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衛南平戀戀不捨地目送紅皮火車從門洞進城,直到一絲黑煙都看不見了方才收回目光。
在他穿越之初,面對著一群艱苦樸素的道士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穿越回了古代。看到道士們騰雲駕霧、興風祈雨的本事之後,他又以為自己穿越進了玄幻小說。
直到看見滿地跑的火車、隨處可見的橡膠製品、道觀外的凡人們新潮時髦的服裝之後,他才明白,自己不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穿越者。
早在一兩百年前,就已經有穿越者來到了這個世界,並且明顯地做出了一番作為。
於是他遍翻史書,推測這位穿越者是本朝仁宗皇帝趙禎。
這位老鄉不止發展了科技,還提高了大宋朝的軍事實力,為後來武帝時期的天下一統奠定了基礎。
最主要的是,他「發現」了美洲。
引入了美洲的橡膠、棉花和高產糧食作物之後,宋朝的經濟實力再次騰飛,才有了如今的科技大發展、工業大革命。
讀完史書上關於老鄉的記載,衛南平心情頗為複雜地嘆了口氣。
這位老鄉以其一己之力,將他們的半個故鄉帶回了這個一千年前的世界。
老鄉啊……
可惜你穿得太早,咱倆不能見上一面啊……
他很慶幸,這個世界在老鄉前輩的努力之下,與正史的世界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如果沒有這個老鄉,他所處的這個時間恰好就是大宋朝最動蕩飄搖的時候。
寧做太平犬,不為亂離人。
揚州城是運河與長江交匯之處形成的一座大城,如今人口已逾四百萬,商賈往來,極為繁華。
何夫人住在揚州城最繁華的九坊之一——勤業坊里。
馬車駛入坊門,在一方白牆黑瓦的精緻宅院門前停下。陳媽已和守門人打了招呼,此時見道長的馬車到了,洞開大門,撤了門檻,將馬車迎到前院,才請幾位道長下車,說夫人在會客室久候了。
碧虛真君一面微笑應付為他們引路的陳媽,一面暗中提醒三位師弟:「仔細查看。」
三人都點頭,悄悄運起或渾厚或稀薄的真氣,開啟天眼,四下猛瞧,力求不放過一處細節。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衛南平只是一個白簡道士,天眼不如師兄師姐們靈敏,能看見的東西也更少。饒是如此,他也被庭院里濃郁得幾乎要滴落的漆黑妖氣嚇得倒退半步。
沖和真人在身後托住了他的腰,咬牙小聲道:「不能慌!」
聽他的語氣,他自己明明也慌得不行。
衛南平深吸一口氣,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不慌。」
應聲蟲像個沒事蟲一樣接了一句:「不慌。」
最初的驚慌過去之後,幾人都找回了專業道士的沉穩。
碧虛真君顯然也看見了這一院子的妖氣,面上笑意不再,輕輕皺了皺眉。
衛南平維持著天眼狀態,試圖找出妖氣最濃郁的一點。
按照常理來說,妖氣最濃的一點就是妖物藏身之處。
一邊看,他一邊在心裡感嘆,平常鬧妖精的人家,頂多是在家宅里飄著一層薄薄的黑霧,和前世帝都的霧霾差不多。再嚴重的,也不過是能見度更低一點。哪像這個,幾乎都要伸手不見五指了!
還好「天眼」是依靠靈氣維持的一種奇妙狀態,本身並不是真正的「視覺」,開著天眼的同時也可以看見現實世界,否則他現在連路都看不清了。
濃郁的黑霧中,有無數詭異的身影或隱或現,時而傳出嬉笑之聲,時而傳出哭泣之聲,時而爆發出慘烈的尖叫與咆哮。
衛南平被這些畫面和聲音刺激得雙眼發脹,雙耳嗡鳴,心跳越來越快,渾身的血液越來越燙,從心底生長出一種投身於黑霧,與它們一同哭笑、一同……
「回神!」
碧虛真君一掌拍在衛南平后心,打斷了他的天眼境界。看不見濃重的黑霧之後,那股衝動迅速褪去,只留下無邊無際的后怕。
我已經是白簡道士了,猶不能在黑霧面前守住本心,那這些日日在此生活的凡人……
衛南平心有餘悸地想。
對了,凡人沒有天眼,看不見會讓人發瘋的黑霧。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如果不直視黑霧,只是身處其間的話,確實不會在短時間內發瘋。但長此以往,黑霧漸漸侵入三魂七魄,下場會比直接發瘋更加慘烈。
沖和、靈虛兩位赤元真人也忙關閉了天眼。
陳媽見他們臉色都不太好,有些狐疑地問道:「幾位道長,怎麼了?」
她知道主家懷孕懷了兩年必有古怪,這幾個道士也是她自己請來驅邪的。如今見他們這樣,心裡也突地一跳,惴惴不安了起來。
難道,院子里真的有鬼?嘶……
碧虛真君輕輕一笑:「師弟們見識短,被府上奢華鎮住了而已。」
她跟著僕人邁上庭院四周的迴廊,手指輕輕拂過玉白色的闌干。廊回之處擺放著半人高的水缸,裡面養著盛開的荷花。
僕人呵呵笑道:「不是我向幾位道長吹噓,我們家在整個揚州也算是排得上號的富貴人家。這是城裡的宅院,畢竟小些。等……等這事兒過去了,我叫夫人請道長們去鄉間的別院去。那裡才大呢!」
碧虛真君點頭:「那貧道就等著了。」
又問了些問題,譬如府上一共幾口人,男女僕人共有多少,是否畜養六畜。陳媽一一回答了。
何夫人府上人口簡單,除了員外夫人夫妻兩個,就是如今在汴梁讀書的小姐李元生了。正巧趕上學校放暑假,李小姐擔心母親的身體,想要回家陪伴母親,坐船從汴梁回來了,昨晚才到家。
除了這一家三口,經常走動的親戚就只有何夫人的兩個兄弟,李員外的一兄一妹,並他們的子女數人。除了這些人是常造之客外,其餘親朋都只是在節日時上門,且從不常住。
主家的情況簡單,僕人的情況就複雜些。家大業大,自然需要人手來打理。
負責廚房的是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妻,丈夫姓余,妻子姓馬。負責馬廄的是一個老鰥夫,姓吳。管庫房的是李員外的同宗,也姓李。有一男一女兩個大總管,女總管就是陳媽自己,男總管姓馮。
這些只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大僕人,其餘的男女僕人不能勝記,共有六十三人。
碧虛真君感嘆道:「果是大富之家。」
又問:「貼身伺候員外和夫人的是誰?」
陳媽答道:「員外共有四個貼身小廝,金寶銀寶銅錢交子。金寶銀寶是專在書房伺候的,銅錢交子是在房裡伺候的。」
碧虛真君點頭:「夫人呢?」
陳媽道:「貼身伺候夫人的,是知書、理琴、奉畫三個丫頭。」
碧虛真君道:「琴棋書畫,少了一個棋。何不再添一個丫頭,與員外一同湊成四個人?」
陳媽笑了:「道長這話說的,哪有為了湊四個字兒再添人的。而且我們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的規矩。誰說員外有四個人,夫人就一定有四個人?四個人伺候員外伺候得舒坦,就不必再減一個人。三個人伺候夫人伺候得舒坦,也不必再添一個人。隨性自然,再好不過。」
沖和真人頷首道:「施主說得有理。自然最好。」
碧虛真君又問:「小姐可也有專門的人伺候?」
陳媽道:「原本是有的,兩個丫頭從小伺候,預備將來陪嫁的。前幾年小姐去汴梁讀書,就沒帶她們走。後來官府又不許蓄奴了,夫人就將賣身的契約都還給了各人,讓想留的留,想走的走。本以為這兩個丫頭從小在家裡長大,小姐待她們像待親妹妹一樣,總該有些情分吧?沒想到一個都沒留住。前腳剛把身契攥到手裡,後腳就拿著小姐往年賞的東西走了!足足兩箱金銀首飾!我們都氣得什麼似的,怎麼就養下這麼兩個白眼狼來。還是夫人說,小姐既然沒帶她們去汴梁,那就是不要她們了,等小姐回來,再尋好丫頭伺候就是。雖然現在不能買人了,也能花錢雇。只要有錢,多好的丫頭雇不來呢?我們才罷了。現在小姐剛回來,又攤上這樣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尋覓新人,如今是夫人的奉畫在伺候小姐。」
衛南平聽著陳媽憤憤不平的抱怨,心裡暗笑。為人奴婢,有甚麼好留戀的?縱然有情分,也不過是主子和奴婢的情分。說是情同姐妹,可有哪家的姐姐每天使喚妹妹伺候起居,對妹妹隨意打罵的?
這種情分,也只有當主子的會當真。奴婢們心裡都明鏡兒似的,一旦有機會得到自由,當然是不可能顧及所謂的「情分」,留下來繼續伺候人的。
如果是他的話,估計會跑得比這兩個丫頭更快。
說話間,會客廳到了。
陳媽站在會客廳門前,對碧虛真君等人道:「我家夫人在屋裡靜候了。」
碧虛真君領著三位師弟進入屋內,立刻有兩個女子迎了上來。
打頭的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即是事主何夫人。在她身後,跟著一個二十來歲,身穿米色新式衣裙的年輕女子,正是李元生李小姐。
衛南平躲在師兄師姐身後,再次開啟了天眼。
那妖怪既然寄生在何夫人的腹中,這麼近的距離下,應該能看破它的原身。
天眼開啟,眼前的事物像是被潑了一層墨一般。衛南平艱難地尋找墨色最濃重的一點。
令他意外的是,墨色最濃重之處,並不在何夫人的腹部。
而是在何夫人身後,李元生小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