像桂花。
桂花是金色的。
薔薇科石楠屬,常綠灌木或小喬木,可入葯。桂花是木犀科木犀屬值物,也是常綠灌木或小喬木。石楠花有個很難聽的綽號,知道是什麼嗎?林近溪調試光圈,按動了兩下快門。
不懂。
最污花。
什麼意思。
不好的意思。林近溪一聳肩,桂花成為古往今來很多詩詞大家的詞中仙品,石楠花卻受到這種待遇,真是不公平。
你對值物很有研究啊。
在進修植物學。
這花跟你一樣,萬綠叢中一點白——顯眼。
林近溪打量了一下西裝筆挺的徐澤遠,收了相機,
你怎麼穿成這樣?這林子一百多公里,樹多、竹子多,人少,你要帥給誰看。說著便去解徐澤遠的領帶。她哪裡知道徐澤遠風塵僕僕有多急切的想要見到她。
我還沒來得急換。說著也去解自己的領帶,正好碰到林近溪的手,便手握著手不願鬆開了。
林近溪笑意盈盈的抬頭凝視著徐澤遠,有點初師告捷的得意,還帶著一點挑釁,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也想我。
徐澤遠從沒見過有誰笑的這樣好看,只要她一笑,便會不由自主的跟著歡喜。
再不鬆開,就要收費了。
那這樣,是不是更貴?徐澤遠一把把林近溪攔在懷裡。兩人笑做一團,既有趣又能化解一絲羞怯。
北斗七星和一彎下弦月交相輝映,輕風、溪澗、蟲鳴,一對讓人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戀人,躺在草甸子上數星星。身後支起了帳篷,頭燈掛在帳篷一角。三角架上擺著單反,林近溪手裡握著小型相機搖控,時不時坐起來,查看鏡頭,用閉門照星星。
你經常睡帳篷?
以前和同事們一起出任務,很多濕地、林地,要走到腹地,哪有酒店住啊。
你一個人也睡帳篷?
才不,我會怕。
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
你餓了嗎?林近溪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徐澤遠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四周,不覺有點寒意。
我們回客棧,找點吃的。
不用,我們煮泡麵吃,還有啤酒喝。
現在?在這兒?
林近溪從背囊一側懸挂的尼龍袋裡取出燃氣爐和灶具。
即來之則安之。林近溪嫻熟的生火做飯。
幫我把今天咱們採的蘑菇拿過來。
這蘑菇有毒吧?
恩,估計明天我們的屍體就會被護林員發現,然後,我雜誌社的同事會撰寫一篇情侶雙雙殉情的報道;我學校應該會把我開除學籍,一個植物學的學生誤食毒菇中毒身亡,實在給學校抹黑。
徐澤遠笑的前仰後合。
熱乎乎的蘑菇泡麵,爽口的啤酒,風光無限,美人在畔。講不完的故事,聊不完的趣聞,徐澤遠從沒這樣淋漓盡致的暢快過,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青春都是虛度的,他一直覺得他是一個簡單理智的生物體,過波瀾不驚的日子,讀書、工作、結婚、生子、直至老、死,像他的祖輩、父母一樣波瀾不驚。可林近溪和他是這樣的不同,她可以把詩和遠方過成日子,她可以把別人的胡思亂想變成現實。她的特立獨行喚醒了他深藏的感性和敏感的神經,他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是如此渴望濃烈愛意、溫情脈脈和被人需要。
林近溪是他的桃花源。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