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貨
衛南平疑惑地眨眨眼睛。
這是怎麼回事?
天眼帶來的神妙境界之外,何夫人的肚子仍高高地聳著,時不時顫動兩下,以示這裡有個活物。她苦笑著,一手搭在肚子上,一手在托在後腰處,顯然長達兩年的妊娠讓她的腰部無力支撐了。
她向碧虛真君點頭示意:「道長,你也看見了。就是這個肚子,跟了我兩年了。我不是沒生過孩子的女孩兒,可是這……唉!」
跟在她身後的青年女子面帶憂色,一手輕輕地搭著母親的臂膀,彷彿想以此傳遞自己的支持和力量。她面色紅潤有光,烏黑的半長頭髮在腦後扎了一個辮子,身上剪裁得體的新式衣裙襯得她清瘦窈窕,小臂和一半小腿露在外面,瑩白的手腕上戴著一隻鮮綠色的翡翠鐲子。
苦於妖胎的母親,和憂心母親的健康女兒。
而在天眼的視界里,年輕的女子從頭到腳被層層疊疊的濃重墨色籠罩,漆黑的霧氣從她的七竅源源不斷地湧入,尖叫、哭號、咆哮從她的身上、她的體內傳來,整個李府的黑霧都向她聚集,她如同一個巨大的漏斗,吞噬著所有的絕望、扭曲、瘋狂……
與她相比,她那個懷了妖胎的母親身上甚至稱得上乾淨清爽,只在腹部盤踞著一團黑氣。
衛南平收斂真氣,關閉了天眼狀態。
這是為什麼……
妖物既然寄居在何夫人的腹中,為什麼還要這麼禍害她的女兒……
碧虛真君顯然也發現了李元生的異樣。但她卻沒有表現出來,而是上前把住了何夫人的手臂:「施主,請堂上安坐,讓貧道為你診脈。」
道士給人看病,從來不會診脈。她只不過是為了穩住何夫人罷了。
如今不知道這妖物究竟打的什麼主意,與李府眾人共處的兩年之內又做了些什麼。還是小心觀察,休要打草驚蛇的好。
何夫人忙道:「好好好,還請道長好好瞧瞧我這肚子。」
又抱怨著說:「唉,也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這輩子結下妖胎來。都說懷胎十月,這妖胎前十個月還好好的,與尋常胎兒一般長大。到了十月之後,就再也不動了……」
碧虛真君拉著她坐下,附和著她說些女人妊娠中的情狀。又裝模做樣地摸了摸她的脈搏,照著今世通行的醫書念一些玄之又玄的廢話,還拿出鐵耳朵來,貼著何夫人的肚子聽胎心。
儼然一幅專業醫生的模樣。
沖和真人對靈虛真人使了個眼色:「你去。」
靈虛真人齜牙冷笑:「你怎麼不去?」
這邊碧虛真君穩住了何夫人,其言下之意是,讓他們三個趁著這個機會摸清李元生的底細。
這顯然是個苦差事——先不提李元生目前詭異的狀態,只說她是個年輕美貌的俗家女子一事,就已經讓同樣二十來歲的沖和、靈虛兩位真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楚派不禁弟子婚娶,但婚娶之後就要歸還法籙,只能保持清信弟子的位階。絕大多數的道士女冠都不樂意自己多年的苦修付諸東流,因此都摒棄情愛,不動凡心。
可是情愛是人之天性,又豈是說摒棄就能摒棄的。二十餘歲的男女本就在蠢蠢欲動的年紀,乍見了年輕貌美的異性,且還不似道觀里的同修那樣不食人間煙火,不免就要沉迷進去。一旦沉迷,就不可挽回。
因此沖和、靈虛兩位赤元真人都不敢去接觸李元生。
互相推脫了幾個回合,見彼此都是一樣的心意已決,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將目光落在了一旁無辜袖手的衛南平身上。
沖和上下打量了衛南平一番,見他穿著白簡道士的法服,柳眉杏眼,唇紅齒白,雌雄莫辨的少年模樣,不禁挑了挑眉。
這小子才十四五歲,還是個孩子呢,正好去套李元生的話,不惹人生疑——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少年可比兩個大男人更能取得這位李小姐的信任。
雖然十四五歲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了,但要是他們沒記錯的話,這位南平師弟可是……
靈虛真人輕輕地握住衛南平的手臂,以一種不容反抗的力氣將他拉到自己身前:「南平師弟,全靠你了。」
他情真意切地道:「此事非南平師弟不可,師兄們也是有心無力了。」
沖和真人也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個支持的眼神。
衛南平不方便說話,向他翻了一個白眼。
好么,你們兩個,還是師兄呢,就這麼沒擔當……覺得人家女孩子漂亮,怕自己喜歡上人家,於是連話都不敢和人家說。
還是修為太淺,道行不夠。
碧虛師姐還是女子呢,沒見她不敢跟男人說話啊?
就這樣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還怎麼降妖除魔……
讓我一個白簡道士打頭陣,真有你們的……
衛南平定了定神,清空了心中雜念,向李元生走去。
他心中最後一個念頭是:還好我兩輩子都是彎得不能再彎的同性戀,否則就以這兩位師兄的不靠譜程度,他們今天還是偃旗息鼓,回真一觀多請幾位師姐師妹助陣吧……
李元生正為了母親的怪病而發愁。
她今年二十三歲,正在汴梁城裡一所大學讀書。
深受如今社會上新潮思想浸潤的她,原本是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的說法的。連父母常常去進香的真一觀,在她心裡也只不過是一群欺世盜名、騙人錢財的道士聚居之處,不過仰仗創始人是本朝親王,官府不敢管束,於是肆無忌憚罷了。
什麼懷了妖怪,肯定是母親腹中長了一個肉瘤。汴梁的報紙上寫得明明白白的,只要動手術將肚腹剖開,取出肉瘤就萬事大吉了。
她這次回家,本來也是想勸說母親跟她去汴梁做手術的。誰知母親執意不肯,說請道長看看就好了。
而父親……
李元生幾乎想要冷笑。
父親當然還是萬事不管的。
內宅婦人的些許小事,怎麼敢勞李員外費心?
父親在家裡,永遠沉默,卻永遠掌握著所有的權力,她們母女兩個一舉一動都必須得到他的默許。只要他的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就足以讓她們戰戰兢兢地反思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他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一般壓在李元生的心頭。
四年前,她考取了汴梁的大學,終於從這一座活棺材里暫時解脫。可母親卻和這座棺材永遠地生長在了一起。
或許是因為回到了父親身邊,又回想起了那壓抑得叫人瘋狂的沉默,她昨晚雖然住在自己曾經的房間里,高床軟枕,錦衾羅帳,還有熟悉的奉畫伺候,卻睡得並不安穩。似乎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醒來之後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現在母親正在和那個女道士說話。
李元生有些倦怠,也有些憤怒。
她們這是在幹什麼呢?難道母親真的指望那個道士用符水和桃木劍治好她的肚子嗎?
她覺得母親似乎不會這麼愚蠢。那麼,是父親嗎?父親不喜歡醫院。或者說,父親不喜歡所有「新潮」的東西。從醫院、大學,到短髮、及膝裙,父親都不喜歡。
「成何體統。」
因為父親不喜歡醫院,所以母親即使生了怪病也不能去醫院看大夫。或者說,父親覺得母親根本沒有生病。「好端端的,哪有什麼病。」
是啊,沒有生病,養養就會好了。
實在不行,就請道士來看看,病就會好。
而母親從來都不會與父親作對。她總是無奈地順從。
不,母親也不是總是順從的。
至少母親把她送去了汴梁讀書,即使父親對此十分不滿。
這是母親做的唯一一件與父親意願相悖的事情。父親十分憤怒,但他依舊沉默。他知道沉默才能帶來最大的痛苦。
這一刻,李元生恨不得抓住母親的手,帶她衝出這座深深的庭院,搭乘最近的一班火車回汴梁,去太醫院做摘除肉瘤的手術,從此一起在汴梁生活,即使身無長物、一貧如洗,也能過得快樂而自由。
可她也清楚地知道,母親絕不會跟她走。
和她那兩個清醒又勇敢的侍女不同,母親已經無力承擔離開父親的痛苦了。
李元生神經質地絞緊了自己的手指。
或許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她忽然覺得頭有些暈,眼前陣陣發黑,耳邊也傳來了若有若無的詭異尖叫。
有人在她面前站定。
尖叫聲退去,李元生一個激靈,又恢復了清醒。
她剛才……怎麼了?
面前是個乾淨漂亮的小道士,穿著道袍,面上笑吟吟的,拿著一顆黃澄澄的杏子遞給她。
李元生明明不喜歡吃杏子,卻覺得這顆杏子散發著清新誘人的香氣,讓她忍不住接了過來,遲疑地啃了一口。
脆甜,清爽,是她吃過的最好的果子。
頭漸漸地不暈了,因為睡眠不足而產生的疲倦乏力也消失了。
「謝謝。」
吃完了杏子,李元生對那小道士友善地道謝。
那小道士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指著那枚杏核,期待地看著她。
李元生愣了,不假思索地問道:「你不能說話?」
問完之後,才想到這是在戳人傷疤,忙道:「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小道士輕輕笑了笑,擺擺手,示意沒事。又指指正在談論孕期保養的何夫人與碧虛真君,雙眼彎彎的,扯了扯李元生的袖子,指著通向後花園的側門。
姐姐,她們說的好無聊啊,咱們去花園裡玩吧!
李元生本來也想出去透透氣,見狀連忙笑了,道:「好啊,我帶你去玩!」
被李小姐拉著手離開會客室前,衛南平扭過頭去,給了沖和真人和靈虛真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兩位赤元真人目瞪口呆,良久,忍不住道:「南平師弟可真厲害啊。」
「是啊。」
天眼的視界里,潑墨般的黑霧跟隨著李元生離開了會客室。
黑霧最濃重的一處,睜開了一雙眼睛,充滿惡意地盯住了李元生的背影。
「冒牌貨……」
「我才是李家小姐……」