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偶爾會出現的番外

表白(?)與成親(?)

「湛露……欽,不對,過了今晚你就是我嫂子了。」上官綠敲著已經布置成新房的門板,上頭紅艷艷的喜字還是她和小行剪的。問道:「你會不會穿喜服?要不要我幫忙?啊,對了,你知曉洞房花燭夜是在做些什麼嗎?要不要我告訴你?」最後兩句有些興緻勃勃。

這荒漠西域,臨時找不著媒婆之類的知禮大嬸,只得一切從簡:不過,關於洞房這事兒,她雖沒經歷過,但是,她可是個大夫啊,不會不了解的。

「……不用了,謝謝。」門裡傳來湛露的回應。

「真的不用?」上官綠不死心地重複問道。她真的很想進去,很想進去……看看湛露穿女裝的模樣。

「真的不用了。啊,你可以替我叫上官來嗎?」

「啥?」上官綠一愣。她是不太懂成親的順序,但是新嫁娘還沒拜堂就可以見夫君嗎?「……好吧,你等會兒。」算了,她昨兒個還看到大哥和嫂子坐在草亭里寫棋譜呢,若有啥子忌諱也犯得差不多了。

不過也真奇怪,成天對著棋盤究竟有啥子趣味?還不如她的葯書好看呢,他們竟也可以鑽研整日樂此不疲,那一疊疊她壓根不懂的棋譜,都快能夠成書了。

她去喚了上官紫。沒料上宮紫一身平常裝束,完全沒有新郎的模樣。

「大哥!?」她嚇了跳,忙道:「你是怎麼回事?再過幾個時辰就要拜堂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磨蹭?」

「有什麼事?」他忽略掉她的大驚小怪,直接問道。

「喔,嫂子有事找你……」她下意識地答道,見上官紫起身就要離開,她趕緊道:「等等、等等!大哥,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今兒個是你和嫂子的大喜之日,怎麼你們一個個都是這樣的?」

他停步,側臉道:「別跟來。」隨即飄然移去。

唉,一點也沒有辦喜事的感覺啊!上官綠兩手一攤,心裡忖道:大哥叫我別去就不去么?我會那麼聽話嗎?嘿嘿笑兩聲,正待跟過去,衣袖忽然被拉了住。

一回首,見是小行,她道:「怎麼啦?你不是在廚房裡準備吃的嗎?」

小行壓低了聲:「我有事找你。」

「等等啦!」就要甩掉他的手。

「我不要等!」小行雙頰通紅,難得強硬道。

上官綠一愣,只得抱胸望著他,「好吧,那你快點告訴我是什麼事兒。」

小行為難地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半個人,才低垂著小臉,結巴道:「我……我……」

「你什麼?」上官綠閑涼問著。

「我……我……」小行面紅耳赤,似是難以開口。

上官綠努嘴,「你再我我我我,我就要走嘍。」腳步一旋。

小行趕緊拉住她,心一橫,脹紅著脖子道:

「我早晨起床小解的時候看到是綠色的,你要給我負責!」一定是因為她每天給他吃的那些怪葯才會變成這樣的!

上官綠瞪大一雙美目,然後,慢慢地、慢慢地,露出詭異的笑容來。

小行只覺頭皮發麻,正要倒退,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臂。

「小行。」她愛嬌地喚著他。

他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寒毛直豎,直覺逃命似地反過身,大喊:

「綠色就綠色,沒事了!沒事了!」

上官綠卻硬是拖著他往另一個方向走。大人和小孩的體態有所差別,小行縱然是男孩子,卻敵不過上官綠的蠻力。

只聽她開心地道:「綠得好、綠得好!表示我的葯已經開始有用了,你現在跟我到房裡,再小解一次給我看哪!」

小行聞言,黑青著臉,凄厲地掙扎,兩腳踩著地面誓死抵抗不從,最後還是慘遭拉走。他壯烈地大叫:

「我不要!我不要啊——」

※※※

上官紫走到房間前,尚未抬手,門就先從裡頭開了。

只見新嫁娘打扮的湛露推門時險些踩著自己的裙擺,便用右手稍微抬起,頭頂的鳳冠重得讓她歪了脖子,只好用左手扶著。

千辛萬苦地抬起臉,一看到他,她懊惱的表情立刻轉為喜悅。

「上官!」忘情地朝他伸出雙臂,那鳳冠失去支撐便掉了,她也踩著裙子踉蹌幾步,被他接個正著。手忙腳亂之後,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我穿男裝的日子還比穿女裝多得多了,這麼拖地的裙裙帶帶,真是不習慣哪。」

她未施脂粉,一張臉蛋端秀素凈,墨黑的髮絲因為鳳冠掉落勾扯而流瀉在胸前,紅衣樸素簡單,穿在她身上卻極是合身,將姑娘家玲瓏有致的身段凸顯出來。

上官紫攬住她腰間的膀臂微緊,低聲道:「你跑出來做什麼?」

「我……」她紅著臉微笑,「我在房裡坐不住,想讓你第一個瞧見我穿女裝的模樣啊。」她將掉在地上的鳳冠撿起,像鎧甲頭盔臟時那樣拍了拍,珠玉搖來晃去,再重新戴好。

站立在他面前,她挺直了身。道:

「你知我原本就不貌美的,穿上女裝,可也不會改變多少。」她不會自卑,坦蕩顯露,因為她明白他並不以貌取人。紅唇微微勾起,她柔聲:「你知道嗎?我剛剛在銅鏡前面坐著,望著裡面反照出的自己,在幾年以前,我壓根沒想過會以這副模樣展現,連自己都不適應呢。」

「我也沒想過。」他凝睇她的確不算嬌美的容顏,卻令他沒有防備地情動了。將她鬢邊的髮絲勾至耳後,指尖殘留異常柔軟的觸感。

她側首輕笑,頭又重得偏了,趕忙扶著。

「我一直以為,我會在戰場上一輩子,和你是知己,是摯友,此生都不會改變。可是,我們今兒個就要成親了呢,我感覺……感覺……」

感覺什麼呢?她究竟想說些什麼?就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啊。

或許,在變成妻子之時,她也捨不得丟棄他的知己和袍澤這些身分吧,畢竟,這是他們兩人相識相知的重要過程啊。

縱使沒有再更明白訴說,他也懂她想表達的憂慮。替她拿掉頭頂上那金亮銀索的累贅,他道:「就算今日成了親,你仍會是我的知己、摯友,不會更改,而更是與我共度此生的妻子。」

她微愣,緩緩地笑開。

踮起腳尖,她擁抱他,聽著自己的心跳重疊上他的。「你說的沒錯。別人的丈夫可能只是丈夫,而我的丈夫卻可以是我的好友、我的知交,和我並肩作戰的人。」她滿足地笑著,最後存在心底深處的迷惘和不安也盡煙消雲散了。

她何其幸運,能擁有這個與自己意念相契的男子。

抬起頭來,有些期待又羞怯,她不是很明白地道:「那……那、那我們現在開始就要做夫妻了嗎?」

他望著她,說不出是何種表情。

沉默不語良久,他握住她的手,一同進了房。

「上官?」她不解地詢問。心裡想著,或許該換個稱呼才對。

上官紫沒有回答,只是關上門。

最後隱沒在門內的,是她艷紅色的衣角,和他的袍擺。

※※※

翌日。整夜沒睡的上官綠晌午才出房,小行則繼續被她綁架在房裡折騰。

正要去後頭的老井打水凈臉,就瞧見湛露,「嫂子……啊呀!」

她大叫一聲,讓湛露嚇了跳,還以為自己的女裝打扮太奇怪,卻聽上官綠猛拍著額頭道:

「天哪天哪!昨兒個是大喜之日啊!我居然跟小行在房裡磨蹭了一晚!」她抓住湛露,問道:「你們昨晚該不會偷偷拜堂了吧?沒有叫我太不夠意思了啊!」

「不……」湛露搖頭。她和上官紫沒拜什麼東西啊。

「不什麼啊?你們該不會壓根兒就忘了昨兒個的大喜之日吧?」虧她還準備這麼久,本來想說只有幾個人已經很難熱鬧,怎麼這兩個人好像事不關己?更加麻煩了。

湛露的眼神明顯地飄開。「沒……沒忘啊。」

「沒忘?沒忘你們今天就是夫妻了啊!」

「……我們是夫妻了啊。」她小聲地道。

「啥?」上官綠皺眉。

湛露忙開脫,「我還有事。」就要離開。

上官綠冷靜後才恍然發現她穿的是女裝。同一張臉,不同的衣服,不過就是穿上裙子,她臉上沒有脂粉,頭髮只是簡單挽起,看起來根本和男裝時一樣啊!

真……真無趣啊!還以為自己能看到什麼驚奇的上官綠,不禁開始埋怨那些換了衣裝就換了個人的說書故事欺騙她的感情。

彷彿猛地發現什麼,她用力地、用力地瞪著湛露的背影,然後追上她。

「嫂子!」她在她耳邊不懷好意地問道:「你……是不是很痛啊?」

湛露先是張大了瞳眸瞅著她,半晌,才鎮定又和緩地輕輕露出微笑。

「你以後就知曉了。」

上官綠一呆,湛露越她而去。

「好厲害啊……」她傻傻喃語。大哥選的,果然不同。

唉,她能玩弄的,還是只有小行啊!

※※※

湛露,七歲之前,她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不,或許不是七歲。因為她是從有記憶的那年才有人幫她開始推算起,可能多或少了一、兩歲也不一定。

「喂!小鬼,滾遠點,別擋著老子的路!」

「兔崽子討了多少錢?四枚銅錢?真他娘的少,拿來!」

「小乞丐,就算再看著我,我也不會給東西吃的,走吧!」

她捧著自己的殘缽,將已經臭酸冷硬的半個窩窩頭捏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縱然肚子已經很餓很餓,餓到痛了,她還是不敢吃完,留了一點。

從她有記憶開始,這廟口就是她的家,眾人踩的地板是她的床,那邊塞的稻草就是她的被,她身上穿的衣衫是好幾年前有個大娘可憐她,說她一個小女孩怎能坦胸露臂而幫她穿上的。現在已經小了很多,破了很多,污了很多。

那時候她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女孩兒」,跟那種……在月老前嬌羞地燒香拜佛拿紅絲線的美麗人物是相同的。

不,或許是不同的。她沒有那麼美麗,她蓬頭垢面,身上的污泥可以搓出兩個窩窩頭;她又臟又黑,甚至沒人看得出她究竟是男是女。就算是去溪邊洗乾凈了臉,她還是不美。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不知道自己能夠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寒冷的冬夜裡,她在廟口旁的小巷中卧地而眠,身子不受控制地打顫。

會不會死啊?她聽人家講過,「死」是一件很可憐、很傷心的一件事。

那缺了門牙的廟祝,老是說:死了就不會有煩惱和痛苦了,也就是不會餓,不會冷,只要躺在一個叫做「棺材」的好地方睡覺就行了。

死掉,聽起來很好啊,為什麼會覺得可憐傷心呢。

她模糊地想著,黑空開始降下霜雪,鑽進蓋身的稻草里,軀體內外都冷透了,可是額頭還是哪裡又好像是熱的,她半昏半睡地睜開眼,好似看到了一道金光在指引她。

要死了嗎?要死了嗎?還是死掉比較好吧?

一個重量忽地壓在她肚皮上,痛得她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

只聽有個女人慌張道:「啊!啊!修郎,我好像踩到了什麼……」——

,有人撥開了她的草被。兩個人,四隻眼睛,和她對瞪著。

「哇!」那婦人嚇住,趕緊躲到男人背後,「是是是——是人是鬼?」

「是個孩子呢。」氣質斯文的男人道。

「是個孩子?」婦人偷偷探出頭,望著她。

自己有這麼好看嗎?她想起身,卻感覺四肢無力,昏昏沉沉,一個腳軟就跌倒在地。

「那孩子、那孩子……沒事吧?」婦人緊張地道。

「等等,這位小兄弟?」男人這麼喚著。

她是個女孩兒,不是小兄弟。身體不聽話地一直發抖,她沒有力氣,只能趴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前爬。

「你等等、等等啊!」這次換那婦人,似乎已經不再以為她是鬼怪。「你要去哪兒?我踩了你一腳,所以你生氣了是不?我跟你道歉嘛,小兄弟,別生氣、別生氣——哇!啊!修郎,他死了啊!」一見她閉上眼睛,婦人立刻回頭對著男人哭道。

自己只是覺得累,爬不動,想睡覺而已……這樣就算是死了嗎?

也好……也好吧。她恍恍惚惚,好像一直聽到那婦人哭叫著:

「修郎、修郎!我把這小兄弟踩死了啦——」

「我……我不是……」小兄弟,也不是被「踩」死。她想在死前要說出這兩句話,卻只出口三個字,就被強大的黑暗掩沒。

※※※

再次睜開眼睛,望見的是婦人放大的臉。

「你醒了啊?」婦人笑嘻嘻地,「你睡了很久呢,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啊?瞧,我揀了幾件我以前的舊衣裳,稍微改改你就可以當兩件穿了。若不是大夫提醒我們,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呢。」

女孩瞪著她,好半晌,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哇!你一定很餓了吧?等一下、等一下。」婦人走了出去,再進來時手中有著端盤,擺放著熱騰騰的白米飯和一些小菜。「不是很豐盛,不過,應該是可以讓你吃飽喔。」將碗遞給她。

她停頓了下,渴望地望著那閃亮亮的白米飯,咽了口口水,沒有理會婦人給她的筷子,直接用手吃將起來。

婦人歪著脖子,將竹筷放下,然後笑著問:「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名字?

她扒飯的手停頓了住。名字?名字?名字就是別人對自己的稱呼吧?

「小鬼。」她直覺回答,「兔崽子,臭乞丐。」

「耶?」婦人呆住,又說明了一次:「不是的,我是在說你的名字啊。我叫香蘭,我夫君叫修郎,你呢?」

女孩看著她,良久,偏著細瘦的頸項重複說:「小鬼,兔崽子,臭乞丐。」

婦人傻了下,淚水就這樣唏哩嘩啦地掉了下來,她激情地一把抱住女孩。

女孩睜大一雙眼,被當成抹布似地給婦人擦淚。碗險些弄掉了,趕緊護在懷中。

「好可憐喔,你一定是沒有名字對不對?不要緊,修郎是個秀才喔,他一定可以幫你取很好聽很好聽的名字,你等等!」很快地走出房間。

婦人離開後,女孩輕顫,這才感覺,婦人的身體實在好暖。

面頰濕濕的,她抬手摸了摸,還有些熱度。沒有抹去那餘溫,她撿起黏在床榻上的米粒吃著。

不一會兒,婦人帶著昨晚的斯文男人進來。

「修郎,修郎,她沒有名字呢,你幫她取一個,好不好?」

修郎先安撫妻子,才慢慢地走向前,坐在榻邊。「小姑娘,別怕。你……還記得昨兒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女孩直直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那修郎也不急,只是微笑道:「我名喚修郎,這是我的妻子,這裡,是我們的家。昨兒個你病昏在路邊,讓我們給帶回來了。」

這她知道。女孩點頭,「我,死掉了。」所以才會有白米飯吃。

修郎微訝,隨即柔聲道:「不,小姑娘,你沒死。」

她搖首,「死掉了,才不會餓,不會冷。」

修郎愣住。香蘭則趕緊上前,抓住女孩的手貼上自己的臉,急道:

「沒死的!沒死的!死人不會有感覺的,瞧,我是熱的,你也是熱的,你碰得到,不是嗎?」

她望著香蘭。不懂,迷糊了。

香蘭哭道:「修郎,她才幾歲而已啊,好可憐……」

修郎握住妻子的手,平靜地沉思了下。

「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對著女孩兒道:「我們能夠相遇,或許就是緣分。我和香蘭沒有孩子,不如,以後你就叫我作爹,喚香蘭為娘,當我們的女兒。好嗎?」

「對啊對啊!好主意呢,修郎,你能想得到真厲害呢!」香蘭大喜,趕緊抱了修郎一下,對於妻子的舉動,他的臉淡淡地紅了。她對著女孩兒道:「以後你就作我們的女兒,好不好?」

女孩兒似是一時間無法理解,只是望著兩人。

「小姑娘,」修郎溫柔地解釋道:「雖然我們並不是很富裕,房子老舊,但日子也是過得極愉快。當我們的女兒,意思就是……你以後不會太餓,不會太冷,也不會死掉了。這樣,好不好呢?」

「是啊,你看,我這裡有很多衣裳要給你呢,還有還有,我們雖然很少吃肉,但是米飯很夠的。」香蘭笑如春花。

有飯吃,有衣服穿……女孩兒懵懵懂懂,但是只聽到這兩句話,也足夠讓她點頭了。

「謝謝!謝謝你當我的女兒喔!」香蘭興奮地抱住她。「呀,修郎,她答應了呢!快點快點,幫她取個名字啊。」

對於天真爛漫的妻子,修郎的笑意未曾稍減。

「小姑娘,你沒有名字是嗎?我幫你取一個可好?」見女孩兒似乎不明白,他沒有不耐煩,只是露出笑容,「你跟我姓,姓湛,那麼……」

「……湛湛露斯,匪陽不。」他緩緩吟道,朝她柔聲道:「不如,就叫『湛露』吧。露水濃厚。湛露,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了,好嗎?」

「哇!」香蘭喜悅道:「這名字好好聽啊,修郎,你好厲害呢!湛露,湛露,我有女兒了,我作娘了!」

「湛露……」女孩喃喃念著。湛露,就是她的名了嗎?是屬於她自己的嗎?別人搶不走的嗎?

「我的女兒,湛露。」香蘭在她頰上親了一口,讓她嚇了跳。

從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女孩兒呆愣地任香蘭摟抱著。

「是啊,湛露,以後,就是你的名了。」

那個叫修郎的人,笑著這麼說道。

※※※

修郎是爹,香蘭是娘,她是女兒。爹和娘,就是會對自己生的孩子很好很好的人,所以,這將近兩年來,他們對她真的很好。

讓她吃飽,讓她穿暖,不求回報地給她從未有過的關心和疼愛。

雖然她不是他們親生的。

「修郎,我今天一定要跟露兒好好談談。」香蘭拉著自己夫君,噘著唇瓣道。「我們倆一起去,你是她的爹,可也不能跑的。」

修郎搖頭笑嘆。「我不會跑。」

任由妻子牽著自己,走到湛露房門前,還沒來得及提醒敲門的小小禮節,妻子就心急地一把給推開了門。

看來,香蘭真是很擔心露兒啊……修郎苦笑。

他們太過意外的出現,讓湛露嚇了跳,趕忙將手中的東西藏在棉被底下。

香蘭比較遲鈍,她道:「咦?露兒,你在看什麼啊?」

修郎在心裡暗叫一聲糟,果然見到妻子好奇地上前欲翻開棉被。

「娘。」湛露喚著,壓住裡頭的東西不給看,口氣顯得生澀和僵硬:「沒什麼,沒什麼的。」

「香蘭。」修郎認為女兒需要有自己的隱私。

「讓娘看一下嘛。」香蘭卻無法理解,執意從棉被底下怞出……一本老舊的書籍。「咦?修郎,這不是你常常在看的那一本嗎?」

修郎微愣,接過一看。這是他的書,他柔聲問,「露兒,你對詩經有興趣么?我不曉得你識字呢。」

湛露低垂著頭,半晌,才輕聲道:「不,我沒有,我不認識字,我也對詩經沒有興趣。對不住,爹,擅自拿了您的書。」

她順服地說道,但香蘭卻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看到自己鼻子被鼻水塞住,然後流出一大串眼淚。

湛露吃驚地望著娘親,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令她傷心之事。

「嗚。」香蘭哽咽一聲,轉頭埋進丈夫的胸懷裡。「修郎!你瞧,我就說露兒一點都沒有把我們當爹娘啊。」

聽到她這麼說,湛露心慌極了。為什麼娘會這麼認為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很乖很聽話的嗎?她從未吵鬧,從未不滿,從未要求過什麼,這樣還不夠乖巧嗎?

他們這麼快就討厭她了嗎?打算不要她了嗎?這個想法,讓她瘦弱的雙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寒冷,飢餓,她怕的是什麼呢?

「露兒。」修郎一手抱著妻子,一手摸摸她的頭,慢慢道:「露兒,你知道嗎,我和……是很疼愛你的。」

他微笑道:「我們沒有帶過孩子,突然有了你,或許是有些手忙腳亂的。但是,就算我們不曾為人父母,也能夠發現到,父子或母子之間,好像不是我們這樣的呢。」他牽起衣袖,拭去妻子面上的淚水。

湛露猛地抬起頭臉來,表情是疑惑又緊張的。

「露兒,」他溫笑喚著她開始習慣的名字,「我和,不要你怕我們。你總是那麼聽話,那麼乖巧,不曾對我們敞開心胸……你不會哭,卻也不會笑,這樣的話,跟人偶有什麼差別呢?」

她直直地凝視著溫柔的爹親,然後又移動視線,望著眼睛紅腫的娘親。

「露兒,你可以對我和撒嬌,你可以在我們面前表現出所有情緒,不要那麼壓抑。沒有孩子會對爹娘這般的。」修郎握住她小小的手,道:「好了,現在告訴爹,你識宇嗎?喜歡這本書嗎?在裡面看到了什麼?」

湛露沉默著,好半晌,才極為緩慢且不自然地道:

「不,爹,我不識字。只是……我昨兒個經過學堂,聽見裡面的夫子好像一直在書里念到我的名字,我請夫子幫我把書名和我的名字寫下,想在書櫃和書裡面找到同樣的……字而已……」

講到最後,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雙目和娘一樣,跑出很多水來。

她被自己嚇著了。奇怪,她怎麼會哭了呢?為什麼她要哭呢?

張著大眼,她簡直不知所措。

香蘭見狀,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哭吧,露兒,在娘面前哭,不要緊的,你別忍耐,娘陪你一起哭……嗚嗚……」

「娘……」她喚著,嗓子沙啞。娘的心跳打動她的胸口,好似這瞬間她才發覺,原來彼此的距離可以這麼靠近。

雖然住在同一間房子里,但是她把自己隔得遠遠的,因為……因為……因為她想,或許有一天,爹娘會不要她的,就如同以前那些欺負人的乞丐對她說的,「她,是人家不要的、丟掉的孩子」。

她長得不漂亮、不可愛,又很沒用,什麼事都不會,所以她的親生爹娘才會把她丟了。她只是覺得,有那麼一天,她還是得回到廟口,還是得躺在污穢的地上發抖,還是只能等著人家施捨餿飯。

還是得自己一個人……很孤獨、很孤獨的……

其實,她不怕餓也不怕冷,只是怕沒有人喜歡她罷了。

眼淚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決堤了。湛露幾乎無法喘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說給爹娘聽,只是將小小腦袋裡長久忍耐的所有悲哀倒出來似地道:「我不好……我不好……沒人喜歡我啊……我沒用……不應該被生出來,不應該存在……所以……所以才會被丟掉啊……」

「亂講、亂講!他們不喜歡你,娘喜歡你!娘好喜歡好喜歡你啊!」像是在回應她對女兒的「喜歡」,香蘭緊緊抱住她,大哭出來,「你如果不被生出來,你如果不存在,那爹和娘怎麼辦?我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啊……」

湛露只覺得胸口彷彿被什麼給絞緊了,在廟口前那艱苦的乞討生活,也不曾讓她流過這麼多淚水。她的手,被爹握住著,溫暖的掌心有粗粗的繭,斯文的爹,拿起鋤頭辛勤耕田,也許,有一點點是為了她……也許……

她凝視著眼前她叫了兩年「爹」的男子。

「露兒。」他露出屬於爹親的笑容,用另邊沒拭過妻子鼻水的乾燥衣袖,輕撫她的頰吸取涕淚。「你在爹娘心中,永遠是最美麗、最特別的;你的親生父母不要你,只是你們沒有緣分而已。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一定具有自己的存在價值,至少對爹而言,你是個可愛的女兒。答應爹,以後別再這麼看輕自己。」

他始終柔和地回應她的直視。

「就算是要花幾年也好,只要你能真真正正地將我們當成你的爹娘,那我們就很高興了。」

爹說,然後又摸了摸她的頭。

不到十歲的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感受到了些什麼。

只是,那天,娘陪著她哭了好久好久,哭累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好似看到爹將她們抱榻,然後三個人就這樣擠在一張木板床上。

外頭開始下雪,但她卻沒有感覺到寒冷。左邊是摟著自己的娘,右邊是摟著娘和自己的爹。

這就是一家人吧。她朦朧地想著。

※※※

後來,爹開始教她識字和念書。自己只要認識一個字,就能讓爹娘喜悅地討論一整天。她從來不曉得,原來識字會是這麼厲害的事情;她慢慢地變得會笑,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平凡無奇的小小笑容,在爹娘心目中是那麼樣地重要……

自己能做些什麼,能有什麼用處,又有何種價值,她願意努力尋找,要有自信,不會認輸,不輕易放棄或者逃避。

因為,她想做一個讓爹娘能夠驕傲的女兒……

「爹,娘,女兒來看您們了。」身著素衫的女子,佇立在墓碑前輕聲道。

另有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守護著。

她凝睇著墓碑上的名字,眼裡浮上一層薄薄的濕氣。良久,她輕聲道:

「……爹娘辭世的時候,我好傷心好傷心,我終於明白,死亡是一件多麼令人肝腸寸斷的事……我做他們女兒,才不過六年多的時間啊……」

男子上前,沒有出言安慰,卻是輕輕地摟住她的肩。

她向後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你知道嗎?後來我才知曉,大夫診斷娘沒辦法生育,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把所有的關愛……都給了我。」

她的淚水滑落面頰,細聲道:「你覺得……我有讓他們驕傲嗎?我能夠讓他們引以為傲嗎?」

「沒有爹娘不以自己的孩子為傲。」男子低沉道:「我也引你為傲。」

她涕笑出聲。

「雖然,我不怎麼求神拜佛,但有些時候,我真感謝上天讓我們倆相遇啊……」將掌心輕輕覆於他放在肩上的手,她對著墓碑道:「爹、娘,露兒之前當了軍中參贊,很多人信賴女兒,打仗沒有敗過呢。紫哥是個武侯爺,很厲害,很神勇的……那段時間,留給女兒很多無價之寶呢。女兒和紫哥現在在西域定居,已經不再四處征戰了,您們不用擔心女兒,女兒和紫哥,也會同您們般幸福的。」

撩起裙擺,她在墓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後,留戀地望了一會兒,才道:

「爹、娘,女兒走了,會再來看您們的。」她回首,見男子低聲地講了些話,便問道:「你說什麼?」

男子淡淡一笑,牽住她的手,「我對丈人丈母娘說,如果有孩子的話,就取名為修和蘭吧。」

她淚滿盈睫。「上官修和上官蘭嗎……真好呢。」

兩人齊肩離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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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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