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四個月後——

大明邊境。

「湛參贊!要不要吃烤全羊?很美味的喔!」數名士兵獵了一頭羊,簇著火堆燒烤,正打算飽食一頓。

「不了,你們吃就行了。」湛露微笑,踱步至山坡。

來此邊境駐守數月,她立刻察覺這裡的軍籍有半數為虛報或逃兵,皆屬無用空額,更徵農戶及營田兵遞補。也就是說,有一半的士兵只會種田,而不會打仗。

她上稟多次,請求支援,但兵部給她的回答卻總是令人失望。

倘若發生戰爭,這裡的防線將會被敵人不費吹灰之力攻破。韃子虎視眈眈,她實在無法坐視不管。但駐軍僅不到兩千兵力,如此懸殊的差距,戰時若別無他法,要保住所有人,必定得撤兵。她不能讓自己的士兵做無謂的犧牲。

立於高處,俯望著山下景色。她得好好思考,究竟該如何做……

「湛參贊!」

一聲宏亮的呼喚讓湛露回過頭來,就見適才幾名小兵捧著割好的羊肉片,一臉靦腆的笑。

「湛參贊,這個真的很好吃,您這麼瘦弱,還是多吃一點才能強壯些。」一個大叔這樣說著,純樸的語氣完全是個農家人。

這般特地,令湛露有些訝異。

「饅頭來了!饅頭來了!」青年衣服里裝了幾個熱騰騰的大饅頭,飛奔而來。那大叔喜道:

「對了!饅頭!夾羊肉很好吃的,湛參贊試試看吧。」手在衣擺上抹了抹,他拿起一顆饅頭從中撕開,冒出冉冉熱煙,抓起幾片羊肉夾上,遞給湛露。「參贊,給您的。」

湛露愣住,隨後微微一笑接過。在他們幾雙眼睛的注視中,豪爽地大口咬下。

「很好吃!」她笑道。

這句話讓大夥兒都露出愉悅的表情。大叔道:

「湛參贊,我的孩子在抵倭的時候跟過您呢,他稱讚您勇敢聰明,什麼也不怕,虧得了您,才能夠打勝仗。」他誠懇地道謝:「感謝您照顧我的孩兒。」鞠躬屈膝。

「嗄?」沒料居然會遇到士兵的家人,湛露忙牽住他,沒讓他跪落,「你太客氣了,這本是我該做的。」

「參贊,我和我哥哥都跟過您呢,您記得嗎?」青年插嘴,兩眼期待地站到湛露面前,「是大叔說了我才敢說,就是韃靼那一次嘛,我本來以為咱們大家都死定了,差點寫信回家謝老父老母的養育之恩,可是沒想到參贊和上官將軍還是打了勝仗呢!」他真的好生佩服啊!

「啊。」明明才是沒多久的事,回首一望,卻如隔三秋。「你是那時候的新兵?」她問。

「是啊是啊!」青年忙不迭地點頭,「您要大夥兒挖溝嘛!還說咱們這些小兵才是立大功的人呢!」自從那次之後,他對戰爭雖然仍感到恐懼,卻已不若第一次上戰場時那樣無助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也有能力,也是可以做些什麼的!

湛露看著他們:心中泛起激蕩波濤。這些士兵……是她一手帶領的呀!是跟隨著她、信任著她,和她出生入死的人們。

他們給予她的尊敬,是她從軍以來的最大擁有啊!

「謝謝……你們。」她感懷道。

大夥兒互視一眼,哈哈笑道:「謝什麼呢?應該是咱們要謝湛參贊您吧?」

她笑著,和大家一同吃著饅頭和羊肉,胸腔溫暖了起來。

「參贊?湛參贊!」一傳令兵呼嘯賓士而來,見著湛露,立刻道:「湛參贊,前方傳來緊急軍情,下官找不到主帥,所以——」

湛露接過他手中羽檄,迅速開啟信箋閱看。先是緊緊皺眉,而後大吃一驚!

以最快速度回到駐軍地,她嚴厲喊道:

「吩咐下去,全軍戒備!」

※※※

「啟稟將軍,韃子據地在東方,據報主要兵力會在今日開戰襲擊,而更有約莫三萬大軍會從西方後頭夾擊咱們軍隊。」

俊美的男人聽著部屬的報告,只是沉思。

副將又道:「將軍,西面有個駐軍地,但兵力並不充足,若韃子來犯,他們可能無法保住後防線;但如果咱們調派軍隊支援,韃子可能看準這點而先搶攻。」

守得住前面,就顧不了後頭:顧了後頭,前面又危急。現在的局面等於進退兩難了。

「西後方……是安南坡。」上官紫低聲道。

「啟稟將軍,是啊!那個駐軍地就在山坡頂上。」副將回道。

「安南坡……」上官紫眸神微閃,「你可知有誰駐守在安南坡?」他淡問。

「咦?」副將一愣,回憶著:「好像……是湛軍……湛參贊?」此人和上官將軍的大名如雷貫耳,本來以為他們是敵對兩方,北方韃靼一役卻破除了傳言。

這兩個人,是最好的袍澤。

「沒錯。」上官紫拿起玄黑的頭盔戴上,內斂的氣質霎時轉變。戰甲更襯得他俊勇威武。「不必擔心後方,她一定能夠守住。」

副將錯愕。「湛軍師」之名的確響亮,但是——但是——

「可是將軍,安南坡的駐軍只有數千不到啊!」如何對付三萬大軍?這分明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啊!

上官紫揮開帳幕,毫不猶疑地道:

「我相信她。」

※※※

主帥居然貪生怕死而逃了!

湛露在軍營各處找不到將領後,終於放棄浪費時間,回到營帳。

將上官紫贈與她的邊境圖攤開在桌面,湛露陷入深沉的思考。若她的兵力能有八千,那她或許還有方法,只可惜兩千士兵中只有一半戰力。

緊迫的時間加之薄弱的防禦,這是她遇過最糟糕的狀況。

她必定得沉著應對才行……必定得——

「你說什麼?!」

在傳令兵另行通知後,她錯愕地從地圖裡抬首。

「稟參贊,東三十里韃子大軍進犯!」傳令兵拱手重複道:「前線主帥為上官紫將軍。」

湛露聞言,立刻將東西兩方態勢做個整理。秀眉緊蹙,低語:

「我不能撤兵……」這個關口,萬萬……不能被攻破啊!

雙手抵在邊境圖兩旁,她瞪視著那蒼勁的筆墨。

久久,緊繃的臉色和緩下來,她深深吸氣,閉上雙目。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氣氛愈來愈是危急,士兵因為擔心情況,紛紛在帳外等待,好不容易才盼著湛露出來發號施令。

「你們先行撤兵。」一現身她就道。

有人聽出端倪,「咱們先?那湛參贊您呢?」

「我留下來。」

「咦?參贊,只有您一個人留下來那怎麼行!」眾人大感不解。

她卻只是道:

「無論如何,我一定得守住安南坡。」她握拳,語氣堅決更強硬:「我已吩咐校尉領軍,你們快走,免得遭受波及。」語畢,她便回到軍帳中。

大夥兒面面相覷。

湛露在營帳里佇立,伸指輕撫邊境圖上勾勒的墨痕,神往上官紫於案前專註地親筆描繪這幅將要贈與她的圖卷,他對她的心思,已不再需要明言。

隨著他至情內斂的筆觸,她的思緒掉入回憶……

她第一次隨軍隊出征,是跟著上官紫前往遼東。他接納她的想法以和平的方式平定民變,那不僅對她的軍旅生涯奠下基礎,更讓她產生無限可能及勇氣。

而後,他和她只憑著偶一為之的書信和稀少的見面再次認識對方。

剛開始,因為軍情而捎信給他,她就發現兩人的想法極為相近。當然,他也有幾次運用連她也驚嘆的方法擊退敵軍,雖然只是數張薄紙和文字,彼此相距幾千幾百里,但她總是感覺兩人始終是肩並肩的。

……

「咦……上官?」遼東民變一年半後,巧合在兵部望見那英挺的身影,她幾乎是一眼認出,於是開口喚道。

「是你。」他沉穩的嗓音依舊如昔。

他們已經一年多沒碰面了,他俊美無儔的神態讓她稍微陌生,但眼神交會中卻又隱隱有著淡然的熟悉,令得她馬上綻出笑意。

「啊,真是好久沒見哪。」她略微興奮地走向他。

他微勾唇角,「的確是很久沒見。」

她側著瞼道:「怎麼?又打了勝仗回來領功?」其實不用問她也知曉,要不了兩年,他絕對可更攀升於頂。

「你呢?」他輕描淡寫帶過。

「我?我還是老樣子。」她聳肩一笑,恭敬抱拳,「小參贊陪主帥來兵部報告。」沒人會比她更了解當時軍況的。

他沒有多說什麼,僅點頭道:「你很努力。」

那是他首次「疑似」稱讚她。

湛露愣了下。她當然是很努力的,她忍受飢餓寒冷,甚至數月不能沐浴,思量敵情之餘還得提防有人發現她是女扮男裝;打了勝仗也沒有實際功勞,她真的是傾注所有心力了。

回過神,她已經拉住他的戰袍,脫口道:「我知道你過兩天又要出發,我們現在就找個地方聚聚吧?」

他只是看著她。令她感覺胸廓里的心跳突然好猛烈。

「好。」最後,他這麼說道。

那天,他們找了不會引人注意的飯館,在他不贊同的表情下,她還是快意地小酌幾杯。謹言慎行的她,對他說了好多好多話,他多半只是聽她說。

一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著風光景色,然後和他討論起治軍領兵,甚至某場戰役的經過;偶爾他們倆意見一致,但有時也各持己見。她把酒言歡,甚至開始有種兩人別分手就這樣一直下去的渴望。

她不勝酒力倚靠著他的肩膀,他似乎皺住好看的眉,因為酒醉,所以她並不記得太清楚。夜深了,他沒讓她再喝下去,強行將她拖走。雖不到神智不清的地步,但她卻是搖搖晃晃,走都走不穩,更別論如何駕馬。無法之下,只得和他共乘一騎。

素來審慎仔細的她,卻在他面前如此鬆懈,或許,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認為,讓他發現她的身分也沒什麼關係了吧?

因為他一定會站在她這邊幫她的。她直覺地想著。

昂首望著夜空,那一閃一閃的銀光極美,深深烙印她的腦海。

「上官……上官。」她抓著他座騎的鬃毛,喀搭喀搭的馬蹄聲及搖晃擺動,讓她索性背靠往他溫熱的胸懷。

「坐好。」他聽來些許不悅,但修長的膀臂卻將她牢牢護著。

她只是感覺讓他攬著很是舒服,所以更加貼近。輕聲道:

「上官……上官,你知不知曉……今兒個遇見你……我好開心啊……」與其說是故友重逢,倒不如說是密友相聚呢……

「你醉了,休息吧。」低穩的嗓音透過他厚實胸腔,在她背後輕輕震動著。

她露出笑,閉上眼睛。

一路上,他都沒再說話。但是,她能感受到保護著自己的那隻手臂,直到達府之前,都不曾放開過。

他給予她誓言的時候說過:

你為我同窗,為我同袍。曾與我並肩作戰,患難相恤。

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這樣?

他是她最好的戰友,最愛的男子,他信任她,而她,絕不會糟蹋他的信任。

將護身戰甲環扣繫緊,她拿起銀灰色的頭盔,輕喃:

「想不到我征戰數年,這回可是頭一次直接面臨敵人啊。」

你怕嗎?

她彷彿望見男人俊美的臉這般問著。輕聲淺笑,她戴好銀盔,向來是舒潤的眉目換撤,神情冷靜銳利並蘊滿深邃菁華。她自答道:

「我當然是不怕的。」因為……因為……

掀開帳幕,尚未往外走,卻先見百來名士兵已經軍備整齊地在外頭候著。她驚訝地望著眾人。

「你們……你們怎麼還沒走?」她問。敵軍就快來了啊!

一人上前,是那烤豐肉的大叔,道:「參贊,咱們都是自願留下來幫您的,所以不會走的。」不到兩幹人的兵力,留下了三、四百多人,多是曾跟過湛露的。

她怔然,道:「你們……不怕死嗎?」

「嘿,有啥子好怕的?」先前抱著饅頭的青年插嘴,「就算湛軍師的神機妙算對付不了韃子,那個誰寫的詩來著?對了對了,就是『人生自古誰無死』嘛!」但是死要死的有價值啊!

「是啊!」眾軍舉起手上兵器應和道。就算他們有的人可能根本沒讀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

湛露震愣凝視這些士兵,幾乎無法開口了。她多想讓上官紫看看,這些忠心跟隨她的士兵啊……是何等有情有義,何等無所畏懼!

這是他們的好意、屬於他們的勇敢,如果她拒絕的話,就是不知好歹了。

挺直背脊,她眼角閃著光輝,吩咐道:

「好!立刻將所有戰鼓拿出,眾軍前往安南坡入口。」

大夥兒挺直背脊,齊聲答應:「遵命!」

拖著重達百斤的戰鼓,湛露帶領軍隊,很快地在安南坡制高處排開陣勢。

大叔道:「湛參贊,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

「好極。」湛露居高臨下的往山腳邊看去,韃子大軍要攻陷安南坡,必定得先經過此關口,他們擁有制高點,是再好不過了。

「湛參贊,您打算怎麼做?」

湛露回首,微緩一笑。道:

「你們猜……韃子有沒有看過『三國演義』?」大夥兒呆住。

「啥?」

※※※

副將敢發誓,他此生從未見過如此英勇神武的將軍。

「別發獃!」

一聲示警低喝,令得副將心驚膽跳,尚未反應過來,一道紫紅色的銀光疾閃炫目掃過,在他身後的敵人隨即倒地浴血。

那橫跨生與死的交界,縱然只有眨眼時間,還是讓副將持兵器的指尖不禁顫抖,下意識地昂首,僅是剎那,竟震愕地無法動作。

來來去去的韃子和己軍,烽燹彌天蓋地,嘶吼窮盡生命,分不清敵我的吵雜咆哮憤怒翻滾,四處飛濺沾衣的熱燙鮮血落地交錯,他應該是在混亂的疆場中央載浮載沉,然而,在他面前騎著黑色駿馬的男子,卻竟高大得讓他不能仰望。

只見玄黑色的戰鍾灼耀如星,絳紫寶刀迸亮懾光,戰駒起蹄昂嘯,那名縱橫馳騁的俊美男子,無一處態勢不使觀者驚魂懾息!

那摧堅殪敵的氣勢,彷彿一尊驍騰戰神。

「副將小心!」右方校尉大聲呼喊,讓他再次醒神,險險地躲過對方襲擊,一個反劈,讓敵手魂歸西天。

校尉奔近,「副將,沒事吧?」

「沒事!」和校尉背靠著背,嚴防偷襲。

「將軍實在太厲害了,」咽口唾沫,汗水滑落面頰卻帶他人血漬。「我本來以為打到天黑還停不了,他用兵法陣勢加之親自出馬,韃子損失一半,看來大勢已去。」在日落前就能結束了啊!

「是、是啊。」強硬把視線從不遠處的上官紫身上-開,副將終於可以從白日夢中恢復,道:「不過你有沒有覺得,將軍好像……好像不知道在趕些什麼?」

「趕什麼?趕市集?」

「你還有閑情說笑?小心——」

※※※

馬謖拒諫失街亭武侯彈琴退仲達

「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諸葛孔明率軍出祁山北伐曹魏,命馬-鎮守咽喉要路街亭,但馬-卻沒有遵守孔明的部署,導致街亭失守,令得司馬懿取得,揮軍向蜀軍屯糧之地西城殺去。面對司馬懿十五萬大軍逼近,孔明手中卻只有一般文官和兩千五百名士兵在城中,你們猜,他該如何擊退敵軍?」

瞅著侃侃而談的湛露,眾兵們是瞪突了雙眼,心口淌落大把辛酸淚。這麼可憐的遭遇,實在是……好像他們現在的處境啊!

「呃……豁出去和他們拼了?」等會兒就打算這麼做。

湛露緩忽而笑,道:

「孔明吩咐士兵假扮百姓,不得妄動,並大開四面城門,自己身披鶴氅,頭戴綸巾,帶領小童在城樓上焚香躁琴;司馬懿殺到城下,見狀大疑,不敢貿進,料定城中必有埋伏,所以下令退兵。」

士兵們張口結舌,只覺得那諸葛孔明萬分神奇哪!

「所以——」湛露揚手,朗聲命令道:「現在,我要你們輪流擊鼓,用力地擊,使勁地擊,讓韃子於幾裡外就知道我們在安南坡上面等著他們;讓韃子看到我們明明就在坡頂卻不敢向上進攻!」兩軍對戰,擁有高處就是優勢。

韃子聞鼓聲卻無法從下看清情形,必然不敢魯莽行進。安南坡雖然沒有城牆作為掩護,但光有這高度,依然是可以使「空城計」!

「是!」五名年輕力壯的士兵領命站在五面大鼓前,立刻開始奏擊。

只聽得鼓聲隆隆震耳,抖顫黃土,勃騰傳遞數十里之外。湛露擐甲披袍,昂首挺胸,佇立在坡頂邊緣,讓山腳下的人抬頭即可望見。

兩個時辰後,韃子三萬士兵臨安南坡下,遠方就已經聽聞鼓聲的他們狐疑不已,在認出站在高處的那個人為運用土溝擾敵奇襲擊退韃靼部的「湛軍師」後,更是懷疑此有蹊蹺,果然不敢輕率行動。

湛露睇著僅在數里之遙躊躇停頓的大軍,戰袍里的背脊流下涔涔汗水。

這是一種賭,她從未用過如此不確定的策略。

而現在,她已經贏了一半。

她不會害怕,因為,只要能撐到夜黑之時……不,只要撐到斜陽西照之時,那個人一定會來!

就算不曾用言語書信約定,她亦深深堅信著彼此相通的心意。

依照她的指示,士兵們不間斷地擊鼓,有人甚至過於使力導致虎口傷裂,震天整齊的磅琅,達至雲霄,動搖山河。擊鼓的士兵有數百名輪流,而她,卻硬是在狂驟的山風中獨自站立超過五個時辰,猶如用生命守護著什麼。

橘紅色的日陽落至前方,將天空染成火焰般的艷麗。

山腳下的韃子逐漸失去耐性蠢蠢欲動,湛露閉了閉眼,將青年士兵喚來。

「過不了兩個時辰,韃子就會不顧一切地起攻了,你帶著大家先走吧。」她沉靜道,沒有半分遺憾。

「不行的!咱們怎能拋下湛參贊先走呢?」青年非常反對。不肯答應,「要走就一同走!」他們絕不會任參贊一人送命的!

「……我不會走的。」她緩慢且堅定道:「我說過,無論如何我要守住安南坡。我也相信……他一定會來的。」極淺淡地,她露出一抹清麗的微笑。

他?他是誰?青年聞言,一頭霧水,只能朦朧臆測。在看見湛露的笑容時,更是忽地呆愣住,以為自己眼花了。

怎麼……湛參贊的這個笑容,有一瞬間好似……好似個姑娘家在等待情郎見面啊……

不對!不對!湛參贊分明是個聰穎英武的大男人啊……好吧,或許並不是太「大」。青年敲著腦殼兒,要自己別去計較湛露矮小薄弱的身材。

揮開胡思亂想,青年道:「咱們既然都決定留下了,又怎麼會走呢?大不了『人生自古誰無死』啊!」他也只會這麼一句,只好拿出來重複用道。

「你還這麼年輕就一直想死,可別忘了家中還有高堂會傷心啊。」湛露微微斥責,「我是要保住你們,不是讓你們去送死的。」

「可是、可是……」青年就是覺得這樣太沒義氣。

「放心吧……」她輕輕昂首-地像是發現到什麼,頸子向右傾了傾,她面容泛柔,道:「啊,他來了呢。」她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到底是誰啊?青年錯愕湛露那充滿信賴的笑容,尚未將疑問出口,就感覺某個不同於鼓奏的浩大聲響席捲而來!

「怎麼回事?!」

鼓架忽然以突兀的規律搖撼晃動著,由腳跟傳遞入身的戰-,令擊鼓的士兵不自覺地駭停住手,清楚聽到數量極具規模的馬蹄聲從後方大舉急馳逼近。那氣勢衝天的震撼驚濤駭浪,彷彿就要從地底衝出千軍萬馬!

眾人心下驚嚇,但看著湛露依舊氣定神閑地立在原地,不禁一愣。

只不過須臾時間,大明軍旗飄揚成海,鐵衣甲胄碰撞產生厚沉聲響,黑壓壓的雄兵戰將填滿視野,十數萬宏偉龐大的盛浩軍隊已從東方趕至安南坡。

望見有如此巨量及強悍的援軍到來,安南坡的駐軍呆傻了!

「這、這……」大叔口吃地說不出話來。

「你們還頂能撐的嘛!替咱們守住了後頭,沒有後顧之憂地對付那些韃子,真是謝了!」援軍中有人笑著這麼道。

「不……甭客氣。」大叔楞道。

「大夥兒別怕,這邊的韃子只有三萬而已,咱們是贏定了!」看來像是副將模樣的男人舉起手中兵器登高一呼,帶著在東面大勝的昂揚士氣,隨即就駕馬沖向山坡,領軍殺敵去了。

源源不絕的士兵呼喝著俯衝下山,於山下停留的韃子完全沒預料他們會突然進攻,一時之間陣腳大亂。

「參、參贊,你在等的……就是這個?」青年問道,滿臉不可思議。

他們是孤立無援的啊,否則也不用退兵了,如今怎麼……怎麼會平空冒出這麼可觀的後援……

青年沒有聽到湛露的回答。

「露兒。」

一聲低沉呼喚,讓青年看到始終沒有移動過步伐的湛露在瞬間回過身,雙目星燦,向來溫潤的表情更是滿盈激動和喜悅!他驚訝至極,下意識地也跟著望去,只見一名駕著駿馬的英偉男子,黑亮的玄青戰袍熠熠似蒼鷹,賓士而來。

湛露一捕捉到那抹身影,立刻朝他奔去。

腿部因為站立過久而顯得僵硬虛軟,但她忍住疼痛,用盡全身力氣發泄那噗暌違數月的思念,發狠狂奔。厚實的鎧甲發出聲音,沉重的頭盔掉了,隨風飛揚的髮絲迷亂視野,她什麼也不管了。

只是高舉著雙手,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中,大聲喊道:

「上官!」

上官紫駕馬快速接近她,在她開口喚他的同時,彎下腰長臂一撈,俐落地將她整個人給帶上馬。

她喘著氣,立刻緊緊地抱住他,眼角藏濕,笑道: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真正地觸摸到他,她才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他一手摟住她的腰肢,感受她的存在。閉上眸,唇碰著她鬢髮,「我在駐軍軍營里沒見著你,是聽見打鼓聲了,才趕到這裡。」

「嗯,我用了幾面大鼓,擺『空城計』擋住了韃子。」她抬起臉,笑意盈盈。

這是要他稱讚還是責備好?上官紫嘆道:

「你太胡來了。」

她微微輕笑,隨即正色道:「我可不允那些韃子跑去欺負你。」

上官紫一怔,手臂內收,將她摟緊在懷中。這是他毫不猶豫趕來的原因。

他早知曉,這個女子,必定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和我走吧。我和你,以後都不需再這麼做。」他低聲道。

「咦?」她側頭,極其訝異地瞅著他。

「此役之後,就別回京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地瞠目!好睏難才找到聲音:

「你……你……你是個大將軍,你是定遠侯……你高高在上……有崇高的地位……你的意思是……是……」淚水模糊視線,她唇瓣輕抖,顫聲道:「你要為了我……丟棄這一切?」

「是。」他抹去她如朝露的淚珠,毫不戀棧。

她泣喘一聲,望著他,道:「我有那麼……我有那麼好嗎?我有好到……讓你決定這麼做?」他不會後悔?不會嗎?

「此生,絕再難有第二人,肯用性命守護我。與你相比,我所丟棄的,微不足道。」他道,語調平靜卻誠懇。

她凝望著他,激蕩不已。

一旦遠揚,她可以恢復普通的姑娘身分,他也不再是人中之龍的侯爺,他是在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讓她心裡或許存有的鴻溝……徹底消失啊!

她感動得無法言語,只能摟著他的頸項。好久好久,才出聲道:

「我亦心滿願足。」

有此知心愛侶,不虛此生。

※※※

那日,翻騰的怒風狂掃安南坡,烽火燧煙,咆哮兵戈,最終在天際化為一縷靜寂飄扯散去。明軍在不可能的情況中在雙面打了漂亮的大勝仗,駐軍和援軍將營火照亮黑空,雖尚不能品嘗美酒佳肴,但酥烤牛羊已足大快朵頤,眾軍引吭高歌,徹夜狂歡。

「咦?怎麼沒看見參贊和將軍?」

「是啊!咱們將軍呢?」

「不知道。誰有看到上官將軍和湛參贊的?」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一名青年慢慢地舉起手來。

「我……我有看見。」

副將問道:「他們在哪兒?」

「那個……」青年啟嘴說明,神情看來好生恍惚,「我、我是在咱們還沒收軍時見著的。湛參贊看到將軍,然後,就好似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他的頭盔還掉了,頭髮亂了……將軍飛快地把他抱上馬……那動作又流暢又厲害……兩人就……就……」他愈講愈入迷,比手划腳的,最後還站了起來。

「停停停!你是在說些什麼啊?」

「我是在說……我是在說……湛參贊那時看起來好像個姑娘啊……」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愕住。隨即哄堂大笑。

「瞧你瞧你!是不是昏了頭?參贊分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漢!」

「是啊!咱們都是和他一同征戰過的,別胡誨了!」

青年面紅耳赤,忙道:「我、我也和他在這裡駐守了幾個月啊,但我從來就沒見過湛參贊光著膀子或沒穿衣服。」這樣一想,就很有蹊蹺了不是嗎?

一人道:「那是湛軍師身子骨不夠康健,容易染病啦!」立刻得到附和。

「你這小子,整軍營的漢子還瞧不夠?沒事想看參贊身體作啥?難不成你對男人有興趣?」

「來哥哥這裡吧!我會好好疼你的!哈哈哈!」

又是一陣笑鬧。

青年臉脹得像豬肝黑紅。囁嚅著:「我、我……」

「你別想太多了,哪有姑娘家會想要來戰場上攪和?這裡不是粗蠻漢子,就是殺戮血腥,思鄉之情一起,就連我都不願意待這麼久啊!」

大家心有戚戚焉地討論起來。

沒人信他,青年只好默默地坐下,抓起盤裡的羊肉大口啃咬。

心裡想著:下回再遇到湛參贊,一定要想辦法扒開他的衣裳驗明正身才行。

翌日,失蹤整晚的上官紫和湛露依舊不見人影,眾人四處尋找不著,最後在躁練場有了發現。

安南坡的土地中央,插著一把刀面呈現紫紅色的珍貴銀刀。

閃閃發光。

※※※

山麓上,兩輛馬車在等著他們。

見著小行和上官綠的身影,湛露溫柔地微笑。安南坡離京師數千里,一日夜時間,是決計不可能抵達的,若非上官紫已先決心如此,他們不會出現在此。

「呵!等你們很久了呢。」上官綠牽著小行,高興地招手。

湛露跟著上官紫下馬,落地後,緩慢回首,怔怔地望著漫長的來時路。

「你怎麼了?」上官綠見她異樣問道。

「不……沒什麼,只是在想……幸好你大哥是真實的。」湛露滿足地笑道。

「啥?」上官綠傻住。她大哥本來就是真的啊,有假過嗎?

睇著將要前行的曠野大道,湛露心中沒有缺憾,只覺豐富。她已為屬於「湛軍師」的自己劃下最完美的結束。而今,她亦會帶著這份完滿,繼續她的人生。

「你知道嗎?我真覺得恍如隔世呢……」她走近上官紫,感慨嘆息,「唉,以後就沒有仗可以打了,你可要陪我下棋解悶啊。」她這般道,言語中卻皆是幸福。

他握住她的手,淡淡勾唇,道:

「棋逢對手難相勝。總有一輩子的時間。」

她紅著臉,笑了。

之後

安南坡的空城計一役震驚戎行!

湛軍師用兵精準,與上官紫將軍配合得天衣無縫,在極度險阻艱難的情況下完全阻止韃子進犯,令人稱奇道妙!

縱然兵部欲行壓制,但此事還是經由口耳相傳而遠播。

那天,響徹青空的鼓聲,佇立在山坡抵擋敵人的堅定身影,和快馬飛奔而來的勇猛戰神,莫不化為雋永記憶深植人心。

上官紫和湛露雙雙失蹤,兩人的軍旅生涯卻得到士兵們至高的尊敬與推崇,生死未卜的他們更成為附會傳說,有人言之鑿鑿地說他們是戰死在沙場了,也有人曾經親眼看到他們曾在玉門關現身。

縱然已不再有那麼超絕的將官領軍,但這些未曾記錄在史記的英雄事迹,都如氣勢磅礴的詩歌般永遠於人們的口中吟唱。

十數年後,出現一本名為「兵棋論」的兵法書籍。

作者佚名,內容乍看皆是棋譜,實際上,棋譜裡面卻包含數百種精妙兵法。其隱藏奇巧,兵策罕見,戰法卓越,非尋常人可以領悟。

據聞,有心人曾經欲尋找此書作者,不是以訛傳訛,就是線索稀少艱困,總在某個地方就斷頭難以查知。無人知曉這布滿複雜機關的秘密兵書究竟由誰撰寫。

直至今日,也未有人能夠完全解開書里的所有謎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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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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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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